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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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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作者:尘印

第13节

“国主要替那个岳斩霄将军医治盲眼。再敷上一两次草药,那姓岳的应该就能复明了。”

“什麽?!”薄青一怔後叫道:“姓岳的残杀了我们那麽多将士,国主是中邪了麽?居然还要为他医眼?”

明姬停了手里的活,冷冷地道:“中邪未必,著迷是真。我看国主是对那岳斩霄动了心,才会对著仇人大献殷勤。”

“姑姑,这怎麽可能?你别胡说!”薄青腾地站起,直跳脚,白皙的脸也气红了。

明姬斜睨她一眼,淡然道:”国主提起那岳斩霄的时候,那种眼神,可瞒不过我。”

薄青呆了一刻,似个被斗败的蟋蟀,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嘴里喃喃地直叫荒唐,心底却已信了。怪不得国主不愿意把岳斩霄交给她审问,今天早朝後她逮著蒙泉旧话重提,国主又推说岳斩霄神智未清,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让她把人带走。

原本来石室,一为探望姑姑,二来想请姑姑出面,逼国主向岳斩霄追问解药之事,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明姬摸了摸她的头顶,在心里了然地叹了口气。这侄女自幼丧母,被父亲当做男儿抚养,从小出入宫帏,与蒙泉最是亲近。小丫头自己稀里胡涂,她却是将薄青平日里对蒙泉的依赖之情看得清楚,安慰一脸沮丧的薄青道:“青儿,别难过了。”

薄青素来要强,闻言反而激起了好胜心,暗忖怎麽也不能便宜了鹤山的大仇人,便将自己被岳斩霄硬逼著服毒之事告诉了明姬,恨恨地道:“姑姑,你可千万别让那姓岳的重见天日!依我说,你干脆在这药里下点毒,把他彻底毒瞎了。”

明姬一惊,随即斥道:“别胡说!你要是真中了毒,更不能得罪姓岳的,得治好他,才能让他拿出解药来。”

见薄青不服气地低下头不吭声,怕她意气用事,劝道:“你只管回府去吧。解药的事,我自会提醒国主。”

“就怕国主现在眼睛里只看得到姓岳的,哪还管别人的死活啊!”薄青嘀咕著,忿忿不平,暗自盘算著该如何想个法子对付岳斩霄才好。

第三次敷上草药後,岳斩霄又在整日香气流溢的宫中晕沈沈度过了两天。

这日黄昏,他被眼皮上阵阵瘙痒唤醒。伸手想揉下眼睛,却像上一次那样,被守候在床边的蒙泉拦住。

“呵呵,先别碰。”

蒙泉看著包裹岳斩霄双眼的纱布上已经看不到半分海草的朱红色,药力已被悉数吸敛,他微微一笑,拉岳斩霄下了床。“今天天色不错,出去走动一下如何?”

岳斩霄这些天大半时候都在昏睡,闻言点了下头。腰部的箭伤已然愈合,人却依旧四肢无力,行动困难,他便没有拒绝蒙泉的扶持,由蒙泉牵引著缓步走出寝宫。

两人去的,是後山。人迹少至,沿途惊起不少珍禽异兽,划碎了山林寂静。走出一片苍翠老林後,蒙泉停步,替岳斩霄解开了眼上的纱布,含笑看岳斩霄缓慢地睁开双眸。

一点久违的光线就随著岳斩霄小心翼翼开启的眼帘落入他眼中。远方是铺满斑斓晚霞的橘红色天空。夕阳半沈在变幻漂浮的云絮里,将掠翅飞过的一列海鸟都染成了金色……

他在追逐远处风光,蒙泉却在凝望他光彩夺人的双眼,轻笑道:“如何?我说过会让你复明,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岳斩霄终於把目光转到蒙泉脸上,旋即便又移开──这鹤山王眼里的光芒,他太熟悉不过。

“无论如何,斩霄先谢过鹤山王这份大恩。”他说得客气,疏远之意却也显而易见。

蒙泉嘴角笑意僵了一下,终究不死心,道:“岳斩霄,小王对你真心结交,你何必如此客套?”

恰逢一片落叶飘过,粘在了岳斩霄头发上,蒙泉顺势拂向岳斩霄鬓边,想摘下落叶,岳斩霄却往後一仰,躲开了蒙泉的手,面对蒙泉眼中流露的几分不快之色,他淡淡地道:“鹤山王若真是诚心,还请先将宫中的熏香撤了吧。”

蒙泉一笑,甚是尴尬。他怕岳斩霄伤愈後逃脱,便让宫女在香炉里加上了令人久闻後酥软无力的药物,不料岳斩霄已然识破。他干咳两声,道:“小王也是担心你信不过,会半途不辞而别,才不得不为之。今日起,自然会叫人撤了熏香。”

他打量著岳斩霄的表情,顺著岳斩霄的视线,遥望天际越来越浓烈妖娆的大片火烧云,微笑:“天下大好风光,我鹤山也有,不比句屏逊色,岳将军以为然否?”

听到句屏两字,岳斩霄心脏深处便似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把,熟悉的疼痛再度浮起,搅乱了一切。他轻颤著向前走了两步,想让最後那丝缕落日余晖照暖自己冰冷的身体,可吹上身的凉风,透骨发寒。

曾经欢爱过後,他和长华凭窗而坐,让凉爽的晚风吹去一身燥热。

“……斩霄,今晚对面山坡上的云霞比昨天更漂亮……”长华搂著他,轻抚著他的头发,在他耳畔温柔低语。

当时的他,听著长华拂过他耳边的平稳呼吸,只觉世上幸事,莫过於此。如果再能复明,看上长华一眼,死了也已无憾。

只可惜,梦境总是破碎得令他措手不及……

这双眼,今後纵能看尽天下,却惟独挽留不住长华的身影。

他在逐渐降临的昏暗暮色里闭目,用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地道:“鹤山王,我可以留下来,不过,你得放了殷长华。”

蒙泉先喜後愠,“到这地步,你还念著他?”

岳斩霄重新陷入了长久的缄默。就当蒙泉等得渐失耐心时,岳斩霄转身,俊美的脸上如同戴了个面具,看不出任何悲喜。

“殷长华对我始终有救命养育之恩。句屏当年征讨鹤山,也是出自殷晸的旨意,由我领兵出战,与殷长华无关,就请鹤山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我弟弟海生尚在薄小侯爷府中,请鹤山王赐他一艘船只,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送殷长华回句屏即可。”

心灰意冷到极处,此刻,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根本不想再见任何人。

蒙泉鉴貌辨色,心知岳斩霄确实想与殷长华从此一刀两断。他本该高兴,但胸臆间翻腾而起,竟是嫉妒──那个殷长华,三言两语间就足以让岳斩霄心伤如斯,若不除去,将会永远是横亘在他和岳斩霄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微勾起唇角,用一个寓意不明的微笑掩饰起杀机。“既然岳将军愿意留下,小王自然不会再为难殷长华,就依岳将军的意思办。”

☆、乱臣95

晨锺悠扬,荡开山巅缭绕翻滚的轻云薄雾。

百官络绎入殿早朝,叩拜行礼之後,几名大臣相互使个眼色越众而出,向端坐在高处的蒙泉道:“臣等听闻国主已将当年大败我鹤山的岳斩霄擒获,国主神威,臣等佩服。听说国主还替他治好了盲眼,敢问国主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蒙泉一怔,他早已勒令得知此事的侍卫宫女不得泄露口风,不料仍是走漏了风声。见几个老臣一脸的兴师问罪,他一挑双眉,道:“岳斩霄身手不凡,又善领兵。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鹤山正亟需将才整顿军威,本王有意招延他,他也愿意留下效命,想必众位大人定会乐见我鹤山得一大将。”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更越众而出,当场大声反对道:“国主,姓岳的双手染了我鹤山多少将士的鲜血,国主要留他,恐怕军中将士都不会服膺。”

这人身材高瘦,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正是蒙泉即位前的授业太傅,向来为人耿直,直言无忌,颇得蒙泉器重。

他的话立刻得到殿上众人的附和,众人纷纷出列道:“章太傅所言甚是,还望国主三思而後行。”

“此人乃是我鹤山大敌,国主切勿一念之差养虎遗患啊……”

薄青站在一旁,垂眉敛目不出声,心头暗自得意。

这消息,当然是她自石室归来後,暗中命人散播出去的,鹤山都城不大,没两天便已闹得满城皆知。国主即便有心袒护岳斩霄,也得掂量下惹恼满朝文武的後果。

“够了!”一声严厉的呵斥盖过众人七嘴八舌的奏请,震断了她的思绪,也令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蒙泉目光凌厉,掠过群臣,看得众人都不安地微垂下头,他才道:“攻打鹤山,殷氏皇族才是真正发号施令之人,岳斩霄不过是奉命行事。这浅显道理,诸位大人总该明白。”

众人听他铁了心维护岳斩霄,均觉泄气。

那章太傅犹自愤懑难平,想到这些天来,他和多名大臣已经几番上书,请国主尽早杀了殷长华,以免再生变故,国主却不置可否,益发地不满,高声道:“国主爱才,要招揽姓岳的,臣等也不敢非议,但为何又迟迟不处死句屏废帝?莫非国主竟忘了句屏是如何欺压我鹤山国的?”

蒙泉缓缓道:“章太傅言重了。句屏犯我疆土,屠我将士,这血海深仇,本王从无一日淡忘。留著那殷长华,也是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便宜了他。本王已决定了,这月末的祭天大典上将他作牲礼,生祭神鹤。”

章太傅与余人转怒为喜,齐声道:“国主英明。”

薄青却大感意外,那天探望姑姑时,还听姑姑提过国主打算把殷长华献给玄龙,怎地没几天就改变了心意?

凝眸望高处,触及蒙泉嘴角隐含的一抹冷笑,薄青直觉,国主此举肯定和那个岳斩霄脱不了干系……

“国主,你真的要拿殷长华祭天?”

退朝之後,薄青到底沈不住气,跟在蒙泉身後往後宫走,追问道:“姑姑说你本来想将他当礼物送去玄龙,结交玄龙皇帝。杀了他,这份厚礼不就没了?”

蒙泉止步,回头看了薄青一眼,面上难得地没对她露出笑容。“殷长华一天不除,岳斩霄心中便不可能真正放得下这旧主。要让岳斩霄死心塌地为我所用,殷长华非死不可。”

薄青因他言语背後不加掩饰的杀气打了个寒噤,背脊悄然冒起股寒意。她自幼与蒙泉熟稔,最是了解蒙泉城府深沈,一贯笑里藏刀,纵然有天大火气也鲜少会在人前显露,如今却全无往日镇定。

国主,是为那个姓岳的乱了方寸……她暗自不甘心地咬了下嘴皮子。

蒙泉全瞧在眼里,忽道:“你既然见过你姑姑,岳斩霄医治盲眼之事,是你声张出去的?”

他虽然在问,语气里十分笃定。放在平时,薄青也不怕承认,最多撒娇一番敷衍过去,此刻却哪敢招认,心虚地强自一笑:“国主,我可没有──”

“没有最好!”蒙泉打断了她,意味深长地道:“我一向当你是我的得力臂助,你可别像章太傅他们那群老古板一样食古不化,让我失望。”

“薄青不敢。”听懂了国主的警告,薄青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

蒙泉严厉的神色终於稍有和缓,嘉许地轻拍了拍薄青的肩膀,道:“你中毒之事,我也已经问过岳斩霄,他说给你吃的那粒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麽毒药,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

薄青嘴一张,想说岳斩霄所言未必是真,但想到国主现今一心向著岳斩霄,肯定听不进她的质疑,她只得装出欢喜的样子,谢过蒙泉。怔怔望著蒙泉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宇深处,一股被疏远抛弃的感觉直泛胸臆,说不出的难受,却又找不到人发泄,她拿起扇柄当鞭子,对著周围的花草一阵乱抽,边把贝齿咬得咯咯作响。

姓岳的,凭什麽抢走她的国主?!

窝著满腹怨气,薄青打道回府,刚黑著脸在门口下了轿子,就听到府里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给跑了!”管事气急败坏地大叫。

薄青一皱纤细的眉毛,循声寻去。转过厅前的照壁,见几个侍卫正按手按脚逮住了海生拳打脚踢。

管事正在叫仆役拿绳索来绑人,看到薄青走近,忙著请功道:“小侯爷,这小子刚才偷偷翻墙想逃跑,还好大夥机灵,没让他逃了。”

薄青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一听更加来气,抬脚就往海生身上狠狠踢了两脚。”想逃?我这就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海生吃痛,张嘴刚要喊疼,薄青猛地想起这小子知道她是女儿身,怕海生在众人面前口没遮拦,将她那晚的糗事抖露,赶紧一把捂住海生的嘴,拽起他衣领就走。

她一直把海生拖回之前住的客房里才放手,劈脸又给了两记耳光,厉声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逃跑!”

海生好歹是个七尺男儿,被她又打又骂的,终究怒了,捧著涨痛的面颊气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奴仆,凭什麽不能走?你一个姑娘家,怎麽这麽凶悍,动不动就打人,跟母老虎似的!小心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闭嘴!你是什麽混帐东西,敢来教训我!”

薄青白净的脸气到通红。她从小丧母,又被父亲当作男子抚养,女子该学的德红言容自是一窍不通,至於女人家该有的矜持柔顺更是与她毫不沾边。年届双十尚无人问津,私下里也听过不少人在背後闲言碎语地议论她,她虽然装做满不在乎,心中到底有些引以为耻。海生这话正踩中了她的痛脚。她大怒,抡起扇柄就朝海生没头没脑地乱打一气。

海生叫苦不迭,抱头四处躲闪,煞是狼狈,见薄青仍追打不休,他无奈,一骨碌钻进了床底下。

薄青自恃身份哪肯跟著钻床底,一时倒也拿海生没办法,气呼呼地骂了声缩头乌龟,坐到床边直喘气,一会儿又想到了今天国主对她的冷落疏远,一阵气苦,鼻子酸得厉害,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海生在床底听到了,直是匪夷所思。听薄青哭得伤心,他反倒起了内疚,爬出床底,偷眼一看薄青梨花带雨的泪脸,忒是楚楚可怜,他愈加慌了,解下腰间的汗巾递给薄青擦眼泪,歉声道:“小侯爷,刚才是我胡说八道,你别哭了。”

“滚开!”薄青一扇子敲在他手背上,怒道:“谁要你的脏东西!”

海生讷讷缩回了手,等了一阵,薄青还在抽泣,他忍不住壮著胆子安慰薄青:“我之前真的只是说的气话,你别当真。小侯爷你长得这麽、这麽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都来不及。”

薄青柳眉一竖,就想再甩一巴掌上去,但见海生脸色诚恳,不是在说反话,她便按捺住了没动手,自嘲地笑:“我都快死的人了,就算有人喜欢又有什麽用。”

她腮边还挂著泪珠,一脸的幽怨,海生看得胸口发热,冲动之下脱口道:“小侯爷,我哥给你吃的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麽慢性毒药,你不会死的。”

薄青原本还将信将疑,得海生证实,心里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又气自己愚蠢,竟被岳斩霄一粒泥丸骗得团团转,暗中咬牙。

海生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以为她还不相信,道:“我没骗你。我和哥哥来鹤山,只为救人,哪有携带什麽毒药呢。”

听到“救人”两个字,薄青心头突然一动──国主如今正迷恋那岳斩霄,决计不会轻易放手,想要国主断念,只有釜底抽薪,从岳斩霄下手。

只是岳斩霄身手不凡,又有国主庇护,想杀他,难如登天。兴许,该想个法子,让岳斩霄主动离开鹤山……

她略一沈吟已然打定主意,抹了眼泪,对海生微微一笑:“早说嘛,我也不会拿你来出气了。刚才打痛了你,可对不住了。”

海生愣愣看著她颊上露出的小酒窝,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拍,红著脸嗫嚅道:“没、没什麽,我不碍事。”

真是个贱骨头,她稍假辞色,这贱珠奴就服帖了。薄青在心里鄙夷地撇了撇嘴,打量著海生先前被侍卫殴到鼻青眼肿的脸,笑道:“你还挺老实的,就是不够聪明。就算给你逃出了府,你也帮不上你哥的忙啊。呵呵,救人的事,还是由我来安排罢。”

“小侯爷?你是要帮我们?”海生愕然,这小侯爷的性子,也变得未免太快了点。

“算是,也不是。”

薄青模棱两可地抛下一句,不再看海生困惑的脸,轻摇折扇,起身离去,留下海生一头雾水地对著她的背影发呆。

☆、乱臣96

除夕之日,鹤山都城一大早便被笼罩在弥天的檀香烟雾中,让人几乎无法看清都城上方的天空与云日。

氤氲烟云,自都城最高之处祭天神坛飘来。

每年一度的岁末祭天大典,原本就是鹤山最盛大的庆典。今天的都城,更为这场盛典而躁动沸腾,盖因被俘的句屏废帝将在大典上当做人牲,生祭神鹤。

都城百官尽皆守候在祭坛之下,等著见证这时刻,每个人的脸上,流溢著扭曲的复仇快意,隐在祭坛周围的檀烟後,得意又狰狞。

祭坛高台中央摆著张巨大的!木长案,满桌子的香烛果品之外,赫然还有两头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牛羊。巫女明姬今日换上了一袭绣满飞鹤的华丽黑色长袍,正双手高举酒器伸向上空,口中喃喃轻颂祭文,蓦然回身,蘸了几滴杯中美酒,弹向肃容跪立在供桌前的蒙泉。

“天赐神水,佑我鹤山。”祭坛下,百官鱼贯跪伏,齐声颂祷,声动云霄。

远处,一辆铁笼打造的囚车车轮辘辘,碾破了烟雾,驶向祭坛。

“……先祖诸神,庇佑来年风调雨顺,社稷长安……”

听著前方此起彼伏的祈告,坐在囚车里的殷长华竟忍不住笑了──此情此景,与昔日他率领永稷满朝文武祭天之时何等相似。不同的是,当日他是君临句屏的帝皇,今天却是任人宰割的祭品,绝妙的讽刺。

有烟飘近,刺激著他溃烂的喉咙,他开始难以自控地咳嗽。暗红的血点点滴滴,落上衣襟。

衣服,是今天一早两个宫女来到水牢为他换上的。并非囚衣,而是一身崭新的帝王袍服,远观十分的华丽,近看布料蹩劣,针法粗糙,是坊间伶人穿著的戏装,特意用来羞辱他这个废帝。

他已大半灰白的头发也给宫女梳起,簪上顶木制的发冠。两个宫女看他的眼神含著怜悯,在他询问之下,告诉他今天将被押解祭坛当人牲。

他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如常。只因对於一个垂死的废人而言,死,才是最终的解脱,甚至他还有些庆幸自己不用被送去玄龙再遭受又一轮折辱。

“来了,来了……”

百官中有人注意到了这辆驶近的囚车,开始兴奋地叫嚷起来。几个站在最外的侍卫待囚车经过时,更是捡了石块往铁笼里扔。看著殷长华无力躲闪,被砸中多处,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

薄青一身华服,站在靠近祭坛石梯的地方,眼看囚车越来越近,她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心头暗自焦灼──怎麽还不来?……

宫城深处,几株苍松翠柏掩映著两间茅舍,隔绝出一片小天地。

岳斩霄挺立在茅檐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茫然出神。那天色,一如他心境,无边无际的荒凉与空寂。

自从答应了蒙泉留在鹤山後,他就把自己幽闭在此,成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麽,又该想些什麽。但一得空暇,殷长华那天的尖刻言语便又在他脑海里泛起,字字如刀,刺得他体无完肤。

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朝茅舍奔近,岳斩霄终於自怅惘中回头,微蹙起眉。双眼复明之後,他坚持不愿再在蒙泉的寝宫中居留,蒙泉於是特意为他修建起这处茅舍,供他独处静养。每天只有个小宫女会来此送膳洒扫,可听来人步履踉跄,并不是那个宫女。

“岳、岳将军──”一个宫装美妇神色慌张地冲到茅舍前,又回头望了望身後,见无人跟踪,她雪白的脸色才稍有放松。

是合贵公主。岳斩霄方自一怔,正奇怪这早已嫁做鹤山王妃的公主为何如此神情慌张地来找他,合贵公主已经焦声道:“岳将军,快!快去救皇上!”

岳斩霄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殷长华,胸口一痛,强作漠然道:“斩霄不明白公主在说什麽。”

合贵公主急得泪水尽在眼眶里打转,“今天是鹤山国的祭天大典,我也是刚知道他们要拿皇上当人牲祭天。岳将军,现在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什……麽?”岳斩霄一时竟懵了。“蒙泉答应过,放、放他离开的……”

“岳将军,你怎麽就相信了呢?”合贵公主直跺脚,遥指宫墙外烟雾燎天的山头。“皇上已被押送去祭坛,再迟就来不及了,岳将军──”

她还待央求,刚才那个表情呆滞的人陡然间似乎清醒过来,白影倏忽轻晃,已飞快从她身边掠过,越过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了下去,“噗通”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喃喃祈祷菩萨保佑皇上吉人天相,化险为夷。

囚车终於停在了祭坛边。

押车的侍卫打开铁笼子的门,将殷长华拖了出来。殷长华赤裸的双足早就被水牢中的鱼群啃食得几乎只剩白骨,根本无法自己行走,被两个侍卫架著,在百官的嘲笑声中拖上祭坛,带到蒙泉面前。

“句屏皇,你今天气色还不错啊!”蒙泉笑著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侍卫放开殷长华,一把揪住了殷长华的衣襟。

抓著这个昔日的强国宗主,他有种难言的快感,彷佛自己已经反败为胜,征服了句屏大地,笑容也越发地张狂。“这身衣服,倒也和你般配。句屏皇,本王让你最後风风光光地上路,你可满意?”

殷长华把对方的奚落当成耳边风,沈默不语。这时候,任何惊恐、哀求、愤怒,丝毫改变不了他的处境,只不过令对方更为得意。而事实上,他几近溃烂的咽喉也已快夺走他言语的能力。

等不到意料之中的反应,蒙泉脸一沈,但随後露出个恶意的微笑,凑近殷长华道:“有件事,不妨告诉你。我已经替岳斩霄治好了双眼,他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懂得知恩图报,愿意从此留在我身边,呵──”

他故意顿了顿,瞅著殷长华骤然睁大的眼眸,慢悠悠地道:“你的岳将军,从今往後,就是属於我的了。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你那天话里伤透了他,我可没这麽容易就得到他,哈哈哈……”

“……呃……啊啊──”

一声饱含了灭顶痛楚的呐喊,如伤禽嘶鸣,打断了他的笑声。殷长华终於失去了最後的冷静,双目血丝隐现,宛如即将滴出血来。

那是他的斩霄,是他一个人的斩霄……

死亡,也远不如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更令他五内俱焚。他猛地抬起唯一还有点力气的双手掐上蒙泉的脖子,下一瞬,双手已落入蒙泉掌中。後者轻哼著一拗,殷长华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双腕脱臼的声响。剧痛刺骨,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句屏皇,你注定输了,认命吧!”蒙泉冷笑一声,将痛得面无人色的殷长华丢到明姬脚边。“巫女大人,吉时将至,就请神鹤来享用供品罢。”

明姬微眯眼,瞥见祭坛四角那四个大铜鼎里的巨大柱香已然焚烧去了大半,她轻移莲步走到供桌旁,拿起摆放在桌上的一把牛耳尖刀,一刀扎进了白羊的心口。

白羊的悲鸣顿时响起,被捆缚的四肢一阵猛烈痉挛後停止了挣扎。汩汩血水,随著尖刀的拔离从心口喷出,流入明姬早已备好的一个银盘里。

明姬如法炮制,将边上的牝牛也宰杀了,蓄了大半盘鲜血,全淋在殷长华身上,随後取出支黑色短笛吹了起来。

笛声尖利刺耳,几个转折後,天空中忽然飘来两声同样尖锐嘹亮的鸣叫。数点黑影穿破烟云迅疾向祭坛飞来,赫然是几头体态庞大的黑羽巨鹤。

明姬与鹤山君臣都面露敬畏之色,跪伏在地。

几头巨鹤被浓重的血腥气吸引,盘旋著越飞越低,争相用锋利无比的尖爪和长喙撕开供桌上的牛羊,啄食起鲜肉内脏。其中一头黑鹤体型较小,被同伴排挤在外,它低啸不已,极是急躁,倏地一展双翅,朝殷长华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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