「矢牙先生,方才多谢你解围。」沈沧海微笑着让仆妇斟上茶水。
矢牙慢吞吞喝着,皱眉不语。
沈沧海心下了然。矢牙突然来访,必定是有事要与他相谈,想必碍着那仆妇在场,不便开口。
他叫过仆妇,推说肚饿,想吃点清淡的东西,请她下灶煮些麦粥,等仆妇走了,对矢牙诚恳之至地道:「有什么沧海可以效劳之处,将军只管说便是。」
矢牙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沈公子果然生得玲珑心肝。矢牙前来,正想向公子请教,之前替大王诊脉,可有什么收获?」
他今天见沈沧海露了手医术,更觉沈沧海绝非寻常腐儒可比,多了几分看重。等伺候伏羿睡下后便过来讨教,知对方是个读书人,他居然也收敛起军伍粗气,学着文绉绉地攀谈起来。
「收获,自然有。」沈沧海一笑,s道:「不知将军能否将伏王平日里服用的大补剂,弄一帖给我?要偷偷拿,千万别惊动任何人。」
矢牙愣了愣才领悟,大力摇头:「你怀疑石大夫在补药里做了手脚?不可能!那些全是补品来的,况且药剂由丽姬夫人那边亲自煎制。」
他瞅着沈沧海唇边微笑,道:「你不会是暗指丽姬夫人?更无理由。
「丽姬夫人的父亲,原是我射月国重臣,官拜左行军大司空,对大王忠心不二。去年贺兰皇进犯都城时,他率众力抗,不敌阵亡,大王念他忠诚可嘉,将他原为云丽妃的女儿封了夫人,儿子也授了重职。
「丽姬夫人眼下正受君宠,怎么可能加害大王?再说你也看到了,那药碗都是银制,如果补药有毒,银碗就会发黑。」此番两军交战,他生伯对方派奸细混入阵营,投毒暗杀,早已将大王日常所用的杯碟碗筷均换成了银器。
沈沧海静静聆听,待矢牙话音落,才莞尔道:「矢牙先生,银器遇到硫磺之类,固然会变黑。可天下尽多毒物是不含硫磺的,银针试毒,相传远久,未免言过其实,沧海还是想拿到药剂亲自测下虚实。」
他娓娓道来,神色温雅,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自信,叫人不由得不信服。
矢牙方正的脸庞微红:「在下是个粗人,不比沈公子博学,见笑了。」知道自己见识同这书生差得远,再争辩下去只会闹更多笑话,又惦记着大王,便起身告辞:「迟些我拿到药剂,再来请沈公子看看有无不妥。」
「不必了。」磁性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颀高人影缓缓踏入,无视矢牙的惊异,蓝眸在沈沧海身上一转,伏羿线条坚毅如刻的嘴唇轻轻扬起,说不出的好看,也令人无法忽略那丝缕邪气:「不用浪费时间,你猜得没错,那大补剂的确被人下了毒。」
大王一脸神采奕奕,哪还有刚才半分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矢牙好不容易合拢嘴,再看沈沧海神色坦定,似乎对大王的到来毫不意外,忍不住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大王还站着,他忙拖过张椅子让伏羿坐下,斟上杯茶,恭恭敬敬站在了伏羿身边。
沈沧海欠了欠身,微笑道:「伏王果然早已看出汤药蹊跷,倒累矢牙先生担忧了。」
「他这人是忠心的没话说了,可惜一条肠子通到底,藏不住半点秘密,我若不装病,他必定扮不来愁苦之色,岂非被人瞧出破绽?」伏羿和矢牙名属君臣,私下里却当矢牙是寻常家人,说话从不避忌。
矢牙脸涨得通红,鹊溃骸复笸酰是臣驽钝。」
伏羿还他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转向沈沧海道:「若非今日被你猜出了内里乾坤,我还不想这么快就说穿。只不过,你倒确有几分聪明,看出我是在乔装,比那石大夫高明多了。」
沈沧海摇头:「伏王过奖了。那是伏王内力深厚,故意运气逼乱了脉象,叫大夫难以确诊。论医术,沧海远远不及石大夫,只不过沧海不会像石大夫和矢牙先生他们太过关心乱了阵脚,才大胆揣测。临走时看到伏王眼神明锐冷静,更证实了沧海的揣测。」
伏羿眼里带上几分激赏:「说下去!」一瞟矢牙正竖起双耳听得聚精会神,不由揶揄:「正好本王懒得解释,就由你来说吧。」
「不敢,沧海胡乱猜测,还望伏王不怪。」沈沧海先告了个罪,才缓缓道:「两军交战,多半免不了暗杀伎俩,但凡将帅负伤或染恙,无不竭力掩饰,怕被敌人乘虚而入。伏王却反其道而行之装起病来,还让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
「沧海猜想,伏王无非是想藉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引潜伏的对手出动。不过沧海最初并未疑心那药剂有问题,直到伏王故意打翻了那碗药,沧海才省起可能问题就出在药中……」
他一顿,微笑收了声。矢牙好生钦佩:「沈公子,还是你细心,大王每次吃药都会大发雷霆,常把药泼了,我却一直料不到还有这内情。」突然想到伏羿脾气归脾气发,有时拗不过他和丽姬夫人劝说,汤药仍然有喝,顿时脸都绿了。
伏羿焉不知矢牙脑里转什么念头,叹道:「我既然已发现有人在药里投毒,又怎会真的喝下去?只是装个样子,背转身就吐掉了,你不用瞎操心。」
「是。」矢牙不禁汗颜,暗骂自己蠢材,又恨下毒之人,大声道:「大王对丽姬夫人姐弟青眼有加,她居然敢谋害大王,矢牙这就去抓她来问个清楚。」
「不要打草惊蛇!」伏羿和沈沧海不约而同开口阻止,两人都怔了怔,对望一眼。
伏羿拍了拍矢牙的肩头:「你这冲动脾气总是改不了。我有说丽姬就是下毒之人么?」
「不是她,难道廷石大夫?」矢牙反应这时倒出奇快,忙着反问。
「你认为呢?」伏羿没有回答,反而向沈沧海征询。
沈沧海沉吟着慢慢道:「应当不是石大夫,他为伏王诊脉时那惊奇神情装作不来,况且伏王若有什么不测,大家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同理,丽姬夫人对伏王那份关切假不了,也不该是她。但药是丽姬夫人负责煎墩,所以,当是她身边亲近之人才有机会在药里下毒,假手丽姬夫人加害伏王。」有点怀疑你是贺兰狗皇帝派来的奸细。」
「大王明察!」矢牙一惊非同小可,素知大王对贺兰皇朝恨之入骨,抓到可疑之人,向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容漏网一人,心急之余忙着替沈沧海开脱:「敌军就算派奸细,也断无可能找个残废啊!」
伏羿面色更阴,还没说什么,沈沧海先笑了起来:「多谢矢牙先生关心。伏王心细如发,沧海是不是奸细,早在伏王心中,先生不必担忧。」
「哈哈哈,说得好!就凭你这份胆量机智,本王也不舍得杀了你。」
见矢牙松口气,如释重负,伏羿笑道:「沈沧海,你不费一兵一卒,居然就把我这忠心耿耿的大将军给收服了,这等才华,杀了岂不浪费?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就在本王军中做个幕僚,将来攻灭贺兰,少不了你一场荣华富贵。」
矢牙又惊又喜,大王向来眼高过顶,这次非但不追究沈沧海的冒犯顶撞,言语里还极为看重,实属罕事。
沈沧海也是一呆,即刻摇首婉拒:「多谢伏王错爱,沧海虽不才,也不会做伏王手里的弓箭去屠杀无辜百姓。」看到伏羿骤然阴沉的面色,他轻轻加了一句:「沧海倒想劝伏王,人死不能复生,造再多杀孽,也救不回伏王心爱之人。」
「住口!」一声暴喝几乎震破了沈沧海的耳膜,伏羿浑身戾气飞扬,站起身慢慢走向轮椅,眼神冷酷得像把刀,要将沈沧海身上肉都一片片割下:「本王心爱的人,你也敢妄加议论?」
矢牙面无血色,猛地单膝跪地:「是矢牙失言,沈公子才得以得知,矢牙愿代公子受罚。」飞快拔出腰刀,一刀斫中自己臂膀,立时血流如注。他眉头也不皱一下,见伏羿仍阴着脸,他咬咬牙,举刀往大腿刺落。
「够了!」伏羿飞脚踢掉矢牙的刀,恼他居然袒护个外人,但毕竟是多年的贴心臣子,见矢牙胳膊上满是血,终究不忍心,撕下衣袖命矢牙赶快扎住伤口。
他回头,眸中阴鸷更盛。这沈沧海,来营中一日,竟已将跟随他十多年的矢牙左右于心,若不能为他所用,决计留不得。
他探掌,轻易抓住沈沧海肩胛,寒声道:「本王不过是爱惜你的才华,现在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为本王效力?」
肩骨被捏得隐隐作痛,沈沧海勉强露出个微笑:「伏王若以死相逼,沧海恕难从命。」
伏羿也没指望他会应承,但想不到面临生死板头,沈沧海竟还能含笑以对,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居然连个小小的文弱书生也征服不了?他往日的霸气威严呢?难道都随那人被埋葬在冰雪下了?
胸口像有什么在抓挠,撕裂般剧痛。他狠狠盯着沈沧海,思量着如何才能让那镇定泰然的表情彻底崩溃,蓦然松手,转而拈起沈沧海鬓角发丝把玩,看着淡淡红晕因为这亲昵暧昧的举止攀上沈沧海双颊――
他微笑,目光冷而残酷:「本王从不杀文人,不过也不会留个无用的人在营中。反正什么粗活你也做不了,只好送你去兵营。呵,会对你有兴趣的,可不止昨天那个兵士吧。」
什么?!沈沧海震惊地仰头,脸色煞白。
矢牙张大了嘴巴,看伏羿抱起沈沧海出了小帐篷,他的眼珠子也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这可不像大王一贯的作风啊!就算要责罚,大王也不至于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个弱质文人。
还在琢磨,猛然发现伏羿已走远,他忙追了上去。
大军本定于清晨拔营起程,帐篷拆到半途,矢牙将军突然离去,兵士们群龙无首,
「这人敢对本王不敬,你们就好好教训他,只要留他一口气?任凭你们处置。」伏羿把沈沧海往副将脚边一扔,转身扬长而去。
矢牙也不敢多话,只得暗地里对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副将摇了摇手,追着伏羿回王帐。
「你还想为他求情?」发现矢牙穷跟不舍,伏羿在帐外停下脚步,冷冷回头,满脸不悦和气恼:「我是绝不会收回成命的,你就不用枉费心机了。」
看到自情人死后一直心如死水的大王终于露出冷漠以外的表情,矢牙也不知是喜是忧,斟酌再三,还是担心沈沧海,求道:「大王,他不过是个迂腐读书人,大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何况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抽几鞭就能要了他半条命,那些粗人个个都想女人想得快疯了,万一真的……」
下面的话难以启齿,他顿了顿,偷眼瞧伏羿,虽然脸上乌云密布,但也没有勃然大怒的征兆,他壮了几分胆气:「大王其实是气他直言不讳吧?唉,容矢牙说句心里话,无双公子已不在人世,大王何苦又――」
「矢牙!」伏羿厉喝,眼里血丝纵横:「连你也来指摘我?!」
「臣不敢!」矢牙扑地跪了下去:「臣只是担心大王,不想大王整天沉溺往事,了无生趣。臣为射月国万千臣民请命,请大王以江山为重。」
好些话,平时只在他心底盘旋,从不敢轻易表露,此刻话匣子既已打开,他也豁了出去,频频叩首哀求:「大王,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无双公子死也好,活也好,都未曾真心爱过你,大王又何必迁怒旁人呢?」
伏羿双拳骨节捏得格格作响,终究没有打到矢牙脸上,肩头一懈,反而凄然笑着摇了摇头:「我吞过他的头发,立过誓永不背叛的。即使他对我是虚情假意,我爱他之心也不会变。」
黑衣在风里飒飒飘飞,他遥望远方雪天朦胧,神色惘然凄楚。矢牙无言可劝,大气中只闻低沉呼吸。
半晌,矢牙才低声道:「臣不该妄加议论,只求大王网开一面饶了沈公子,免得遭人诟病,说大王以强凌弱……」看看伏羿脸色,小心翼翼道:「况且他还是大王吩咐臣从雪地救回来的,也算有缘,就当是无双公子在天的安排吧。
「大王难道不曾发现,沈公子的从容气度,和无双公子略有几分神似?」
伏羿沉默,高大的身影充满风雨欲来的压抑平静,良久冷冷哼道:「无双是何等英雄人物,他小小一个沈沧海,也配相提并论?」
矢牙救人心切才信口胡谒,自己也知道硬将这清柔如水的读书人同惊才绝艳的无双公子扯一块太过牵强附会,只盼能勾起大王一点怜惜之情。
听伏羿毫不客气地驳斥,尴尬不已,还想再劝,却见伏羿一甩衣袖迈开大步,朝兵营走去,他惊喜交加,看来,自己那番话也不是完全白费唇舌。
尚未走近,就见方才沈沧海落地之处被兵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人头攒动,还不时有笑声飘出。更听圈子里有个兵士大叫一声:「他娘的真舒服――」
伏羿俊脸立时铁青,伸手就抓住前面几个兵士的后领甩了出去。余人一看是大王,笑闹登敛,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正中央,刚才大叫的兵士见大王满脸怒容冲进来,后半声吓得噎在喉咙里。盘坐在地的沈沧海也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在做什么?……」伏羿的质问在后半截就变了调,瞪着沈沧海还按在那兵士小腿上的手掌。
「他的腿行军时扭伤了,我帮他推宫过血顺下经络。」沈沧海不紧不慢地又拿捏了一阵,才替兵士放下裤管,叮嘱他回去再用热水敷两次便无大碍。那兵士满心感激地去了。
伏羿凝视着沈沧海的微笑,半晌,哼了一声,对四周兵士道:「你们还围在这里看什么?立即拔营,开赴青龙关会师!」
「是!奉大王号令,拔营会师!」随后的矢牙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副将打个眼色,那副将也算伶俐,立即会意,跟着大声传下军令。一时「拔营……会师……」呼声似层层雪浪翻滚,响彻云霄。
看着众人都在忙碌收拾,伏羿拉起沈沧海,在他耳边慢慢道:「你的本事真不小,连我手下兵士也哄定了,嘿嘿!」这个手底没什么气力的身躯倒是蕴藏着越来越多出乎他意料的力量,叫他不再抱轻视之心。
「不敢,沧海只是略懂医术而已。」沈沧海话音镇定,耳根却已微微发了红。他双腿绵软无力,被伏羿拉起后,全身的重量便无可避免地都压在了伏羿扶在他腰间的双手上,上身也控制不住,靠住伏羿宽阔的胸膛。
那双手,宽大有力,几乎像个铁环扣住了他的细腰。伏羿喷在他耳后的气息,更带着浓烈的阳刚味道。
这个样子,也未免太暧昧了点……
「伏王,能不能请你先放开沧海?」他费了番工夫才理平胸口莫名其妙腾起的丝丝悸动,告诫自己保持冷静。身后的男人,是西域雄霸一方的虎狼之君,又被他接二连三言语冒犯,稍有应对不慎,他可能就将横尸杀机四伏的军营之中。
伏羿的地位、权势、体力、霸气……随便一样,都能把他像个蝼蚁似地轻易压轧至死。他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自己的才智和骨气。
他能感觉到,伏羿处处都想逼他屈颈臣服。这正是他所盼望的。
惟有伏羿对降伏他有兴趣,他才能依仗自己的傲气继续周旋下去。
他表现得越机智,越不畏惧伏羿的威严,伏羿逼他低头的欲望也会越强烈。只要伏羿还没玩厌征服的游戏,他确信,自己暂时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怕了?」发现自己近距离的触摸总会让这淡定自若的男子露出些许掩饰得并不成功的羞赧,伏羿连遭挫败的心情总算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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