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作者:尘印
他立刻向伏羿赔罪。
伏羿如何看不出矢牙是在维护沈沧海?念矢牙是从小侍奉他到大的玩伴兼忠心臣子,不想让矢牙在兵士面前难堪,但心头横冲直撞的怒气却势必要找个出路发泄。他转身松手,箭劲射而出,伴着声凄惨呼号,射毙了最后那个俘虏。
飞洒飘落的血珠与落日湮没在蓝眸的无边孤寂里。
他木然抛弓,任凭昏黑天色将他吞没。周身的凝重像无形巨石,压在每个人身上,沉闷地叫人几乎无法呼吸。
一片寂静中,沈沧海柔声轻叹:「就算杀光贺兰皇朝的人,你心里,就快活了么?」
伏羿挺直的脊梁宛如被人狠抽一鞭,剧烈颤栗。狠狠瞪着沈沧海,扬起手掌,似乎就要当头劈落,突然按住胸膛,薄唇微张,咳出口血痰。
矢牙大惊,忙扶住伏羿,吩咐那些兵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军大夫,告诉他带上药箱,大王旧疾又复发了。」
几人忙奔去叫大夫。矢牙小心翼翼搀着伏羿往王帐走去,踏出两步又回头,望向沈沧海的目光里满含责备,似在指责他激得伏羿发病。
剩下的兵士也怒视沈沧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碍于矢牙没下令,倒不敢轻举妄动。瞪他几眼,三三两两散了。
沈沧海孤身一人,面对那数十具在夜风里晃荡的尸体,心里没有惊恐,代之而起的反是说不出的伤怀,遥望王帐,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不过我并没有说错。」
月上枯枝林梢,沈沧海总算挪回了自己的小帐篷。
暖炉里的木炭早已烧尽,西域到了夜晚便出奇地冷,帐内寒气逼人。那兵士先前端来的食物还在桌上,也都凉了,碗里切成大块的羊肉上结起了薄薄一层白色脂膏。
沈沧海挟起块丰肉,皱着眉。他素来偏爱斋食,来到雍夜族后,虽为抵御严寒,学着族人吃多了肉食,但离风知他喜欢吃素,还是常常为他去挖些野菜。
眼前这么大块油腻羊肉,又冷又膻,吞落肚,翌日的三餐都可以省了。
不过,不吃的话,只怕熬不过夜间的酷寒,他慢慢嚼,逼自己进食。吃了一小半,已经饱了。
擦干净手刚想就寝,矢牙居然又进了帐篷,还带了个副将模样的人,替火炉里加上木炭。
他注意到沈沧海微愕的眼神,摇了摇头:「我只是敬重你有些胆量,不像那些懦弱无庸的书呆子。可你冒犯了大王,罪不可恕,我也无法再庇护你,只能等大王明天养好精神再来发落你了,你好自为之。」
沈沧海听他语气严肃,料想自己明天凶多吉少,微微苦笑问道:「矢牙先生,多谢你关心,生死有命,沧海也不会强求。只是看伏王的神情,杀再多人也不足平他心中愤恨。谁人无父母妻儿?矢牙先生,你为何不劝谏伏王少造杀孽?这也是为射月国黎民积福。」
矢牙挑眉,知道自己一介武夫,比不上文诌诌的读书人口齿伶俐,也不争辩,道:「大王要做什么,我当臣子的,自然依命行事。」对欲言又止的沈沧海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劝大王休战收兵,让千万兵士回家园与亲人团聚?可惜,天下问没人化解得了大王心中仇恨。」
「伏王究竟与贺兰皇朝有什么仇隙?」疑问脱口而出。见矢牙面色沉了下来,沈沧海才觉自己唐突。
矢牙却并未如他想象中动怒,反而一阵沉默,忽然道:「大王此生最爱之人,便是被贺兰皇射杀。」
沈沧海不由动容:「难怪伏王如此憎恨贺兰皇朝,将那些伤兵都射死箭下。只是、只是每射杀一人,岂非又勾起一次伤心回忆?」怪不得,那双蓝眸里的哀痛随着每一箭飞出,更深更烈,也怪不得,伏羿周身散发着冰山般的冷酷,让人难以接近。
那个男人的心,恐怕早已随死去的情人而逝。剩下的,只是具被仇恨支撑着的行尸走肉。除却复仇,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令他展颜了吧?
可是――
「伏王今日为何肯将我从雪地里救出?」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伏羿发了善心,叫矢牙来救他?
「原因啊?」矢牙神情有些古怪,望着沈沧海慢吞吞道:「大王和他的心上人得以真正结缘,也正是在雪地中。当日飞着大雪,大王的心上人受了重伤,躺在雪中奄奄一息,几乎就快被大雪埋住了。
「那次是我救起那人……今天,大王听到你的呼救声,又见你陷在雪中,他一定是想到了从前的情形,才会命我来救你。」
他声音逐渐低下去,两腮肌肉却轻轻在抖,脸色很难看:「我其实真后悔当初救了那个人,害大王变成如今这模样。」
那副将在旁,听矢牙对着个异族人大谈大王私事,甚是狼狈,干咳两声,拼命打眼色。矢牙也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当下收口,吩咐那副将:「传令下去,明天破晓就按计划拔营开赴青龙关,与将士们会合,再攻打朱雀关。」
他当着沈沧海的面发号施令,半点也不避忌,显然对他已极为放心。看了看沈沧海,又叫住那副将:「还有,你顺便去丽姬夫人处借个仆妇来这里伺候。」
沈沧海明白矢牙是怕再有兵士色迷心窍,对他不轨,才要找个仆妇来照顾他起居,甚是感激矢牙,追着他离去的背影道了声谢。
不多久,副将就带了个三十来岁的仆妇过来。
那仆妇手脚粗大,孔武有力,原本拉长着脸,极不乐意来服侍过陌生人,但见沈沧海样貌文静清秀,宛如绢画里摘下的人儿,莫说军中部是粗鄙武人,放眼西域,也找不到这般飘逸出尘的人物,顿时对沈沧海好感大增,又怜惜他双腿瘫痪,竟十分的热心起来。
第二天凌晨,沈沧海便被风中四起的号角声催醒。
那仆妇已早早起身,煮好了热水,服侍沈沧海梳洗完毕,端上早餐。
两人正喝着微酸马奶,一个兵士奉矢牙之命,送来辆新打造的轮椅。沈沧海听帐篷外号角吹得越发帕粒这阵势,想是大军就要拔营起程。
他叫那仆妇扶他坐上轮椅,自己推着车轮,出了帐篷。
营地上,兵士们正有条不紊地拆除军帐。矢牙已全副披挂,骑着战马指挥。看见沈沧海推着轮椅过来,他解下披风丢到沈沧海膝盖上:「披上,过会儿要穿越雪谷,你自己小心了。」
他转身吩咐兵士加快收拾,不远处王帐里走出个衣饰绮丽的女子,扬声道:「矢牙将军,且慢拔营。」
「丽姬夫人,是否大王有何示下?」
「不是。」女子奔近,娇艳的脸上布满焦虑:「大王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将军,请你快去看看!」
矢牙吃了一惊,忙翻身下马。
「我也去。」沈沧海喊道。
那丽姬夫人也注意到了这文秀男子,打量他几眼,见他腿有残疾,倒有些惋惜。
矢牙冷着脸。沈沧海不等他出声,微笑道:「沧海无意打探军中机密,只是略通病理,或许能为伏王稍尽绵力。」
「你懂医术?」矢牙和丽姬夫人四道怀疑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沈沧海的腿上。
「久病成良医。沧海为了自己的双腿,也曾苦读医书药典,懂得些许医道。」
矢牙还待追问,丽姬夫人已经等不及了:「矢牙将军,就让他试试吧。大王这病拖了好久,再不治就难了。」
她身为伏羿宠姬,近来正得王宠,伏羿行军途中,衣食汤药都由她打理侍奉,向来尽心尽力。矢牙纵然不情愿让个异族人进入王帐,听她开口,也不好意思再拒绝,点点头,丢开缰绳,推着轮椅跟在了丽姬夫人身后。
王帐描金绘彩,几乎有十座兵士帐篷般大,雄踞营地正中,帘前重兵把守,气势恢弘。
帐内,还用厚厚的波斯挂毯做间隔,分成前后两室。
三人踏足之处,便是伏羿平素召见将士商讨行军策略的地方。虽已天明,帐中数十支儿臂粗细的牛油巨烛依然明晃晃燃着,映照满地虎皮,平添几分森严。
伏羿脸朝里,躺卧在一侧的软榻上,身盖毛毡。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正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替伏羿把脉,搭完左手换右手,捻着半灰胡须不住摇头,看到三人进来,连忙起身。
「大王病情如何?」矢牙没等他行礼,就径直凑近软榻,见伏羿闭着眼,似入了睡,但面色发白,比昨夜更显憔悴。他烦躁地压低嗓门:「石大夫,大王服你的汤药也有几十帖了,始终不见起色。你难道不能开个管用点的方子?」
「回将军,丽姬夫人,小臣惭愧,这个,实在是臣能力有限……」石大夫被他毫不客气地数落,老脸通红。
一个清柔温婉的声音及时插进话来解了围:「石大夫,可否让晚生与您一起为伏王诊治?」
沈沧海推着轮椅上前,轻轻按上伏羿的腕脉。
不同与伏羿暴露在寒凉空气中的青白脸色,伏羿手上肌肤奇烫,脉象s急s缓,毫无规律可寻。
「奇怪……」沈沧海略一沉吟,又换过只手切脉。
石大夫也凑过了头来研究:「可看得出什么?大王他的脉象太离奇,说是病吧,以前那些刀伤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要说没病,却总是反复;也不该是内虚啊,大王体质素来强健,又日日进补。」
想大王刚被矢牙将军从贺兰皇朝牢狱救回时,确实伤病缠身,但回到射月国后,什么珍奇的药材都往宫中送。每天人参当饭,熊胆做菜,再重的伤,也该好了。
矢牙抿着嘴不吭声,心里明白伏羿的病情泰半还是因为心结。整天郁郁寡欢,别说刚伤愈,就是个正常人也会闷出病来。
只是这层内情,他从不敢与石大夫挑破。大王对过往讳莫若深,绝口不提昔日情人,他身为臣子,自然也只有缄默的分。
「这位公子,大王到底怎么了?」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失望焦急一齐浮上丽姬面庞。
沈沧海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少安毋躁。低下头就想去翻伏羿的眼皮,看个仔细。手指刚触到伏羿眉骨,侧卧杨上的人霍然回头,幽邃的眸子如两湾冰蓝色的寒潭,瞬问吸走了沈沧海所有的心神……
颈中突来的一阵窒息拉回沈沧海飞散的神智,听到丽姬和石大夫的低声惊叫,他才领悟到那铁箍般紧扼住他脖子的,是伏羿的手。
「我的脸,也是你能碰的么?」
寒气四溢的呵斥蕴藏太多隐隐的痛,穿透了沈沧海的耳膜,喉头一紧,几欲晕厥。
好在矢牙反应快,急忙拉住伏羿手腕:「大王,使不得!沈公子也是出于好意,想为大王诊治,并非有意冒犯。」
伏羿面色冷肃,手却缓缓缩了回去。沈沧海白皙的脖子上已经多了几条手指印。
矢牙怕伏羿又改变主意,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禁不起大王再来这么一掐,当下叫进两个兵士,一指沈沧海:「带他回去帐篷,莫给他扰了大王静养。」
沈沧海自然听得懂他暗中维护,点头致谢,就被两人推了走。将出帐篷时,听丽姬劝道:「大王别生气,先喝点丽姬刚煎好的大补剂,再睡会儿养养精神。」从茶几上端起个银碗递上。
伏羿捂着嘴猛咳,怒道:「拿走,别再成天弄些树皮草根来敷衍我。」
丽姬还想劝,伏羿挥手,打掉了她手里银碗,黑ss的药汁溅得虎皮毡上到处都是污渍。
沈沧海听着丽姬和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忍不住回头,正巧与伏羿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蓝眸光华内敛,冷静异常,浑然不似他的声音那样怒躁。
见沈沧海面带惊讶,伏羿表情顿时变成危险起来,微[眼,深深凝视。
这……脑海里彷佛有点模糊的东西浮了出来,沈沧海张了张嘴,又抿住,由那两个兵士推出帐篷。
帘子在身后放落,他却觉两道锋利的视线犹自盯在他背上,宛若针芒。
沈沧海回到自己的小帐篷,才轻松下来。
仆妇已烧起暖炉,搬近轮椅边给他暖脚,又奉上壶酥油黑砖茶。
沈沧海从前在姑苏家中,闲读杂谈,记得砖茶是源于吐蕃的西域特产,不像家乡的碧螺春,汲水烹就。这砖茶,先要将茶叶炮制成黑色的砖形茶块,用时再敲下少许,起锅添酥油煎炒,最后加水成茶,考足了工夫。
他尝了口,苦涩油腻,但想仆妇煮这茶极费心思,赞了句好喝。
仆妇心花怒放,龇着满嘴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直笑。沈沧海不忍她失望,又轻啜两口。
一杯茶还没喝完,矢牙登门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