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腥风直扑面门,殷长华本能地用尽全力翻了个身,黑鹤从他头顶飞过,转而厉啸一声,停落殷长华背上,喙爪并用,几下便啄破了衣衫,撕下几丝皮肉来。
殷长华痛到极处,连呻吟声也发不出,耳边模模糊糊的,只听到众人在兴高采烈地大笑、欢呼,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竟也笑了,尽管那只是喉咙深处含糊不清的两声咕噜异响,带出些血沫与淤血碎块。
这,是否就是老天爷和殷家列祖列宗惩罚他父子兄弟逆乱伦常的天谴?如果是,就由他一人承担了所有罪孽吧。斩霄,是无辜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会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他逐渐感觉不到背部的疼痛,脑海里缓慢流过的,一页页,尽是泛黄的旧日画卷。每一幅,都是他的斩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宛如要将他溺死其中。
就这样,让一切结束罢……他慢慢地闭拢了眼睛。
☆、乱臣97
岳斩霄飞步掠上山颠,隔著老远便望见祭坛下围满了人,那高高的祭坛上更有好几头巨鹤在满地血泊中啄食著什麽,他霎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等意识稍有回复时,人已经冲到祭坛下方,推开身前的人群往里闯。
“站住!”
守护祭坛的侍卫军急忙从四处涌来,试图阻止岳斩霄再接近祭坛。岳斩霄此刻已然红了眼,劈手打得离他最近的一名侍卫筋断骨折,夺过那人手中刀,寒光过处,血雨飞溅,撂倒了多人。
蒙泉一直好整以暇地噙著冷笑,站在祭坛一角观看神鹤享用血食,忽闻坛下起了骚乱,一条白影在人堆里飞快杀近。他定睛看清来人竟是本该在宫中幽居的岳斩霄,不由惊怒交加──再三勒令宫中得知此事的近侍在祭天大典结束前不得向岳斩霄走漏风声,但显然还是有人多了嘴。
他也来不及去细想究竟是谁坏事,回头看了眼殷长华,见他後背已血肉模糊,但身体仍在颤抖。他眼底杀气一闪,拔剑出鞘,向殷长华走去。既然事已败露,更得立即除掉殷长华。
黑鹤见蒙泉逼近,以为是要来与它争夺猎物,颈中一圈羽毛都竖了起来,挥舞著巨翅飞起,直扑蒙泉面门。蒙泉不敢伤了神鹤,竟被它逼退好几步,觑个空隙虚晃一招引开黑鹤,正待上前结果殷长华的性命,祭坛下响起岳斩霄一声长啸,裂石穿云,他气息不由得一滞──
岳斩霄运刀如风,迫退身前一大群侍卫,纵身急跃,沿著祭坛石阶登上高台,见蒙泉持剑站在血泊旁,他飞刀急掷,正中蒙泉握剑的右臂。
“岳斩霄!──”蒙泉低声怒吼,佩剑“当啷”坠地,他紧捂著臂上血流如注的伤口,瞪视岳斩霄。“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
明姬亦吃惊不小,忙走到蒙泉身边,为他止血包扎。
岳斩霄却压根没将他的质问听进耳中,只颤栗著走向浑身浴血俯卧在血泊中,还在微微抽搐的男人。
不愿相信,这个背部皮肉翻绽惨不忍睹的人,就是长华……他跪倒在殷长华身边,抖著手将人翻转身,望见殷长华被烫伤的面容,他彻底呆住了。
这真是他记忆里那个清俊雍容的长华吗?为什麽他双眼能视物时,长华却已鬓发灰白,容颜不再……
黑鹤呱呱叫著,飞过来还想吃食,被岳斩霄陡起一掌斩中脖颈,颈子顿时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落地再无声息。其余几头巨鹤本来都在啄食牛羊,见同伴遇难,尖叫著飞到岳斩霄上空盘旋不已,似乎想为同伴复仇,又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进攻。
几滴水珠从天而降,落在脸上,流经嘴边,有点苦,有点涩……是下雨了麽?……殷长华吃力地睁开沈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岳斩霄含泪的双眼。
斩霄身後,长天空邈,烟云冉冉。
“……”他牵了牵嘴角,无声笑。他一定快死了吧,才会出现幻觉。可斩霄,为什麽要哭?
别难过……他想伸手为斩霄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可脱臼的双手根本无法动弹,想说话,溢出唇瓣的只有血丝。
“……长……华……”这一刻,岳斩霄整个身心都已被强烈的心痛涨满,原本纠结於胸的那些委屈与怨怼,全被怜惜驱逐到了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为殷长华驳上脱臼的手骨,抱起殷长华上半身,轻声哽咽道:“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想扶殷长华站起,也才惊见殷长华双足满是伤痕,白骨裸露,几乎不成人样。那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指尖轻颤著摸上那双脚,他终是确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啊啊啊啊────”震愣过後,凄厉的嚎叫划破了山巅的风。
那是他的长华啊……琼岛上那一次次欢爱之际,长华压抑著呻吟,在他身下喘息颤抖,情动到深处,就会用修长的双腿盘上他腰身,用力绞紧他,双脚蹭著他腰侧,入骨的缠绵……
“他、他伤了国主!还杀了神鹤!”祭坛下的文武白官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大声鼓噪起来,声浪喧天。
侍卫也都集聚其下,只因未得国主号令,不敢擅闯祭坛拿人。
蒙泉推开还在为他包扎伤臂的明姬,嫉恨地瞅著岳斩霄手中奄奄一息的殷长华,道:“岳斩霄,交出殷长华,我尚可赦你无罪。”
岳斩霄终於用左手轻轻抱起已因失血过多晕死的殷长华,缓慢起身,扭过头,双目血丝纵横,目光却如死灰,毫无温度,蒙泉竟也不由自主脊背微寒。
“只怪我错信了你。”岳斩霄沙哑著嗓子说完这一句,猛挥右掌,一股劲风直袭蒙泉。
蒙泉容色遽变,大喝一声,腾身疾往後跃,险险躲过了掌风,脚下却已踏空,好在他反应敏捷,凌空折身,在石级上接连几点,安然落地。明姬就没他运气好,被掌风余波扫中,半边身体立时发麻,一跤摔倒。
众人大哗,蒙泉亦担心岳斩霄对明姬痛下杀手,下令侍卫解救巫女,生擒人犯。数百侍卫轰然应和,争相从祭坛三侧的石阶冲上。
岳斩霄凄凉一笑。带著重伤的殷长华,背後又是悬崖危海,恐怕今天就要与长华葬身於此,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眼看西侧石阶上的侍卫来得最快,即将上到平台,他跃到西边角上的巨大铜鼎边,用尽全力踢出一脚。
那重逾千钧的铜鼎竟被他踢翻,顺台阶一路翻滚而下。侍卫大骇,纷纷躲闪,一时阵脚大乱。
“别伤我姑姑!”混乱中,小侯爷薄青大喊著越众而出,径自冲上了祭坛,挥扇就朝岳斩霄扑去。
明姬大惊:“青儿,你不是他对手,别乱来──”
薄青已冲到岳斩霄身前,攻势不停,却在打斗间忽然向岳斩霄挤了下眼,低声疾道:”你这样是闯不出去的,只有跳海逃生!我已经在崖下安排好人手,接应你们回我府中暂避风险。”
岳斩霄微微一愣,不确定自己该否相信这小侯爷。
薄青听到身後侍卫的杀喊声迫近,急道:“你还犹豫什麽?再不快走,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再坏,也不过是和长华一同命丧大海,就姑且一试。岳斩霄刹那间做了决定,一掌轻击上薄青肩膀,将她逼得连退了七八步,旋身,抱著殷长华冲至祭坛靠近悬崖那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
身体急坠而下,他也看到了离海面上方数丈高处的崖边伸出几根粗毛竹,支开一大面渔网,想来就是小侯爷让人布好的。就在心念转动间,人已经落到网上。那渔网用了特别的绳线制成,极为牢固,承受了岳斩霄和殷长华两个人的下冲之势仅是微微往下一沈。岳斩霄借著网面反弹之力,一个挺身已稳稳立定。
毛竹那端,深深插在悬崖岩石的缝隙里。几个男子正背贴悬崖,一字排开,站在崖边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上,见岳斩霄毫发无伤,均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赫然是海生,看到岳斩霄双目有神,又惊又喜,小声叫道:“哥,你的眼睛真的治好了!”随即望见殷长华满身是血地躺在岳斩霄臂弯中,不知是死是活,不禁骇然:“程大哥他、他怎麽了?”
岳斩霄略一打量海生,见他安然无恙,倒是信了那小侯爷薄青是真心襄助,踏上羊肠小道,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从这边暗道走!”另外几个男子手脚奇快,收起渔网,又将毛竹斩断抛入海中,领著岳斩霄和海生钻入前方山壁上一个狭窄洞口。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快步奔近悬崖探头俯视,只见海面浪花翻涌,已看不到人影。身後劲风拂来,蒙泉也上了祭坛。
“国主!”侍卫们齐齐跪下请罪。
蒙泉铁青著脸,不理会侍卫,走到崖边往下望,毫无所获。
薄青甩著酸痛的胳膊走近,道:“国主,这片海域暗流最急,我看他们肯定活不了──”被蒙泉冷眼一横,她顿时说不下去,咬了咬嘴唇,见蒙泉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抽出条手帕想为蒙泉包扎,却被推开。
“就算是尸体,我也要把他俩找出来!”蒙泉眉眼间一片冷冽,转身,头也不回地步下祭坛,一边厉声下令:“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彻查城中一切可疑之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若有打捞到那两人的尸体,即刻呈上领赏。”
“是!”百官和侍卫齐声应和。
一场祭典经此一闹,难以为续,众人纷纷议论咒骂著,逐渐散去。只有天空中那几头巨鹤仍留恋著没吃完的牛羊,呼啸几声後结伴飞落供桌,继续争食。
薄青怔立高台,远眺人群中那似乎遥不可及的背影,一阵心酸。
“傻青儿……”明姬走到她身边,轻嗔道:“国主已经走了,你还愣在这儿看什麽?赶紧回去找医师诊治下肩膀,可别伤著了筋骨。”
薄青终是回神,她生性好强,故做潇洒地笑了笑:“这点小伤,我才没有放在心上呢!”见明姬张口欲言,她忙道:“姑姑你放心,我这就回府去。”收起折扇,快步下了祭坛。
☆、乱臣98
祭天之日,都城各条街巷原本热闹非凡,但封城令下,集市立变冷清。街头不时有披坚执锐的兵士走过,气氛十分的紧张。沿街不少商铺门可罗雀,干脆陆续关了铺子,街头越发的空荡荡不见人影。
侯爷府周围也添加了不少人手把守,戒备森严。位於府邸深处的内宅门口更是布了里外三层亲兵,平时在内宅执事的仆役均被赶了出来,几个医师却来来回回地忙碌进出。
西侧一间厢房门半掩著,飘出些淡淡药香。岳斩霄就坐在床边,大气也不出,只盯著床上犹自不醒人事的殷长华。
男人一身血衣已被脱去,上药包扎,换上了干净衣裳。满脸血污也已擦净,面色比雪白的衣领还来得苍白,找不到半分血色,然而让岳斩霄最为心悸的,是殷长华身上更多的伤势──右膝骨碎,口舌咽喉被烫得溃烂化脓。
听适才那几个医师诊断说,那些伤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即使全力施救,也最多保住殷长华一条命,想要恢复如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震惊,继而懊悔万分,恨自己为何一时失意就轻易信了那蒙泉,险些害得长华葬身鹤腹。
纵使那天被长华嫌弃,他也不曾真正恨过长华,更不要长华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啊……
“……长华……”他颤抖著摸上男人灰白的鬓角,额头扭曲甚至有点狰狞的烙痕,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站在富丽堂皇的信王府厅堂上,战战兢兢指挥著黑熊耍欢,引得堂上众人哄笑。
高坐在主位的少年信王也被逗乐了,俊颜含笑更增风华,温雅清贵得叫他一时间竟看呆了。信王望向他的目光,也十分温和,令他如沐春风,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贵气又温柔的信王爷……
往事历历在目,眼前人却已伤痕累累。
一阵强烈的酸楚直冲喉头,他抓住殷长华露在被子外的手,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快哭了出来。“长华,就算你没法再喜欢我,也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一丁半点的伤。长华……”
海生端著碗医师刚煎好送来的汤药,轻手轻脚走进厢房,见兄长满脸凄楚,双肩一直微微发抖,正在不断低声细语,哀求床上昏睡依旧的殷长华,他胸口也似被杂草堵得生疼,几乎透不过气来。
之前看到殷长华那遍体鳞伤时,他的惊愕丝毫不亚於兄长,心底更充满了歉疚──如果不是娘亲以兄长的身世相威胁,逼殷长华离开琼岛,殷长华也不会落入敌手,遭此酷刑折磨,落得半死不活。
“哥……药来了……”他定了定神,强忍悲痛,将药碗递到床边。
岳斩霄却彷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到来,只管继续对殷长华说话:“我知道你嫌我脏,今後我绝不会再来碰你的,只要你别再丢下我,让我能守著你,看著你平安过完後半辈子,就、就足够了……”
海生实在看不下去兄长一脸的绝望,虽然不清楚殷长华究竟对兄长说过什麽,可只要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殷长华为了让兄长断念,才狠心说的刻薄话,他一时喉头热血上涌,只觉自己要是再不说出真相,坐视兄长伤心欲绝,就快被罪恶感溺毙了。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几案上,涩声劝道:“哥,你别难过。程大哥他、他其实是太喜欢你,才迫不得已离开你的,你不要再误会他。”
岳斩霄静了一瞬,回头,茫然道:“你说什麽?”
“是娘,是娘逼他走的……”见岳斩霄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海生竟被他目中利光惊到,但既然已开了口,不可能再把话收回,他心一横,当下将那晚自己去接娘亲,在林子附近看到的情形悉数相告。
“……哥哥你和程大哥是、是亲弟兄,娘亲说你俩不该、不该在一起,才逼著程大哥离开。程大哥他走的那天,头发都变白了许多。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比谁都痛……哥,娘也不是有心要害程大哥变成这样的,你别生气,哥?──”
发现岳斩霄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惨淡,最後犹如垂死之人,眼珠也似乎被冻僵了,定定地停止了转动。海生悚然收口。
兄长,果然承受不住这打击……他不禁後悔自己多嘴,更觉房内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硬著头皮借口要去厨房烧茶水,退出厢房。
跨出门坎的那刻,终究不放心兄长,又回首望了眼。岳斩霄依然维持著那姿势,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如樽毫无生气的泥像,目光比起琼岛重病之时更空洞无物。海生忽觉害怕,不敢再看,低下头逃也似地离去。
他才奔到院子里,身後厢房内传出岳斩霄一声嘶哑之极的干嚎,如落入陷阱逃生无望的伤兽濒死时发出的绝望哀嚎。
薄青刚好踏进院落,皱眉道:“你哥这是干什麽?鬼哭狼嚎的,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藏在我这儿麽?”
海生黯然道:“皇上他伤成那样,我哥肯定伤心透顶。小侯爷,待会要是见到我哥,你别再指责他。我怕哥哥他心情不好,会迁怒你。”
“哼,谁要你来装好人了?”薄青白了他一眼,想到殷长华在祭坛上的惨状,她兀自有些不寒而栗,心底不觉打了个突。要不是她将殷长华擒回鹤山,後者也不会遭此劫数。万一岳斩霄追究起来,岂不糟糕?
正越想越後怕,厢房门忽被打开,岳斩霄慢慢走了出来。
满院阳光落在他身上,也没能给他苍白泛青的面孔添上丝毫暖意。他如孤鬼游魂般走到薄青身前,漆黑的眼睛定泱泱地望住她,直看得薄青背脊一阵发毛,脚下也不由自主地悄然往後退了一步。
海生怕兄长向薄青发难,忙出言解围道:“哥,这次你能救回程大哥,还多亏了小侯爷帮忙呢!”
岳斩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终於开口嘶声问薄青:“为什麽要帮我?”
薄青听他口气,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松了口气:“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罢了。”她咬了咬嘴唇,扭转头,不愿让岳斩霄和海生看到她脸上的失落和不甘。“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鹤山,分了国主的心。”
岳斩霄略一思索,便已想通。“那合贵公主向我通风报信,也是你安排的罢?”
“没错。如果是鹤山国人来传信,你未必肯相信,所以我派人暗中留字,将这消息透露给合贵公主,让她找你去救人。”薄青回头,正色道:“国主已下令封城。这几天你们就暂且躲我府里避下风头。等句屏皇伤情稳定些,我自会想办法送你们安全离开鹤山。”
岳斩霄缄默片刻,确信这小侯爷并无阴谋诡计,点了下头不再多言,默然返回厢房。两扇木门在他身後关起,隔断了他投在地面的孤寂影子。
房外的一切纷扰,均已与他无关。他的眼眸里,只有床上气若游丝的殷长华。他一步步走回床边,对殷长华凄然凝望许久,慢慢地跪了下去,拉过殷长华发凉的手掌,将脸深埋其间,堵住自己所有就快控制不住破喉而出的哭泣,然而几丝呜咽,仍是挣脱了禁锢。
冰凉的泪液,一点点,溢出指缝。
“……呃啊……”昏睡中的人突然轻微动弹了一下,喉咙里响起点嘶哑微弱的痛苦呻吟。
“长、长华!”岳斩霄颤抖著抬起头。
背如火燎,痛彻脏腑。即便睁开了双眼,眼前仍是阵阵发黑。好一阵,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让殷长华得以望见自己最熟悉的那张容颜。
泪痕班驳,满脸哀绝,一如他晕迷前所看到的。可这里,已经不是那座血腥气冲鼻的祭坛。头顶,是床帷锦帐,斩霄身後的碧色窗纱上,依稀映著摇曳的枝叶……
他,还活著……意识到这点,殷长华浑身每一处伤口都开始肆虐作痛。
眼看殷长华周身轻颤,额角头发全被冷汗染湿、岳斩霄恨不能以身相代,替殷长华受了这些苦楚。他摸了下床头的药碗,已不再烫手,便拿起碗,小心地避开殷长华背後的伤口将他上半身扶起,哽咽道:“长华,喝药吧。”
见殷长华依然神情迷茫,似乎尚未从惊吓中清醒,他越发心酸,低声道:“我们现在是在薄小侯爷府内,暂时不会有危险。等你的伤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啊……殷长华一时竟惘然。隔了一会,见岳斩霄仍端著碗,目不转睛地望著他,等他回应,那专注的神气,就如当年那少年,无时无刻不追逐著他,视他为一切……
……”长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样,还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们住的屋子外那些鸡鸭、庄稼……”
“……咳……呵呃……”他陡觉心房如同被人用烙铁狠命烫了一下,痛到萎缩。斩霄确实复明了,可他却已垂垂将死,再也不是斩霄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老天爷真是残忍,连他最後能留给斩霄的那点好回忆也要抹个干净。
他硬起心肠,竭力逼自己挤出个嫌恶的表情。“我、我说过,你太脏了……你、你还纠缠我干什麽?你走!……”
岳斩霄只是目光凄楚地凝视著殷长华,放下碗,轻轻为殷长华擦去溢出嘴角的血丝,一字一句轻声缓缓道:“长华,到现在,你还要来瞒我吗?海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殷长华一震,喘息骤急。
“……你怕我娘说出真相,我会受不了,才离开,对不对?可长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在了,我活著,还有什麽意义?”
岳斩霄惨笑,眼里透出令殷长华心悸的狂乱与决绝。“殷晸究竟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我兄长,我都不管。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他伸手,撩开黏在殷长华唇边的几缕灰白发丝,不理会男人嘴唇上还残留著血迹,就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觉察到殷长华微微摇头闪避,他反而加重了力道,用力吮吸起属於对方的气息,似乎想用这方式让殷长华明白他的决心。
今生此世,早已为眼前人彻底沈沦,无路可回头。只要想到会失去长华,那种恐惧和绝望,远远盖过了他骤闻身世时的震惊慌乱。
他揉著殷长华的头发,嘶声重复著:“……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你……长华,不要离开我……”
缓慢流进殷长华嘴里的泪水咸而苦涩,近乎哭泣的执著哀求更让殷长华无法再吐出任何拒绝的言语。他挣扎著抬起手,想抚摸安慰眼前如孩子般伤心的人,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剧痛袭来,在岳斩霄渐变遥远的呼唤中失去了知觉。
“长华?……长华……”探过殷长华的鼻息,发现男人只是再度晕厥过去,岳斩霄因惊恐而狂跳的心终於落回胸腔,仍紧搂著殷长华,一遍遍轻抚殷长华凌乱干枯的头发,凄然微笑。
“我一定会带你回琼岛的。长华,你不是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出海,白天打渔,晚上饮酒赏月,过神仙般的逍遥日子吗?你那晚说的话,我都记得,不准你反悔……”
喃喃低语,最终化为呜咽。
☆、乱臣99
鹤山国的新春佳节,因封城禁令而冷清异常。都城臣民也都人心惶惶,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出城。负责缉拿要犯的将领几乎已把鹤山周边海域和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翻了个遍,仍是毫无眉目。这天上朝向蒙泉禀报时吞吞吐吐,都不敢抬头看国主日渐阴沈的面色。
“哼,原来我手下尽养了些无能之辈,这麽多天,连两个人都找不到!”蒙泉冷笑著扫视群臣,看得几个将领面如猪肝,羞愧得无地自容。
放在以往,他绝不会如此沈不住气,然而连日搜寻无果,妒意和怒火已经快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他垂眸望了眼自己包扎得严实的右臂,目光更冷。从无一人,能视他如无物。这个耻辱,绝对要向岳斩霄讨回来。
薄青一直冷眼旁观,这时清了清喉咙越众而出,激慨地道:“岳斩霄行刺国主,其罪当诛。既然城中找他俩不著,极有可能是已经潜逃出鹤山,回了琼岛。薄青愿出海追捕人犯,哪怕抓不到他俩,也要捣了他俩在琼岛的老巢,烧他个片甲不留,免留後患。请国主恩准。”
几个将领急於戴罪立功,也都纷纷向蒙泉请缨。
蒙泉一扫众人,见群情激愤,他便是有心要再庇护岳斩霄,也说不出口。他目注薄青,忽道:“我听岳斩霄说过,他弟弟在你府里,可有此事?”
薄青一愣,还好反应快,颔首道:“薄青正想押上此人一同出海,有他这个人质在手,要逼岳斩霄露面就容易多了。”
蒙泉沈思须臾,轻拍了下坐椅扶手。“就依薄小侯爷所言。若见岳斩霄和殷长华,务必生擒。若不见,血洗琼岛。”
“是,薄青定不辱命。”薄青肃容跪下领命,嘴角闪过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两日後,一艘巨桅船舰缓慢驶出了鹤山都城的船港,其後还尾随著数艘载满兵士的小型战船,乘风破浪,剖开碧蓝如丝缎的海水,滑向大海深处。
银鸥点点,追逐著大船旗杆顶上绣著“薄”字的巨幅旗帜上下飞舞,沿途撒下连串鸣叫。
“……真烦……”
躺在上层甲板的藤椅中,已晒了半天太阳的薄青抱怨了一声,觉得海面风浪开始变大,她懒洋洋地裹起紫色披风,下了船楼,径直来到底舱。
舱底照不到日光,即使在白天,也一片黑暗,仅靠舱门两旁的几个油灯盏闪著些许微弱光芒。
薄青在舱门上快慢不一地拍了几下後,门开了。
“小侯爷,你来了。”开门的是海生,忙一侧身,将薄青迎进门内,又迅速关起舱门。
“我来看看句屏皇的伤势如何了。”薄青站了一阵,藉由舱内的油灯,总算适应了昏暗。
靠墙摆放的一张长榻上,赫然坐著岳斩霄,正端了药碗,喂躺在他胸前半昏半醒的殷长华喝药。慢慢喂完汤药,又替殷长华擦了嘴边的药汁和血丝,服侍殷长华重新躺回榻上,他才凝视著男人蜡黄如金纸的面庞,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没什麽起色……这舱底空气又浑浊……”
薄青默然。已经让府里的医师用了最好的药,岳斩霄也每天为殷长华输气疗伤,可惜殷长华伤得实在太重,仍在鬼门关前徘徊。
海生安慰兄长道:“哥,小侯爷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偷偷送出鹤山。要是被随行的将士发现了,小侯爷也会有大麻烦。我们就在舱底再忍一忍吧。程大哥他是贵人,一定会化险为夷的。等回到琼岛,慢慢调养个一年半载,总能痊愈。哥──”
见岳斩霄脸上苦笑越来越深,他闭上了嘴。虽然不懂医术,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殷长华命在旦夕,就算能度过这关,人也废了。
三人瞬间都陷入沈默,惟有殷长华虚弱的呼吸声在舱内回荡。最终岳斩霄怆然一笑,打破了死寂。“不管怎麽说,我还是得谢过小侯爷。”
“我说过,我只是帮我自己,你用不著谢我。”薄青这些天来亲见殷长华的惨状,她终究是女儿家,不比男子心肠刚硬,多少动了恻隐之心,又见岳斩霄用情深重,她对两人羡慕之余,也有心成全,才想出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
她并不担心此举会走漏风声,只因大船上的,都是她府里亲兵,忠心不二。棘手的,是後面那几条战船。那些将士都是蒙泉临时拨给她调遣攻岛之用,万一被那些人看到殷岳两人在她船上,事情可就败露了。她边摇著扇子,边盘算著下一步。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