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问诊的大夫和随行小童更是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头颈低低垂着几乎贴到膝盖上,生怕哪个举动不够恭敬,进而触怒主子惹来杀身之祸。
室内再没别人,沈思无奈问那大夫:“他这是怎么了?”
大夫根本顾不上回答他,只管领了小童一味磕头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直等晋王领着一大群护卫、侍从浩浩荡荡走出老远,仍是战战兢兢动也不敢动。
老半天,沈思回过了味来,越想越觉可气,他一把摘下挂在墙上的青锋剑,“唰”地抽剑出鞘,直奔长桌就砍了下去……剑锋临近桌面三寸,又顿住了,这桌子晚间清凉时挑灯夜读倒也舒适……他紧握宝剑,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飞快扫视一圈,劈了书架?难保会损坏置放的珍贵兵书。劈了弓箭?那弓弦可是上好牛筋经三浸三晒制成的绝品。
最后他将目光瞄向了老大夫随身的药箱,那里头藏满了各色药品,这些日子来他可没少往肚子里灌,一样比一样苦涩难捱,真是横看、竖看都无比厌烦!于是“嗖嗖嗖”耍出几个漂亮的剑花,银光过处,药箱里一堆木盒子、瓷罐子便都“身首异处”了。
“剑斩”了药箱,沈思缓缓收势,心情顿觉舒畅不少。
凌乱响声惊醒了厢房里睡觉的小狐狸,它摆动着肥硕的屁股从门缝挤了出来,好奇地跳到破碎药箱上头,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也不知道吸进了什么古怪粉末,忍不住皱起鼻子“噗嗤”打了个大响鼻,倒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脖子上的绒毛都炸开了。
晋王才离开没多久,大总管胡不喜便领着一班工匠、杂役赶到了,有人七手八脚收拾着地上的杂物,有人取了崭新的幔帐换好,有人麻利地擦拭起了灰尘。
胡不喜笑得满脸皱纹,亦步亦趋跟在沈思身后:“公子,王爷说了,左右这架屏风也使旧了,他已命晋原的书画名家即刻为公子绘制了新的行猎图,稍后镶制好便送过来。”
沈思被他的细尖嗓门吵得耳朵生疼:“得了,何必麻烦,随便找个能用的代替就行了。”
胡不喜一张老脸无比谄媚:“那可不成啊,王爷可是吩咐过老奴了,一切都要尽如公子心意,但凡公子有一星半点的不舒适,就叫老奴屁股开花!”
胡不喜是个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家伙,被这样的人恭敬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沈思本就性子直率,懒于敷衍,被胡不喜缠得烦了,干脆拎起小狐狸出了院子,躲开了事。
正值炎夏,太阳地酷热难耐,沈思转了两圈,信步来在了湖边竹林里,绿意环绕之下,倒是清凉不少。正准备席地而坐逗弄逗弄小狐狸的功夫,就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底下传来了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女的声似银铃,活泼清脆,一听便知是绯红郡主,男的声调不高,磕磕巴巴,不用问也知是金葫芦了。
沈思稍稍探出头去,只见绯红郡主坐在湖岸边,正脱了鞋子拿一双光脚划拉着水波。而金葫芦则拘谨地立在一旁,两手并拢垂在腿侧,罚站一般。那几名平素与绯红郡主形影不离的小丫头们都被赶去了几步之外的石阶处,纷纷拿草叶编织着小兔子、小蚂蚱,嘻嘻哈哈闹做一团。
沈思怕自己出现扰了人家清净,本想离开,可无意间听见那一对少年、少女的谈笑内容,实在傻气,就忍不住留在原处偷听起来。
先是绯红郡主问金葫芦:“那你再给我学学,母鸡是如何叫唤的?”
金葫芦立刻手臂翘在背后,鼓起两腮撅着嘴巴:“嗯……咯咯哒,咯咯哒……”
郡主被逗得哈哈大笑,也跟着学了两声:“咯哒,咯哒,哈哈哈……”又问,“你再给我学学,驴子是如何叫唤的?”
金葫芦抻长脖子吼道:“诶啊,诶啊!”
郡主一边拍手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她从小生长在王府,又是晋王独女,虽说众星捧月万千宠爱,却也被诸多规矩所缚,未得王爷、王妃许可连家门都不得随意出入,更别说见识到这等乡野之物了。现如今只听金葫芦学几句畜生叫,已觉十分新奇了。
笑过一阵,郡主又朝金葫芦招招手:“木瓜脑壳呆葫芦,过来过来,再学个肥猪给我瞧瞧。”
金葫芦耍宝耍得兴致盎然,正欲用手支起鼻尖做个蠢蠢的猪鼻子应景儿,就听见石子小路那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一声:“郡主殿下,您不是答应王妃娘娘每日午后在佛堂抄写一个时辰的金刚经吗?娘娘正着了人四处找您呢。”众人循声望去,原是王妃身边一名最得力的贴身侍女。
“呀!糟糕!”绯红郡主一听,当即跳起来就跑。
几个小丫头赶紧抄起搁在石头上的绣花鞋,叽叽喳喳追了上去:“郡主郡主,鞋子!鞋子!”
郡主这才想起自己是光着脚的,低头看去,连罗裙也被水珠打湿了,这般狼狈模样若给王妃看见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几个小丫头手忙脚乱帮她穿妥了鞋袜,又捧着遮阳的大荷叶不住扇着风,以求裙子能快些恢复干爽。
而那位王妃娘娘的侍女则耐心等在旁边,还时不时朝金葫芦深深剜上一眼。
眼看公主一行走远了,沈思正思索着要不要现身,小狐狸已先他一步窜了出去,几步跳进金葫芦怀里,甩起长舌头对着那张苦瓜脸狠狠舔了起来。
既然暴露了,沈思也只好轻咳一声走了出去,尴尬地解释道:“我……刚巧路过。”
金葫芦也赶紧慌张解释道:“我们……我也是刚巧遇见郡主,她叫我说点有逗趣的,我就……”
沈思不无好奇:“短短数月,你倒与郡主混得熟稔,看来她是再不会欺负你了。”
金葫芦两手摆得蒲扇一样:“怎么会,郡主她生性单纯善良,只是心直口快、言语急躁些罢了。不过她乃金枝玉叶、皇室贵胄,便是脾气再刁钻乖张,也属应当……”
见金葫芦一味维护着郡主,沈思随口问道:“看来你对郡主颇有好感啊。”
“公、公子说哪里话!”金葫芦闻言一张脸孔竟羞臊得通红,连脖子根都红透了,“小人……小人资质蠢钝,囊中空空,又一事无成,哪里有资格觊觎郡主殿下?那岂不应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老话。”
他越说越自卑,最后脑袋蔫耷耷垂到了胸脯上。
沈思最看不得他堂堂七尺男儿总是一副窝囊相,当即勾起拇指、中指,一记凿栗敲在金葫芦额头上:“男子汉大丈夫,岂可妄自菲薄!别忘了你姓金名福禄,字多寿,这等响亮名号可是为助你闯一番事业而起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区区一将军尔?”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什么,“这几日你在张将军手下当差,披星戴月不辞辛劳,想必该要有所作为了吧。”
金葫芦揉弄着额头,难掩沮丧:“公子有所不知,我仅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头目,且掌管粮草补给之事,他日开战,连上阵杀敌的机会都没有,还何谈建功立业呢。近日只因将军有令,要集齐二十万兵马所需粮饷囤于晋阳城内,故而辛苦了一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有军需充足,将士们在前线才能奋勇杀敌,无后顾之忧。能将此等事务办得稳妥,也是大功一件。”沈思本想开解金葫芦,却无意间洞悉了什么隐情,“集齐二十万兵马所需粮饷囤于晋阳城内……难道近期将有战事发生?”
金葫芦这才察觉到自己说走了嘴,竟不慎泄露了军中机密,转念一想,事情闹出这么大动静,沈思早晚也会知道,便干脆全盘交代了:“小人所知有限,只无意间听到张、詹二位将军在谈论着什么‘清君侧’,也不知是何意思……”
沈思一惊,又是调动粮草,又是‘清君侧’,难道说……晋王真打定主意要和皇帝开战了?
世人都以为晋王盘踞晋地兵强马壮,定是存有贰心,可沈思知道,晋王三十有六,又膝下无子,就算辛辛苦苦夺了江山又有何用?况且从亲侄子手里夺取皇位,无论成败都会留下千古骂名,不管晋王平日以何种面目示人,内里终究是一身傲骨,岂肯任人贬损?现如今下定决心打这一仗,该不会……是为了自己吧?
想到这里,沈思忽觉胸口一暖。他虽不屑于亲自出手挑拨晋王对付皇帝,但眼见晋王竟能为他牺牲至此,憋在心头的那股恶气也已不知不觉消去了许多……或许晋王对他,确是存着真心吧……
晚餐时分,王妃差人来请了沈思过去她与绯红郡主居住的院子一道用膳。
沈思刚刚坐定,绯红郡主便蹦蹦跳跳走了进来,头发上还沾着根青草叶。王妃一见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轻声训斥道:“你这丫头,定是方才又偷偷跑去玩耍了吧?整日疯疯癫癫不知礼仪,成何体统?似你这般胡闹任性,将来嫁了人只怕要吃苦头的。”
绯红郡主在外头盛气凌人顽劣不堪,在王爷、王妃面前却摇身一变成了娇娇女模样,当即拖着长音央求道:“娘亲,女儿知错了……”
王妃一行吩咐人准备上菜,一行数落女儿道:“就只说得好听。我且问你,今日晌午是不是和那个叫金葫芦的小子凑在一道来着?你可知女儿家该要规行矩步,若给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去如何是好?”
沈思看看王妃,又看看郡主,斟酌着插话道:“夫人见谅,今日晌午本是我招了金葫芦陪着散步,途中偶遇郡主,才停下闲聊几句的,还请夫人不要责备郡主。”
他倒不怕王妃责罚郡主,而是怕王妃因此迁怒于金葫芦,会连累那小子跟着吃苦头。
既然沈思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王妃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碰巧晋王从外头进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笑着劝慰王妃道:“常言说‘物极必反’,你也不要管教女儿管教得太过了,小心她闷出病来,你又要心疼了。”
王妃斜了他一眼,笑着揶揄道:“守之,平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郡主见逃过了一劫,心中满是感激,趁人不备,她偷偷朝沈思一抱拳,江湖气十足。晋王看见了,只装作看不见,依旧嘻嘻笑着。王妃不愿影响到晋王的心情,也只好权作不知了。
少顷,各色菜肴端上了桌子,冒着滚滚热气,光是香味已教人食指大动了。
王妃不住帮沈思布着菜:“念卿,吃吃看这道清蒸赤鳞鱼,我深怕烧不出你家乡的味道,特命人去到当地采买了食材,又一千五百里加急运送回来的。”
沈思尝上一口,果然是味鲜醇美,软烂滑腴,咸甜酸辛滋味俱全。
王妃斟了杯酒给他,轻声细语道:“别小瞧这一道蒸鱼,须配上章丘的葱、苍山的蒜、莱芜的姜,外加即墨的老酒,才可得真味。”
吃着无比熟悉的家乡风味,还有王妃堪比母亲一般的关怀备至,令沈思心头莫名一阵酸涩,竟不自觉红了眼圈。郡主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生怕他会在席间哭出来,只顾捧着碗怯怯盯着他,饭也忘了吃。好在他很快假借饮酒的时机,将眼里浮起的湿气一把抹去了。
说起来,这席间的珍馐美味并没哪样入得了晋王法眼,他独独只对一盘肉丁生出了兴致,连吃几口,又好奇地问王妃:“此物口感爽脆,香而不腻,到底是何名堂?”
听他发问,王妃掩嘴窃笑:“此物说来倒也有些名堂,乃是将细嫩的猪肚尖洗净,取其最厚实处,去了上下浮皮,切成骰子块大小,再滚油爆炒,加数十种香料烹制而成的。”
晋王没料到自己大快朵颐之物竟会是猪肚,不觉一阵反胃,塞在嘴里的几块也慢慢品出了一丝骚臭味道,真是咽也咽不下,吐也不吐不出,满脸苦闷难当。
沈思一眼扫去,意外见到晋王的窘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连带着自己也被饭粒呛到,干咳不止。王妃赶紧拿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又送了一杯茶到他唇边。
待沈思一杯茶灌下去止住了咳,晋王凑到王妃近前悄悄耳语道:“还是你有办法,可知我软话说尽,也没能哄得他乐上一乐。”
王妃慈爱笑道:“小孩子家家,都跟汪汪叫的狗崽子一般,看着凶,其实不敢乱咬人的,只管顺着毛捋捋也就好了。”
晋王挑起眼梢,半开玩笑半诉苦道:“谁说不咬人,阿姐没看到我肩头的疤?这只小狗崽儿咬人可疼着呢。”
沈思隐约感到对面两人窃窃私语的话题应是自己,可他竖起耳朵还是听不真切,只好赌气一般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白饭。
绯红郡主小孩心性,此刻见沈思吃饭的样子又爽快又豪气,不免心向往之,竟也跟着学了起来,于是两人打仗一般热火朝天抢起了饭菜,看得晋王与王妃目瞪口呆。
酒足饭饱,又饮过一杯香茗,晋王起身离了席。走到门口,见沈思还坐在原地,他停下朝沈思招了招手。
沈思明明看见了,却执拗地扭过头去,假做没看见一般。等了半天,他悄悄瞄回去,晋王竟还立在门口,仍旧是方才的姿势。二人目光交接,挑衅般对看了好一会,最终晋王夸张地叹了口气,独自迈出门去了。沈思皱着眉头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抿抿嘴角,也起身慢慢踱出了门去。
晋王站在庭院当中,正对着一片金鱼池出神。沈思迟疑片刻,也走了过去。两人既不说话,也不交流,只是静静并肩而立着。
夜色渐深,树影憧憧,鱼池上方氤氲起迷蒙雾气,水面飘摇着浮萍点点。岸边竹篱上爬满了夕颜花,经露水一激,花都醒了,乳白色的花瓣随风轻摆。萤火虫在草丛间盘旋飞舞,不时传来清脆蛙鸣。小小一池碧水因了月光的朦胧映照,竟似变戏法一般无边无际起来……
第33章上眉梢,为谁风露立中宵
当空一轮明月,照耀得鱼池波光粼粼,恍若撒满细碎金箔。
晋王凝视着水面,波纹也在他心头荡漾不止,激起涟漪阵阵。原来身边站着真正喜爱之人,就连赌气冷战都是这般美妙怡然的……
绯红郡主闲不住,想跑过来找晋王、沈思说笑,被王妃眼疾手快一把扯了回去,手指点向额头无声地教训着。郡主不解地看了眼并肩而立的两个男人,吐出舌尖做了个调皮的鬼脸。
也不知站了多久,沈思忽然没头没脑嘟囔了一句:“多谢。”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自言自语一般。短短两个字出了口,随即重又陷入沉默。
可晋王已真真切切听进耳朵里了,直听得他唇角眉梢都浸满了笑意。他不求所做一切能从沈思处得到任何回报,只求对方能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也就足够了。
院门外人影晃动,原是几个传话的小侍不敢进来打扰,正悄悄朝里张望着。片刻之后,王妃打发了个机灵的丫头过来传话,说辜卓子与孙如商求见,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晋王点点头,挥退了小丫头,又细细叮嘱沈思道:“早点回去歇着,如今虽天气炎热,也莫贪凉吃些个生冷东西,我打发人送了蚕丝的薄被过去,晚上睡着千万盖好,以免受风……”
他这厢老太太似地啰啰嗦嗦好一通,沈思只是安静听着,虽未回话,却也没表现出任何抵触。因此这一晚晋王走出王妃院子时浑身舒畅,连脚步也透着轻快。
可惜这轻松、愉快根本维持不了多久,书房里自有沉闷、压抑的消息在等着他。
辜卓子与孙如商正坐在小几两侧边饮茶边低声争论着什么,见晋王迈步进门,二人纷纷起身见礼。照例是孙如商率先开口:“禀王爷,臣等得到消息,小皇帝似在暗中调遣京营兵马,并接连几日着顾名珍进宫密谈。另外据探子回报,左军都督府各卫所兵马也在陆续向西线集结。”
“顾名珍?”晋王凤眼微挑细想了一回,恍然大悟,“哦,不就是顾名璋那号称有‘万夫莫敌’之勇的堂弟?小皇帝这一遭若拜他为将,倒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这名堂弟为顾名璋鞍前马后效力多年,不辞辛劳鞠躬尽瘁,可见兄弟感情尤为亲厚。如今堂兄惨死在沈思手上,他定是心怀刻骨仇恨的。所谓哀兵必胜,满怀报仇信念之人打起仗来自然身先士卒有进无退。顾名璋活着,小皇帝处处倚重于他,顾名璋死了,小皇帝十有八九也会把兵权交给同为顾姓子孙的顾名珍把持。
辜卓子抖开折扇慢慢扇着:“不正是那一位顾少爷,想来过不多久,他就会打着‘讨贼’的旗号杀奔晋原而来了。若在下猜测不错,小皇帝还会指派亲信太监朱善保出任监军。别看朱公公肥头大耳一脸憨厚相,当年小皇帝能以‘坠马’之变除掉太子大哥,可全赖这朱公公从中出谋划策。”
“唉,”孙如商紧跟着叹了口气,他身为长史,辅佐晋王治理晋原多年,自是心系民生,“不论是顾名珍还是朱善保,如我晋地君臣上下一心便都不足为惧。怕只怕一旦开战,晋原地界上难免会田地荒废、人丁凋敝,想到此等惨况,未免教人寝食难安呐。”
若想避免战祸,并非毫无办法,只消将“逆贼”沈思五花大绑交出去,一切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但看到晋王为寻沈思一路从汝宁直追到京城,连自身安危都抛在脑后了,这话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辜卓子一过耳便知孙如商是话外有音的,但以他圆滑的处世之道,当然不会令主子为难,故而赶紧岔开话头大肆吹捧道:“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小皇帝要打,就索性给他来个迎头猛击,挫掉他的锐气,教他往后再不敢打晋原的主意。王爷驻守晋原多年,从来深受百姓爱戴,乃民心所向也,有王爷坐镇,我晋原即便经历战乱也可很快恢复如常。”
晋王低着头,用杯盖一下一下轻掸着杯中浮茶,对两人所说的话皆是不置可否。
辜卓子察颜观色,捋着八字唇须又再说道:“只是不知……这一战当派哪位将领出战为好呢?”
他心中虽有人选,却不愿直说,想引着孙如商说出来,再探探晋王意思。
孙如商是个老实人,有话便说:“依微臣看来,沈念卿沈公子倒是绝佳人选。汾水一战他有勇有谋、用兵如神,已令人刮目相看,此番若肯出战,定能克敌制胜凯旋而归。”
“不可,不可。”晋王闻言毫不犹豫地摆摆手,连说了两个不可,“念卿他重伤未愈,又刚刚痛失至亲,身心俱疲,实在不宜奔波操劳。”
辜卓子见状已有了打算:“说到迎战,在下倒有一计,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又来了!晋王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笑容可掬:“阿渊但说无妨。”
辜卓子扣起折扇,瞄了眼隐身角落的屠莫儿,不紧不慢说道:“水可穿石,绳可断木,敌人越是来势汹汹,我们越是要避其锋芒,以柔克刚。只不过在下这一计,怕是要对王爷有所不敬了……”
临近子时,夜阑人静,辜、孙二人早已告辞离去了。晋王因多饮了几杯参茶,此刻仍是精神奕奕、睡意全无。
由书房出来,左右睡不着,他干脆沿着湖岸长廊信步走去。侍从们知道主子有心事,不敢打扰,除两人手提灯笼头里照路外,其余人等都远远跟在后面,脚步既轻且缓。
以晋原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晋王心里终究是有些忐忑的。多年来战马归槽、金刀入鞘,他几乎已经忘记临阵厮杀是何种滋味了。随着年岁渐长,就连少时那股子放手一搏的血性也渐渐被消磨光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或许人生在世,总要在某个时刻为了某个人疯狂一次吧,如今他为了他的沈小五,不管最后是成是败,总算值得了。
走着走着,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忽而变作了青砖石阶,晋王抬头一看,不觉苦笑,原来不经意之下又来到了沈思居住的小小院落。吩咐侍从们全都候在门外,他自己轻手轻脚走进了院内。四周黑漆漆的,只沈思房中还亮着微弱的烛火。
从一侧厢房里传来了牛黄断断续续的呼噜声,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语,睡得好不香甜。晋王摇头感叹,都说傻人有傻福,果然不假。
沈思的房门虚掩着,晋王在门外轻唤了两声:“念卿?念卿?”
等待许久不见回应,他干脆自行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沈思头枕手臂伏在桌面上,想是看着看着书睡着了。晋王走近两步,像欣赏奇珍异宝那般仔细观看着沈思的睡颜,慢慢现出由衷笑意。
沈思一头乌发散着,半边脸压得有些变形,鼻尖处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领口敞着,底下袒露出一小片黝黑紧实的胸膛。他还不到二十岁,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朝气,连皮肤也是光滑透亮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
晋王只觉小腹灼热,腿间发涨,生怕自己经受不了诱惑,赶紧调转目光,望向了凌乱的桌面。那里摊着一整幅晋原地图,上头还用朱砂笔标注出了大小不一的圆圈、方块、三角、箭头,错综复杂。
晋王脱去外衫,小心翼翼披在沈思肩头,又将他胳膊稍稍挪开两寸,俯身细细查看起了那张地图。原来沈思不眠不休,是在灯下研究这晋原地界有哪些兵家必争之地,有哪些险要可以精兵据守,又有哪些路线最易被敌人选为进攻之用……看来对即将发生的战事,他早已知晓。
一时之间晋王心头像打翻了酱料碟,酸酸甜甜、甜甜酸酸。欣喜的是,沈思到底还在牵挂着他与整个晋原的安危,难过的是,沈思明明胸怀大局,却再没像上一次对抗哈里巴那样主动请缨。
世事如潮,潮水会打磨掉石块的棱角,重重变故同样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晋王很怕那个简单、明亮的沈小五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俗世凡尘所掩埋了。
烛火明明灭灭,终于燃尽,化作一股青烟飘摇四散了。恍惚间,门口突然有道红影闪过,把晋王吓了一跳。借着月光定睛看去,原是那只名叫“琉璃”的小狐狸。小狐狸跑到晋王跟前抽着鼻子嗅了嗅,似在验明身份,确认毫无危险之后,它便抬起前爪朝着晋王的软底皂靴挠了去,力道不小,痒兮兮的,几下便将绣在上头的金丝盘龙给抓成了呲毛蜈蚣。晋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伸手过去揉揉小狐狸的脑袋以示亲近,却被它灵活一跳躲过了。
晋王生怕因此吵醒沈思,便丢下小狐狸退出了屋外,谁知那狐狸也三两步跟了上来,一边瞪起黑豆眼眨也不眨盯牢晋王,一边卷起爪子唰唰唰挠得欢畅。晋王哭笑不得地任它挠了半天,试探着伸手过去,还没等碰到蓬松的绒毛,它便又“跐溜”逃走了。如此几次三番,直到晋王出了院子走上石桥,小狐狸还在不远不近尾随着。可晋王一回头,它又赶紧藏到树后面去了,只有火红的大尾巴被遗忘在外头,甩啊甩啊的,清楚暴露了它的行踪。
晋王忍不住摇头苦笑:“唉,真真是宠肖主人形!”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思就醒了。扭了几下僵硬的肩膀,意外发现地图上一小片线迹被晕开了,怕是自己睡得太熟,不当心印了口水上去,他连忙抬袖子去蹭,可惜已经干透了。
周围笼罩着淡淡的香气,沉稳厚重,似是晋王立于身旁。沈思傻呆呆扫视一圈,老半天才发现自己肩头不知何时多了件衣服,松黄色的上等丝绸,绣着吉祥团花,正是晋王昨日穿的那件。
沈思登时懊恼不已,一则,怪自己睡得太死,有人进来竟然全未发觉,这对习武之人来说实属不该。再则,万一给晋王看去了自己呼呼大睡流口水的蠢样,可真是丢脸到极点了。至于为什么不怕别人瞧见,偏偏只怕晋王一个人瞧见,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正自胡思乱想着,金葫芦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盆清水并数样梳洗用具。见沈思醒了,他反常地跑上前来,竟想要伺候沈思洗漱。可惜他粗手笨脚,也没做惯这等杂活,不但将洗脸用的茉莉皂滑到地上踩了个稀烂,还把擦脸用的绸巾掉落在水盆里,碰翻了铜盆子,水泼了一地,连沈思的鞋袜都浸湿了。
沈思实在无奈,只好将他拉向一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金葫芦,招了吧,你到底有何用意?”
金葫芦扭捏半天,小小声说道:“公子,我、我昨夜想了很久,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妄自菲薄,我姓金名福禄字多寿,这等响亮名号是为闯一番事业而起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区区一将军尔……”
沈思憋不住“噗嗤”乐出了声:“那是你想出来的吗?那是昨天我跟你说的!”
“我想建功立业,我想有所作为,我……”金葫芦干脆“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请公子栽培我,我想上阵杀敌!”
沈思并没急于将他扶起来,反抱着双臂一脸玩味地逗他道:“金葫芦啊金葫芦,你是想建功立业有所作为,还是想尝尝价值千金的天鹅肉是什么滋味?”
“我、我、我并不是那样!”金葫芦嘴里说着并不是那样,可一张脸涨得通红,分明是在说:对,我就是那样!
沈思拿脚尖勾了勾他腿侧:“起来吧,可怜巴巴的像什么样子!”见金葫芦依旧跪在地上不肯动弹,沈思只好拎着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你跟在我身边,确长了些本事不假,只是战场不比校场,刀枪无眼,生死有命,你可都想好了吗?”
金葫芦愣怔半晌,回过味来,猛力点头不止:“想好了!想好了!”
沈思看看天色,故意拖着长音说道:“唉,时辰也不早了,想是卯时将近了吧……”
“糟糕,今日可是要去办差事的。”金葫芦闻言一把甩掉手里的湿绸巾,转身就往外跑,跑出几步又抻长脖子朝后喊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他将手探进胸口,取了个小布包出来,展开布包,里面平整放置着沈思写给他的那张纸金福禄,金多寿,他举起来朝向太阳一遍一遍看着,心里喜不自胜。
金葫芦前脚刚走,绯红郡主后脚就来了,还大模大样站在门口端起架子等人见礼。可惜沈思只顾打扫着金葫芦留下的一地水渍、皂痕,完全无瑕顾她。她只好讪讪干咳两声,示意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一遭暂且饶了沈思。
那群打扮花花绿绿的小丫头在院子里笑闹起来,将兵器架子推搡得哗啦作响,吵到了沈思。见沈思皱起眉头,郡主赶紧朝外挥手:“去去去,都出去都出去!”
将小丫头们悉数赶出了院子,郡主转头“咯咯”一笑:“你在打扫?不如……本郡主来帮你吧?”
有了前车之鉴,沈思自然不肯劳她大驾,当即飞快摆手:“有话便说,我可不喜婆婆妈妈。”
郡主小碎步挪到沈思近前,扯着她袖口来回摇晃道:“你教我武艺和兵法吧,教我做个女将军!不是只会护送娘亲去寺庙进香祈福那种,是要穿铁甲、执长枪上阵杀敌那种。”
沈思随口敷衍着:“女儿家做什么将军,老老实实学几手针织女红才是正经。”
绯红郡主小嘴一撇:“花木兰、梁红玉也都是女儿家,还不做了威风凛凛的巾帼大英雄!”
沈思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乃堂堂郡主,怎能和她们相比。”
郡主“啧啧”摇头,脸上一副“你不懂”的高深表情:“若我有本事上阵杀敌,就不必许给那些脑满肠肥的王孙公子为妻了。你可知梁王之女嫁给了太傅大人的嫡子,丈夫每日饮酒作乐,流连勾烟花之地,她只能以泪洗面。齐王之女呢,就嫁给了吏部尚书的独子,那小子生性体弱,成亲没半年便生了场急病一命呜呼了,留下她照样只能以泪洗面。更惨的是豫王之女,远嫁给了西藏土司,虽然不用以泪洗面,也只能酿酿青稞酒,放放牦牛,换成是我,闷都要闷死了。”
沈思眨眨眼,好奇地问:“那你想嫁什么样的相公?”
对于这个过于直白的问题,绯红郡主并不像旁的女孩那般羞涩害臊,反而大大方方答道:“我只想找到个单纯些的,逗趣些的。最重要他是真心实意喜欢我,而不是贪图我的郡主之位和我父王的权势。”
沈思将金葫芦往郡主的期许里套了套,倒也有些合适。他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漫不经心问道:“王府里多得是能人异士,都比我饱读诗书阅历丰富,为何不去找他们教你?”
郡主鼻梁恨不得皱出个褶子来:“对于我的要求,他们一定表面应承说‘是是是,好好好’,然后扭头就去禀报给父王听了,我岂不又要坐在书房里抄写《女诫》!”
沈思扁扁嘴角:“那我也帮不了你,我如今客居王府,吃穿用度都要仰仗你父王,可不能得罪他。”
郡主满不在乎地一笑:“切,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都怕父王,你不怕。不光不怕,父王还要反过来听你的话。我可看得明白,如今在父王跟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我才特特找你来了。哼,这下我总算也有办法治治父王了!”
沈思实在无语:“小丫头,凭你这幅脾气秉性何必担心将来嫁给谁呢,只怕是没有男人敢娶你的!”
绯红郡主双手叉腰,伸出舌头“噗噜噗噜”摆动两下:“你面孔又黑,脾气又臭,言行粗鲁又不通文墨,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还不是有人喜欢得无可不可,我怕什么!”
沈思没想到会被个小姑娘抢白,勾起指头便要一记凿栗弹过去,吓得郡主提着罗裙逃出了房门,还边跑边学着晋王声调情意绵绵地叫着:“念卿,念卿,哈哈哈……”
平日跟在郡主身边那群小丫头都被惯坏了,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此刻也学着主子模样,站在院中叽叽喳喳起哄道:“念卿,念卿,念卿,念卿,哈哈哈哈……”
第34章夜未央,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一年节气来得早,还没到七月,城里城外已是北雁南飞,层林尽染,田间地头更随处可见棉桃赛雪、麦浪泛金,若非战火即将燃起,这本该是个“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大好年景。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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