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有正式废黜,但皇上要铲除太子势力的手段已经露出端倪,淑妃被软禁,连带江中王咏临也被栽个罪名,关进了内惩院。
五皇子咏升借着代阅奏折的便利,趁机大肆提拔自己人,打压淑妃娘家人,做得又快又狠,不是找茬就是不留情的申斥,几乎每天淑妃娘家都有人遭殃。
不但如此,即使和淑妃没有关系,但曾经上奏为太子咏善求情的大臣,一律都招惹了五皇子嫉恨,没一天能舒坦。
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要立五皇子当新太子?
可是又有消息,说皇上对曾经废黜的旧太子,也就是大皇子咏棋非常关心,三番两次派人探视重病的咏棋,还常常赐药。
皇帝自己已经病了几年了,太子的事却一直令人放心不下,立了,废,再立一个,转眼又关进内惩院。
看似平静的薄冰下,潜伏汹涌急险水流,一旦冰破而没有找对落脚点,随时会吞噬人命。
万一炎帝忽然撒手,江山社稷,到底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横亘在每个臣子心上,却绝没有人敢问出口。
体仁宫里,地龙燃到最暖,外加宫殿四边角上明火炉子烧着炭,却仿佛还是无法温暖到床上的炎帝似的。
蜡黄的脸,透着重病人才有的青紫。
说话的声色,也疲累虚弱。
“大臣们都在担心朕什么时候忽然撒手去了,是吗?”
王景桥倏然一惊,从赐坐的绣墩上站起来,躬身道:“皇上病中应该静养,病好了臣子们自然安心,何必说这种不祥之一言?”
炎帝哂笑,“都这时候了,少说吉利话,我们君臣,还是多说两句实在话吧。别站着,坐,朕看你要仰着脖子,太辛苦了。”
王景桥这才缓缓坐回去。
炎帝问:“咏临最近如何?”
王景桥欠欠身,答道:“咏临殿下本色不改,精神旺盛如往日,听说常常骂差役们伺候不周,内惩院众人个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都怕到他那牢房里去。前两日,咏升殿下再次提审,咏临殿下脾气上来,差点把咏升殿下撞下台阶,幸亏被众人按住了。”
“咏善还是一字不答?”
“是。”
“没有供出任何人?”
“是,殿下一字不供,不愿牵连任何人。”
“咏升这个主审欠缺火候,看来要加紧严审才行了……”
殿内蓦然沉默。
老太傅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浓稠的血仿佛涌上喉咙,却又强逼着要咽回去。
空气凝成一朵朵无声乌云,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默默挣扎片刻,王景桥咬咬牙,哆嗦着老腿站起来。
“皇上,”颤巍巍跪在地上,虽有地龙,寒意还是直渗膝盖关节。王景桥的声音陡然高得有点凄厉,瞬间停顿下来,喘息几口气后,才沉抑地道:“太子,不能再被提审。”
“怎么说?”
“五皇子下手不知轻重,大刑加身,牢狱中无医无药,想起太子处境之险恶,老臣无一刻不如坐针毡,心如刀绞。”王景桥字字深沉,膝行向前直到床边,抖着花白胡子道:“太子乃国之根本,万一真的耽误在内惩院,天下怎么办?皇上、皇上,您天纵英明,烛照万里,心里明镜一般,您就大发慈悲吧!老臣……老臣实在担心……”
炎帝蜡黄的脸拉下来,不怒自威,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朕立他为太子,雷霆雨露,均赐予他。究竟为什么栽这个跟头,他太子殿下心里也跟明镜一般,不但不悔悟自责,反而桀骛不驯,对钦差主审来个一字不答,简直可恶!要朕大发慈悲?他给过朕半级台阶下吗,怎么大发慈悲?”
王景桥当咏善太傅多年,早把这学生视为江山未来之主,今日既然炎帝把话说开,知道再不掏心窝地说话,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王景桥连连磕头,老泪纵横道:“皇上说的这些老臣都有风闻。恕臣直言,国家重器,社稷大事,区区宫闺内情与之相比,算得上什么?汉宫淫乱,帝王嗜癖断袖历来史书有载,却无损汉武帝挥军逐匈奴,振奋国纲之英名。天下岂有完人?太子才十六,沉着稳重,聪颖勇毅,知人善用,众皇子中无有可媲美者,偶有不佳处,皇上略施惩罚,自然也是应该。可若有个闪失,璞玉毁于牢狱之中,到时候错恨难返,情何以堪啊?”说罢,抱着炎帝裹着绸被垂在床边的腿,放声大哭,伤痛动人。
炎帝默然,让王景桥抱着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呆板着脸道:“太傅起来吧,国家大臣这副模样,有失体统。”
“皇上……”
“朕累了。这事也不必再说,你先退下吧。”
“皇上!”
“退下、退下。”炎帝叹了一声,召来侍从,“把老太傅好生扶下去,外面风大,他出了一身汗,不宜吹风。取朕的锦袍来给他穿上,再送他回府。”
内侍们赶紧应是,左右上前把跪在地上的老臣子小心翼翼扶起来。
王景桥看这阵势,知道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只好向炎帝行礼告辞,在内侍搀扶下颤着背影离去了。
炎帝看着王景桥出去,殿门重新关上,四下无人,幽幽长叹一声,才道:“出来吧。”声音充满倦意。
后边帘子掀开,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是头发花白,极受炎帝信任的陈太医。
炎帝叫他把椅子挪过来,靠着自己近点坐了好细谈,叫着他的字道:“炎翔,王景桥的话,你都听到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资格妄言。”
炎帝苦笑道:“提策在你,决断在朕。这事朕心里约莫有底,你尽管说吧,朕想听听。”
陈太医听皇帝这样说了,坐直身子,开口之前,着实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说,臣就照实说了。王太傅的话,字字都是谋国忠臣之言。”
“嗯,说下去。”
“太子咏善,不但是皇上,也是众臣心中看好的人选。臣从前只觉得他有勇有谋,果断利落,没想到还有三处了不得的性情,令人折服惊叹。”
“哦?”
君臣相处几十年,推心置腹,陈太医的为人低调内敛,从不轻易夸人,今日忽然对咏善如此推崇,赞誉之高,连炎帝也有些惊讶,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性情,而且竟有三处之多?你说来给朕听听。”
“一,是沉。”陈太医侃侃道:“太子耐性过人,处惊不乱,有君子之风。以太子之尊,忽然被关入内惩院,面对谋杀重罪,拷问严刑,举止进退一步不错,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没给人落下一个把柄,甚至没企图往外送过一封书信,联络亲友旧属,暗中谋划其他,一心静等皇上的动静。如此沉得住气,实在难能可贵。老臣斗胆,说句不好听的,这事要落到同样年纪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够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
能当面拿皇帝来做对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老臣了。
炎帝不以为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
“第二,是抑。”
“何解?”
“皇上,这位太子,能吃苦啊。”陈太医深深看了炎帝一眼,感叹道:“这些年,臣受皇上嘱托,时时留意皇子们。咏善殿下外面冷峻刻薄,内里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尽诟病而毅然处之,吃多少苦头,也是一声不吭的。这一点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社稷交给会享乐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给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咏善殿下这些秉性,怎会仅仅为了给他立太子少一点话柄,就舍得狠下心,把无辜的大皇子硬捧起来,又咬牙打下去呢?”
提及旧事,炎帝平板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像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炎帝把头侧了侧,朝着里面静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朕虽不是个好父亲,这些孩子的性情多少也知道。咏善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这老父为了他日后,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这上面来,还硬撑着不低头。他在内惩院里,哪怕有一点回心转意,断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来,把咏棋打发回封地。他们两个都好好的,岂不圆满?一字不答,死心塌地护着咏棋,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怅然长叹一声。
陈太医顺着炎帝的话道:“太子殿下这一字不答,虽是最惹皇上不快之处,却也恰是令老臣极为赞服的第三处了不得的性情。”
“倔强?还是不知死活?”
“善。”
“什么?”
“善!”陈太医声音略提高一点,隐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咏棋殿下,又何尝不是保全别人?否则,太子一开口把咏升殿下拉下水,事态更加恶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风波。太子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负皇上为他取的这个“善”字。此为圣人不仁,不以一己为私念,胸怀广阔,庇护天下万物之大道。”
炎帝失笑,摆手道:“天下的好话,都让你用到他身上了。朕问你,王景桥是不是和你私下碰过面?”
陈太医当即站起身来,跪下答道:“确实见过,王太傅对太子呵护,是尽他太傅的本分。皇上身不出体仁宫,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明,臣子们的事,丝毫瞒下过皇上。”
“哼,外面给咏善求情的奏折堆得如山高,全被咏升挡下了,他只道朕胡涂,什么都不知道。连你们这样的老臣也对朕耍花样,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也不知咏善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教你们这样死心塌地。”
炎帝了解陈太医,陈太医又怎会不了解炎帝。
听炎帝语气微带怒意,也不着慌,只低着头道:“臣只是担心……”
“太子羽翼丰满,至少朕身边就一堆人帮他喊冤,有什么可担心?你下去吧。”
陈太医欲言又止,想了想,磕头道:“老臣告退。”行礼后径自退了出去。
炎帝坐在床上,良久没动弹。
最后,眼角抽了抽,抬起眼帘,沉声道:“吴才。”
在殿门外伺候的吴才赶紧进来,小步到床边,俯下腰屏息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咏棋最近怎样了?”
吴才皱了皱眉,小心地答道:“小的奉旨去探望过几次,咏棋殿下病得越发沉了,丽妃娘娘衣不解带守在床边,人也瘦了一圈。”
“咏棋没说什么吗?”
“没有。”
“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
“这……”吴才犹豫片刻,才低声道:“依小的看,殿下是有话想说,只是病得太厉害了,连说话的劲也没有。每次小的过去探望,他躺在床上,直淌眼泪,还有一次拉住小的袖子,嘴唇颤了半日,终究没说成。娘娘说,殿下是积弱之症,开口说话易损元气,所以小的也没敢太耽搁。”
炎帝眸子微沉。
“皇上?”
“吴才。”炎帝忽道。
“小的在。”
“去库房,把振北将军新献上来的长白山老蓼挑两株好的,赏给咏棋。”
“是。”
“你亲自拿了东西去,再看看咏棋。明白吗?”
“小的明白。”
炎帝吩咐完,吐出一口气,困乏地挥挥手。
吴才领旨退下了。
第三十章
太子殿弥漫着死寂般的愁惨。
丽妃从冷宫出来,守在咏棋床头,日日垂泪,竟比在冷宫时更为憔悴。
清怡实在看不下去,又劝又求,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丽妃请到侧屋榻上躺一会儿。
自从咏棋病倒,时醒时晕,昏沉时气若游丝,偶尔脑子清明,就拼死拼活哭喊着要去见父皇,凄厉惨然,弄得这太子殿里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清怡亲自将丽妃安顿下,直起身来,眼前花了花,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撑得辛苦,却不得不强撑,幽幽叹了口气,走到咏棋躺着的房里,召了宫女小薇来,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好好看着殿下,千万不要疏忽。”
再三叮咛了几句,才出门到了殿外。
门角处远远站着一个小内侍,早等了多时,在风里冻得缩手缩脚,瞅见清怡出来,赶紧迎过去,站在墙根下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好歹早点出来,差点把人冻僵了。”
清怡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小内侍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手接过清怡递给他的一包银子,边往怀里塞,边道:“要小的说,这安魂散只是宫里寻常用药,去太医院随便找个太医,只管问他们讨就是,姑奶奶何必费这么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惊胆跳的。”
“各殿问太医院要药,剂剂都有详实记录,这么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问太医要,用得着找你?”清怡警告地横他一眼,“收了钱就走,别问东问西的。”
当下把买来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怀里,进了太子殿。
转入房里,顿时浑身一僵。
床上空空的,只剩掀开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咏棋却不见了。
清怡大急,一转身,刚好瞅见宫女小薇端着茶从廊下匆匆过来,着急地问:
“殿下泥?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头进房里一看,顿时脸色发白,嗫嚅道:“殿下刚刚醒了,说想喝热茶……”
清怡挥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茶杯匡当一声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热气。
“蠢东西!殿下要喝茶,没嘴吗,就不会叫别人去沏!再三叫看好了……”
“清怡,外头怎么了?”
忽然,丽妃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看来是被砸茶碗的声音惊醒了。
清怡忙道:“没什么,娘娘。”
话音未落,旁边的木门咯吱一下开了,容色枯黄的丽妃走出来,扫了挨了一耳光的宫女一眼,叹道:“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这样吆喝,把咏棋吵醒了怎么办?”说着便往咏棋房中挪脚。
清怡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丽妃目光一触到空空的床褥,顿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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