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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就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着时,口个干娘,如今倒像我玉姐没人要,必要赖着他家似的!呸!”她实没这等心思——玉姐才大?她还想玉姐嫁个好人家哩。

程谦不明就里,程老太公问道:“这又怎么了?”

素姐讷讷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诉:“赵家欺人太甚,今日不过玉姐与他家文郎年岁相仿,处作戏耍子,李三姐说好似金童玉女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赖上他家哩,再后来,便硬把哥儿、姐儿分开来,再不令处玩耍。这是甚道理?我可说过个字儿?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儿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这么大,头回却叫人当贼来防!”

林老安人脾气最暴,此时却也静寂无语。程老太公道:“你又说甚气话?早些歇息了,休要吓着玉姐。”

程谦耳朵动:“谁?!”

窗外声钝响,程谦拉开门,就着灯影儿看,不是玉姐又是谁?她白天玩得欢,回来睡不住,趁李妈妈不备,溜将出来,天黑脚滑,脑门儿磕到了门板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拧:“你又不学好!!!”

玉姐哭道:“我还甚都还没听懂哩。”自打出娘胎,她身上头回挨着疼,哭花张小脸儿,素姐心疼道:“她小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么气?”

秀英忍不住抱着玉姐又套哭。程谦道:“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时候安歇哩。”程秀英忙止泪,又给玉姐擦眼泪:“阿公阿婆,是我酒吃了不作主儿,您别往心里去。”

程谦叹,与程老太公作个揖,携妻带女回房去。院儿里李妈妈早点起了灯,急得要生要死:“姐儿哪去了?”待看到玉姐方两腿软,又见秀英母女脸有泪痕,把许话都放回肚里,匆匆抱过玉姐:“我给姐儿洗脸去。”

秀英就着灯光看,女儿耳朵通红,心中大痛:“我与她洗。”

秀英拧了手巾,摊平了往玉姐脸上贴,玉姐不由闪,秀英眼泪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娘,你别哭,我擦脸,我……不疼的,你再拧我下儿。”

秀英轻抚她柔嫩软滑的小耳朵,几要哭死过去:“我的儿,我心疼你啊。”程谦上来扶着她,又温言对玉姐道:“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给你擦脸。”又戳戳秀英。

秀英轻手轻脚与玉姐擦了脸,又哄她说话,问:“疼不疼,是娘不好。”抓着她的手,令她打还。玉姐缩了手:“娘会疼哩。”

秀英心里酸:“娘犯了错,打也该哩。”玉姐依旧摇头,后拧不过秀英,便轻轻摸了秀英脸上把。又说:“文郎哥哥说,他读书还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

秀英恨恨地道:“再不许提他!字不许!你要理会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读书,你又比谁差哩?”

玉姐不敢再问,便以有人笑话她不如文郎,立意为母亲争气。自此愈发用功,又不肯与文郎玩。

秀英也不再往赵家去,唯寻何氏说话。

☆、结交

自间壁赵家老安人做完寿,隔不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寿来。程老太公拐苏先生回家,使的就是这个借口,他的生日便恰在这十月末,只不是七十岁,七十岁的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长林老安人三岁,今年七十三了。

苏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节,程老太公万事做绝,还要勾勾苏先生的恻隐之心:“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晓得还能与先生处几日哩。”惹得苏先生平白无故叹息了许声。

既做寿,少不得往外间酒楼食肆里订上几桌上好席面、打上几坛好酒,又下帖儿与左邻右舍亲朋故旧。程老太公在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两门亲戚,都知他家景况,来与他做脸。

同在江州城,玉姐与林老安人娘家亲眷并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无甚亲族,力欲把素姐秀英等与娘家粘作处,图日后好有个照应。却不想素姐腼腆,秀英要强,两下里并不曾亲热。林老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恐自己日去了,娘家人不肯为自家女儿撑腰。

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却说玉姐自从赵家寿宴回来,便心随苏先生读书,门儿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长辈眼珠儿似地看着,平素不过往街坊家里走走,如今天气也凉了,秀英又自觉在赵家置了气,玉姐不敢提出门玩耍。闻得家中有人来,玉姐也是欢喜。

故而林老安人将她与林家几个小娘子凑作堆时,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这林家与玉姐个辈份儿的皆成家立业了,能与她玩耍的,竟大是小辈儿。林家与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虽不大富大贵,也是个殷实人家。然则人口,摊到各人手里的就少,不及程家玉姐根独苗儿,有甚好东西皆归于她人。

四、五岁边儿大的小人儿,正在天真率真之时,心里有什么,口上半就说什么。玉姐虽年幼,不得盛妆,然手上也挂着两副镯子,身上也带着几件玉佩,房里又有吃食、玩器。小人儿们你言我语,皆是夸赞:“屋子比我的大哩。”、“那个瓶儿只我爹娘房里有,我房里没的。”、“这是外头张记点心铺子里的,可好吃。”、“这镯子真好看。”

玉姐听在耳里,肚里不免有些得意:“只当是自己家。”她这话还是向程老太公学来,程老太公对苏先生,便是如是说。孩子们听得此言,也乐开了。

玉姐既做了长辈,便要有个长辈的样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试不爽。如今被干小辈儿们齐眼巴巴地瞅着,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连环给了位侄女儿、气毬叫个侄子给讨了去,身上也少了块蓝田玉佩,她自家犹觉开心。

晚间秀英前头宴散,回来看闺女,几乎没背过气去:“我生好强,怎地养了你这呆货?”

程谦见不得女儿受责,开解道:“谁叫她是长辈来?头二年是年纪小,话且说不全,如今给个见面礼儿,也不为过。甚好处没有,你道那是我们么,就肯真心对玉姐好。”

秀英天忙累,气道:“给也须看准了人给,总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给的方好。这个冤家倒好,白做回冤大头来,自家还得意哩。”

玉姐听得委屈:“谁个可给?谁个又不可给啦?都是处玩的。”

秀英双目失神:“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

程谦本待说,我闺女岂似岳母那么绵软,回看秀英模样儿不对,这话倒咽下了:“你娘累着了,说些胡话哩,玉姐去叫李妈妈伏侍你睡下,明早起来你娘与你道不是。”

秀英要说什么,又叫程谦瞪眼,与他对瞪起来,把玉姐给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妈妈,自家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程谦不忍,上前步抱起她来,亲把她往厢房里头,道走,道说:“你娘怕你把东西给了人,自家倒没东西使了。亲娘才这般疼你哩,换个外人,才不管你哩,凭你把东西给谁,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给惯了人,人都当你是傻的,回二回皆来讨要,你白给了东西,还叫人瞧不起……”

玉姐转被程谦哄转过来,拍拍程谦的脸:“我不难过了,爹,你脸都冰了,去歇了呗。”

程谦摸摸她的头:“洗洗早些睡了,明儿还有课哩。”

程谦回了房,自说秀英:“你倒说来,家里也施粥,也礼佛,便有个乐善好施的名头儿,寻常人都说好。上回去城外头收租,车轴坏了,幸平日结了善缘,有人帮衬着抬车,又唤木匠来修。”

“也不该泼泼洒洒了给。她总该知道,给也有讲究!我娘先前……”

凡事只提素姐,不消说下文,程谦已能知道这位岳母又做了个坏榜样,说不得,岳母怕是当了许回冤大头,是以妻子才这般焦躁,唯恐玉姐学坏了。

程谦思忖片刻,道:“那你便教她罢。”

“还用你说,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着她的手儿往前走,你拽着她的脚往后提!”

程谦索性闭口不言。

次日早,秀英冷着脸给了玉姐只匣子:“你也渐次大了,或与人玩,总要有些物什互赠。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该花的时候儿花,不该花的乱花了,到有用的时候可就再也没了。你且使着,过些时日,便知谁个好、谁个不好了。”

玉姐犹带懵懂,左右看看,无人接话,只得上前接了匣子,低声应了,实不知母亲这打的是甚主意。直到新年时,方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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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平日少出门,程老太公做过寿,她又在家中随苏先生学习。因年关渐近,天气又冷,街坊门内娘子便不肯走远,又嫌家里闷,互相患个门儿倒是好消遣。玉姐头半晌上课,后半晌或写字儿、或见各家婶子,又有各家哥儿姐儿来,渐有些互赠。

玉姐自接了秀英的匣子,打开时里面些是些小玩艺儿,也有几个银锁片儿,也有些琉璃珠子等,每与小友处玩。忽忽二月,玉姐便被秀英磨了出来。有些遇她只管盯着她手上东西看,总想摸摸,有甚者不声不响拿走的。也有就大大方方讨要,次不给下次再来的。亦有不讨她东西,反赠她玩器的。也有拿出东西来与她共处处玩耍的。

总讨东西的,半只与那么、二回,便不肯轻与。若有肯上前、肯出力的,方结交下去。遇到有来有往的,便好作处。又恐记不得谁与谁,便学着秀英,也拿些纸,自家记了这些“人情往来”。林家林月姐、纪主簿家娥姐、里正家里三姐与她最好。

秀英每看了她趴在床上皱着脸儿翻匣子,不由笑了:“这些个家里还供得起,你又作这小家子样儿来,收好了罢。来年与你买两个丫头使,你慢慢儿就知道怎么使人了。”她自幼年起,林老安人眼见素姐指望不上,教着她立起来,便也把这套使到玉姐身上。

及至年末,玉姐肚里也新背了十余首诗,念了本书,新认几百字,也认了几个朋友。苏先生心憔力悴,与她放假。又寻了程老太公:“玉姐来年可学画,如今天寒,颜料易冻,开春天暖便学。”

程老太公自无不可,眼见苏先生实被玉姐折磨得不轻,歉疚道:“小孩子家没规矩,先生受苦了。”

苏先生道:“她机灵是尽有的,心地也单纯,于我也有启发哩。”

程老太公道:“她再小些时也是乖巧,在我跟前颇省力,再不想是这般淘气的。这个,我叫她爹每日看着她上课,她爹管得她哩。”

苏先生把嘴半张,半晌不知说甚好,终是道:“不妥罢?”

程老太公道:“妥哩,妥哩。姐儿是等斯文些,姑娘家家,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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