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作者:洛无奇
第8节
沈思略为迟疑片刻,也不多说什么,兀自起身转回了船舱里头。他看得真切,晋王本意是不想他与牛黄相处得太过亲近。
因为动作急躁,他肩头披着的外衫险些滑落,还是晋王急忙伸手过去扯了一下,才不至被风卷入水中。谁知这毫无恶意的触碰竟被沈思下意识闪开了。
晋王的手虚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讪讪搓弄了两下指腹,最终稀松平常地笑道:“还好你早早醒了,不然这一觉睡得太足,晚间就该要失眠了。”他本是在没话找话,借以缓解尴尬气氛,可看到沈思一张脸紧紧绷着,稚气之中无端端添了几分傻气,他又忍不住想去逗上一逗,“念卿我来问你,方才熟睡之中为何接连唤了几声‘守之’,可是梦见本王了?”
“你……”沈思像被人窥探去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眼珠瞬间瞪得溜圆。他既羞且怒,却无法反驳,因为梦境里头,他确实心心念念满脑子都是卫守之。
见他几次欲言又止,脸孔憋得通红,晋王只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再舍不得继续捉弄下去了,赶紧岔开话题道:“晚间我命人准备了清粥小菜,喜不喜欢都多少用一些,且忍耐忍耐,明日午时咱们便可下船。等回了岸上,你胃口恢复了,再把这几日所受的辛苦全都补回来。”
沈思听着晋王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他朝船舱外忙碌的牛黄瞥去一眼,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晋王见他问起,知道自己的打算逃不过沈思眼睛,所以也不多做隐瞒:“兹事体大,不仅关乎你的安危,还关系到晋原无数百姓的生计。在没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我决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破绽存在。对于无法确定能否可以保守秘密之人,只好选择封口。”
晋王的语气波澜不惊,听在沈思耳朵里却并不轻松。晋王向来是上位者,掌生杀予夺之权,绝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个小小的山野郎中身上。他固然有温柔宽厚的一面,但那只表现在某些人面前,更多的时候,他精于算计,心思狠决,手段残忍。对他而言最直截了当的封口办法,就是让一个人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沈思很清楚,晋王骨子里是不想打仗的。一旦发生了战争,无论胜败,他在晋原地界上苦心经营出的风调雨顺、安民乐业就都将化为乌有了。
归根结底,小皇帝,顾明璋,晋王,都是一类人。他们为了保住所拥有的一切,会不惜任何代价,包括牺牲掉几条不相干的人命。
第二天晌午,船行到德州卫境内终于靠了岸,指挥佥事张世杰早早带领一支精锐人马等候在了那里。这些人都穿着便装,三五一群乔装成商队、镖师模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动静,手掌片刻不敢离开随身武器。
晋王从容下船,面对走上前来恭敬施礼的张世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下已有了几分推断。他避开众人,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可是城中有变?”
“禀王爷,晋阳城内一切安好。只是……”张世杰谨慎地观瞧过左右,贴近晋王小声回道,“小皇帝先您一步派了钦差大员过来,明里说是‘查察晋冀地区兵备事’,实则成日紧盯着王府内外一应动向,光是求见您的拜帖,已经递上来好几回了。”
晋王略一思索,微微笑道:“无妨,既是派了耳目过来试探,就说明京师那一位还没抓到任何把柄。只告诉你的人谨言慎行就是了。”
张世杰当即拍胸脯保证:“王爷放心,莫将所率部众都经过精挑细选,尽可信任……”
晋王余光一瞄,发现沈思幽幽张望了过来,似在留意着二人的对话,他不想沈思因了这等琐事忧心,故而朝向张世杰轻轻一摆手,示意无需再说下去,其余种种自己皆有分寸了。
牛黄随同众人下了船,看哪里都觉新奇,面对着前来迎接晋王的车架也要对沈思大发几句感慨:“天老爷,我本以为公子您家是个普通的商贾富户,如今一见竟是高官权贵也万万不及。且不讲别的,只这几匹高头大马吧,啧啧,怎会如此威风!”
沈思想要截住他的话头,已然迟了。他不嚷嚷还好,一开口反倒更坚定了晋王的必杀之心。
晋王唤过两名侍卫,指着牛黄对其吩咐道:“去,将此行的诊金结算与他,再安排一艘小船,送他上路。”
牛黄听说银子就要拿到手了,急忙与晋王、沈思几人拱手道别,兴高采烈一路小跑着追向那两名侍卫。谁知临要上船的一刻,他不知何故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跑到沈思面前热情地问道:“公子公子,可否留个府上的地址给小人?我想着,若是哪日我乡里有兄弟叔伯远行来此,便可托他们稍上一包酥糖送给公子。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到底也是份心意。”
几句话说得沈思愧疚万分,无言以对,幸好晋王及时替他解了围,教牛黄只管去向侍卫们讨要住址。牛黄得了令待要转身离去,没走出两步,又站住脚啰啰嗦嗦地对沈思说道:“对了公子,我想了想,若是夏季炎热,那酥糖走不到半路定会化掉,不如我向人讨来制作的配方,写成书信寄给公子,由您府上的厨子做出来,味道想必也差不到哪里。”说着还露出个无比得意的笑容,好像自己想出的主意有多聪明一般。
沈思胡乱点着头,竟是看也不敢看向牛黄,只管低垂眼眸朝马车走去。他一只脚踏上车板,另一只脚却犹如陷进了沼泽地似的,留在原处抬也抬不起来。沉着脸踟蹰片刻,他终是狠狠一转身叫住了牛黄:“喂,牛黄兄弟,不知为何我突感身体不适头晕目眩,你可愿意再多照料我一程?”
问完这句话,沈思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他也想学着顾明璋或晋王那样,将所有人都视做弈局中的棋子,一步一步筹谋算计,予取予求……可惜终究没办法做到。
牛黄完全没发觉到自己正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反倒有些为难,站在那翻着眼皮想了半天才勉强答道:“那……好吧,反正我孤身一人,家里也没个牵挂,早一日、晚一日回去又有什么要紧。”
没想到计划好的事情会节外生枝,两名负责动手的侍卫有些不知所措,纷纷向晋王投去探询的目光。而晋王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则直笔笔落在了沈思身上,先是审视,再是琢磨,最后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对着侍卫打出个不易察觉的手势。侍卫们心领神会,彼此飞快交换过眼神,退去了各自的位置。
从始至终,沈思都没对晋王做出任何回应,他不善于说谎,又懒于解释,想想干脆就装傻算了。他也知道这一举动会令晋王感到为难,可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也只能硬起头皮将烂摊子丢给晋王了。
又两天之后,队伍终于风尘仆仆赶回了晋阳城。因半路杀出个钦差大员,为免人多眼杂,晋王特带着沈思伪装成杂役,于凌晨时分打从后门悄悄溜进了王府。直到踏进门槛那一刻,他绷紧的心弦才总算稍微松懈了下来。
府中上下早已讲明了规矩,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别看王爷一张俊脸时常带着三分笑意,威仪却不容侵犯,哪个若真触怒了他,只怕是如来佛祖也救不了的。
王妃一得到消息,就带着贴身侍女们将晋王与沈思的住处里里外外全部清洁一新。及至二人回府当日,她更是天不亮便亲自守在了门口等候。一见面,她迫不及待拉过二人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疼惜之色:“瘦了,都瘦了,此一番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回来就好!都平安回来就好!”
踏进曾经居住过的院落,沈思竟生出一种回家般的亲切感觉。院子正中青砖地打扫得一尘不染,东南角立着几株光秃秃的梅树,西面是兵器架子,上头刀枪剑戟都被擦拭得明光锃亮。
一晃数月,金葫芦长高了不少,嗓门也比从前洪亮了,干瘪瘪的骨架子上生出好些肌肉块,总算像个男子汉的模样了。见到沈思去而复返,他激动得两眼通红,嘴唇死死抿着,生怕一张嘴就会哭出声来。小狐狸听见动静,也“嗖”地窜了出来,甩动着大尾巴直往沈思怀里钻。不知这段时间金葫芦偷偷喂给它多少好东西,搞得它一颗狐狸脑袋还是小小尖尖的,身体却鼓胀成了名符其实的肉球,捏上去松松软软,骨头都寻不着。
见到这一人一狐,沈思难得浮现出了由衷的笑意:“多寿,你真是长大了,倒有几分未来将军的样子了。琉璃老弟,许久不见,你也变化不小,简直是……呵……”
晋王离开多日,府中积压了大小事务无数,自他一回来便忙得马不停蹄,实在挪不出空闲陪着沈思。
当晚沈思与金葫芦、牛黄一起在自己的小院用了晚膳,虽然只有三个人,各色菜肴却琳琅满目摆出好大一桌,且都是按照沈思口味烹制的,只可惜山珍海味吃在沈思嘴巴里也味同嚼蜡,他身体疲乏,心绪烦闷,只胡乱吃过几口,便推说想要休息回房去了。
牛黄因身份特殊,一入府便被重重看管了起来,不但不许在府中随意走动,就连出去小院都要有人看着。可不知该说他心宽还是蠢钝,竟丝毫未把这囚徒般的处境放在心上,还和金葫芦一起风卷残云吃光了所有饭菜,然后又一起拍打着滚圆的肚皮回房去睡大觉了。
这几日不是乘船就是闷在马车上,沈思浑身脏乱不堪,可因腹部剑伤还未愈合,尚不能沐浴,只好用清水仔细擦洗了身体。等他更换好干净衣物走进卧房,正看见一个身着罗裙的背影在殷勤忙碌着帮他铺床。沈思还当是晋王指派过来的侍女,为防突然开口吓到对方,他走进门时故意加重了脚步。那人应声回头,竟是晋王妃!
沈思的母亲若还在世,年纪应是与王妃相仿的,故而在沈思心中,向来把王妃看做是长辈。他虽对晋王心存着怨恨,对王妃却仍是敬重有加的。现在要一个长辈亲自来伺候他这小辈,他无论如何过意不去,赶紧上前阻止道:“夫人,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怎能劳烦您动手呢。”
王妃笑着推开他挡在面前的胳膊,语气温柔:“不瞒你说,我也是受人所托而来的。今晚守之实在分不开身,才将你暂交给我照看一日,稍后我可是要向王爷千岁复命去的,怎能有半点马虎。”
沈思莫名有些气恼:“王爷也太没分寸了些,随便派个小丫头不就得了,怎能随意支使您呢?”
王妃将他拉到桌边坐定,又随手倒了杯热茶给他,轻声细语道:“你也怪不得他,听说从前他指派来伺候的使女都被你撵走了,他又岂会再做无用功?想来只有我这样的身份与年纪,才不会被念卿赶出门去吧。”
沈思听了愈发过意不去:“夫人哪里话,我只是习惯了军中生活,不喜欢别人帮忙做这做那。”
王妃深深望了他一眼:“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他有没有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以你二人之间的关系……”
沈思一掌拍在桌案上,生生截断了王妃的话,语气冰冷:“夫人且听了,我与他并无任何关系!”
王妃讶异地眨眨眼,不觉轻叹:“唉,难道你不是认了守之做义父的?”
沈思张了半天嘴,哑口无言。方才那反常的举动,不恰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他发现平日里自己明明有几分头脑,可不知怎的,一对上王爷、王妃这些人,就立马变得简单幼稚,愚蠢至极了。
桌边一只空杯被他震得翻倒,咕噜噜滚下地去,摔成了两半。门外侍女听见响动,小心请示着:“夫人,可有何吩咐吗?”
王妃淡淡答道:“没有,都下去吧。”待脚步声渐远,她亲手拾起碎成两半的茶杯,满眼惋惜,“念卿,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我都有所耳闻了。事情因守之而起,你恨他、怨他我都理解。他叫我一声‘阿姐’,我便是他仅有的亲人,弟弟犯下过错,做姐姐理应与他共同承担。你若想骂他,我陪他一起听着,你若想打他,我陪他一道扛着。但你若还想像在京城里那样,要出手杀他,我定会先一步跟你拼命。”
沈思眼望着桌案上跳动的烛火,凝眉苦笑:“是啊,我是真的很想杀了他……”
“念卿啊,这一夕之间亲人尽丧的滋味,我很能体会。”王妃站起身来,缓缓走出两步,遥望着窗外夜色陷入了回忆,“同乐二年朔州一役,我的父亲、哥哥,还有欲相守一生的爱人青哥都没能活着回来。他们走的时候,每个人都胸有成竹,大哥还拉着青哥胡闹打赌,说此番上阵杀敌,青哥所立战功若高过他,他便将我这个小妹输给青哥为妻。我听了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可毕竟女儿家脸皮薄,为了面子,只好假装闹脾气,几天没同他们说话,连出征都没去送行,谁知这一别,竟再不能相见了……”王妃声音几欲哽咽,眼里泛起斑斑泪光,“他们离家的那段日子,我还在偷偷准备着嫁妆。依照当地风俗,新媳妇过门之前要为相公亲手做一双鞋。我知道自己女红不好,又生怕做出的鞋子青哥穿了会不合脚,故而一针一线缝制得极慢,但凡有一根线歪了,都要拆掉重来。就这样缝了拆,拆了缝,我以为等鞋子缝好,父亲就会带着哥哥和青哥凯旋而归,可鞋子终于完工了,等来的却是几套染满鲜血、残缺不全的盔甲。”
沈思听王妃讲述着过往的伤痛,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小声轻唤着:“夫人……”
王妃惊觉自己的失态,擦擦眼睛凄然一笑:“更可悲的是,厄运至此还未结束。因朔州之战太过惨烈,太祖皇帝下令要问责相关人等。废太子卫吉为了推卸责任,排除异己,竟颠倒黑白,将罪状推到了守之一系的几名老臣头上。因他信口雌黄,暂时蒙蔽了皇帝,使多名忠臣饱受不白之冤。时任参知政事的辜大人被判了满门抄斩,兵部侍郎卓大人、莫大人砍头示众,家中男子全部流放充军,女子贬入贱籍。都督同知屠大人不服判决,与前来抓人的官兵动起手来,官兵一气之下纵火烧毁了屠府,守之闻讯赶到,只来得及从火海中救出屠家最小的一个儿子。可怜那孩子从前生得唇红齿白风采翩翩,又天资聪颖文武全才,谁知天降横祸,不待被大火灼烧得容颜尽毁,连嗓子也熏哑了,更因是戴罪之身,从此后再不能以真名实姓示人……”
“那位屠家幼子难道是……”同乐二年沈思还未出世,当年发生的一切自然无从知晓。至此他才恍然大悟,怪道晋王身边几名亲信俱是无官无职却忠心耿耿。辜卓子,应是辜家与卓家的子孙,屠莫儿,自是屠家与莫家的后代了,晋王是在用这种特殊方式还他们以真实身份。
见沈思眉头紧锁,王妃慈爱地笑笑,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碾过:“念卿,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或许你只看到守之他身居万万人之上,享尽齐人之福,看到他为保权势地位而不停地使手段、耍诡计,可你又知不知道,他其实是输不起啊。在他身边,还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要依附于他而活着。他是晋王一日,我们才能平安一日。”
沈思倔强地别过脸去:“夫人所言我都明白,但请恕我无法抛开父兄至亲的冤屈,反替别人着想。卫守之总有千般万般的苦衷,做了就做了,若非他伪造书信陷害家父,若非他暗中泄露布防机密给叛军,又怎会发生之后的诸多惨祸!”
“唉,世上多得是良善的蠢材与奸险的小人,念卿你贵就贵在心思通透坦荡,可也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加难以容身于世。”王妃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的话或许并不中听好比那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乃势之所趋也,与凿冰求鱼之人又有多大关系呢?”
“夫人不懂……”沈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虽年纪尚轻,却也并非不谙世事,那些个官场倾轧、尔虞我诈就算没亲身经历过,总也听过看过略知一二。家父脾气耿直铁面无私,这些年领兵在外得罪了不少朝廷中人,被人在背后使阴损招数暗害也在所难免。我只替他不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个昏君狗皇帝忠心耿耿!但我恨皇帝、恨顾明璋,与怨恨卫守之不同。你可知就在变故的前一晚,他还对我说……他竟然说……算了……”沈思没能再说下去,他憋闷得气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委屈的模样竟有些可怜。
王妃心头一阵难过,又不便再多说什么。见夜色深了,她起身告辞道:“念卿你早些休息吧,切莫胡思乱想。无论你存了怎样的打算,首先总要照顾好自己。”临出门前,她又忍不住回过头语重心长地劝道,“生而为人,何曾有什么十全十美呢?希求长乐,便须学会知足。若只盯着自己未曾得到的,只能终生失意。相亲相爱与反目成仇,不过是一念之差,唉……”
夜里沈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汝宁城下的尸横遍野,想到王府佛堂里那一块块无名牌位,不禁深深迷惑,他这种人活得不快活,晋王那种人也活得不快活,天地之间,到底什么人才能活得快活呢?是不是只有唯我独尊的皇帝,才能真真正正体会到快活的滋味呢?
大约四更时分,迷迷糊糊地,沈思发觉有人进了他的卧房,并摸黑径直走到了床边。他闭着眼,动也没动,倒要看看那人想做什么。很快,一张温暖的手掌覆在了他的额头上,轻触片刻,又转而向下,帮他拉好被角,就再没声息了。
沈思能感觉到那人并没离开,就站在黑暗里静静注视着他,许久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沈思就被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给抽醒了。琉璃老弟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还堂而皇之跳上了床,趴在他枕头边睡得香甜,睡梦中还不老实,尾巴时不时来回甩着,一下一下扫过沈思的鼻孔、脸颊,痒兮兮直想打喷嚏。
沈思正打算捏着后脖颈将小狐狸丢下地去,就听见外间书房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貌似一男一女在互相问答着什么。
那女声调门极高,叽里呱啦响铃一般,不用问也知道是绯红郡主:“呆子金葫芦,我且问你,百战奇略之中何谓‘亲而离之’?”
金葫芦的嗓音已有了几分男人的浑厚粗糙,只可惜面对着郡主,总显得唯唯诺诺、底气不足:“嗯……凡与敌战,可密候邻国君臣交接有隙,乃遣谍者以伺之,彼若猜贰,我当以精兵乘之,必得所欲。”
绯红郡主似很满意,轻快地笑了一下:“那我再问你,何谓‘不战在我’?”
金葫芦想了半晌,迟疑着答道:“这个……这个……凡与敌战,若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兵势不利,彼或远来,粮饷不绝,皆不可与战,宜……宜坚壁持久以敝之,则敌可破。”
不待他喘口气,绯红郡主又连珠炮似地发问道:“再说说何谓‘用众进止’?”
这次金葫芦老半天没有吭声,绯红郡主倒得了意,趾高气昂地训斥道:“笨呐,名字叫做葫芦,还真是个木瓜脑壳!”
沈思被二人聒噪得睡意全无,只得披了衣服走出来,斜倚在书架子上随口提点道:“不可战于险阻之间,须要平易宽广之地,闻鼓则进,闻金则止,无有不胜。”
目标终于现身,金葫芦飞快瞄了眼绯红郡主,郡主则将手藏在袖筒里偷偷朝金葫芦竖起拇指比划了一下。
沈思瞬间明白过味来,看这二人你来我往煞有介事地问对了一早上,哪里是在探讨什么兵法?分明是费尽心思想哄自己多说些话!
看着两个不甚精明之人在耍着不甚精明的小伎俩,他竟心头一热。抛开晋王不说,这府中众人他是无论如何恨不起来的。先有冯卓生因救他而死,后有孙如商、张世杰等人为保他性命连日奔波劳碌,尊贵如王妃也在亲自动手照料着他的一应饮食起居,现在连绯红那刁蛮的小丫头也在绞尽脑汁逗他开心了,这还教他如何冷眼相对呢!
金葫芦并不知道自己的小计谋已被拆穿了,犹在卖力表演着:“还是公子于兵法上头足够纯熟,这段日子我也将架上的兵书看去不少,可脑子太笨,能记住的委实不多。”
沈思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死记硬背是没用的。就算将前人的兵书典籍都装进脑袋,也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而已。”
见“背兵书”的法子并未起到预期效果,金葫芦可怜巴巴望向郡主求助。郡主转转眼珠,又有了主意,一番挤眉弄眼暗示之后,金葫芦终于拍着脑门顿悟了:“诶呀公子,差点忘记,前日詹将军偶得了一把宝刀,说要赠予公子。那刀又窄又长,也不知使起来是否趁手。”
说着话他跑进厢房,很快取来一把银光闪闪的佩刀交给了沈思。那刀刃长三尺,柄长四尺,握起来沉甸甸分量十足。沈思持刀在手细细打量着说道:“此乃斩马刀的一种,由唐代横刀演变而来,锋利异常,精于劈砍。”
只随意甩动了两下,竟是龙吟虎啸,凛凛生风,果然宝物。所谓剑走轻灵,刀行厚重,与剑相比,刀更显亢直阳刚。所谓“城头铁鼓声犹震,匣裏金刀血末乾”,那曾是怎样一场激动人心的胜利……
兴之所至,沈思不自觉施展起了少时修习过的一套刀法。不想一时大意,挥手劈砍间用力过猛,直觉腹部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即有股温热缓缓化开。他心里暗道不好,赶紧收势将刀递给金葫芦,又借口体力不济要喝茶歇息歇息,而匆匆回房去了。
到房中解下外衫一看,缠在腰间的布带果然被血晕湿了,看来定是方才舞刀舞得忘形,挣裂了伤口。他不想给人知晓了再添什么麻烦,当即衣服一遮,打算去向牛黄讨些止血的药粉,只胡乱涂抹在伤口上就是了。
自打晋王回到王府,大大小小各色难题便已摆在了眼前。
且不提别的,单说那小皇帝派来的钦差吧。钦差大员入境晋原,当然要先拜会拜会镇守一方的晋王爷了。可真的王爷千岁明明还在水上飘着,整日窝在府中饮酒行乐那个只是容貌相近的西贝货,远看还似模似样,一说话可就要露陷了。辜卓子、孙如商当然不敢拿他出去见人,因此只能想尽各种借口一味拖延着时间。
钦差大人被晾在行馆好几天,耐心就快了要磨光了。如今晋王总算赶了回来,这一面越早相见越好。可见面之前,晋王还需将这段日子以来王府内外发生的大小事宜熟记于心才行,哪怕细枝末节也不能放过。否则万一言语之间出现纰漏,难保会给对方顺藤摸瓜探到虚实。
除此之外,还要遣人去彻查这位钦差的身家背景、脾气秉性、所属派系,诸如此类林林种种。只有知己知彼,才可万无一失。在晋王看来,没人绕得开“欲望”二字。有人嗜酒,有人好色,有人见钱眼开,有人贪图虚名……搞清楚对方想要什么,收服起来就不难了。京城与晋原间隔着千山万水,是相安无事也好,是剑拔弩张也好,这钦差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传到小皇帝耳朵里都至关重要。
花费掉两日功夫,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晋王特在城中最富盛名的鸿宾酒楼大排筵宴,正式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鸿宾楼周围早早驱散了闲杂人等,士兵们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时辰还未道,晋王的车架仪仗便已浩浩荡荡来在了酒楼门前,也算是给足钦差面子了。可也恼人,那钦差年岁不大派头倒不小,劳着晋王坐等多时,他还迟迟未到。
就在晋王面露愠色,打算派人前催促之时,一名校尉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禀报王爷,大事不好,钦差大人在赴宴的途中遭遇行刺……”
晋王长眉一簇:“人呢?伤得重吗?本王派去的护卫都是做什么吃的?”
来人不敢抬头,一气答道:“行刺者根本没有现身,只是于半途之中暗箭突袭,钦差大人他、他被一箭穿心,当场就死了。至于那凶手……那凶手……”
晋王冷冷喝令:“快说!”
校尉狠狠咽了口吐沫:“护卫们一路追赶,发现那凶手竟是逃进王府去了……”
晋王脑中一道电光划过,凶手难道是……沈思?
第31章霜满头,应悔少年觅封侯
晋王在这晋原地界上一手遮天,想杀个把人,杀也就杀了,连名目都不需要织罗。可钦差打着小皇帝的旗号千里迢迢赶来晋原,便是皇帝的眼耳口鼻,杀了他,岂不是明目张胆扇了小皇帝一记响亮的耳光?
再者,皇帝派钦差此来是为了调差逆贼沈思的行踪,现而今钦差死在晋王的地盘上,任谁都能解读出几分“杀人灭口”的意味来。
一得到钦差死讯,晋王赶紧命人关闭四城门,并迅速集结人马包围了行馆,试图封锁消息。只可惜到底迟了一步,清点人数时,已有两名钦差的贴身侍从不知去向。其实晋王也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钦差的尸体被藏在轿子里,一路抬回了行馆,经仵作验明,确系死于箭伤,且当场毙命。那尸身胸口处开了个大洞,皮肉红呼呼翻在外头,好像小孩儿噘起的嘴巴。
一众护卫自知失职,闯下滔天大祸,纷纷跪在晋王跟前主动请罪:“属下等无能,请王爷责罚。”
晋王阴沉着脸轻轻摆了摆手:“此刻不是兴师问罪的时机。还不快将事发当时的一切原原本本讲与本王知道!”
护卫队长挺起脊背拱手回道:“禀王爷,当时属下等人奉命护送钦差赶往鸿宾酒楼,一路上都十分小心,前面安排了骑兵开道,两侧有甲士列队警戒。行至酒坊街路段,忽然从侧前方射来两支羽箭,一前一后擦过钦差大人的轿顶,钉在了沿街酒馆的木质招牌上。属下等立刻兵分两路,一路以轿子为中心迅速聚拢,负责护住钦差大人,另一路依冷箭的路线与力道判断出凶手可能藏匿的方位,攻了过去……”
晋王低头默默听着,直到此处,这些护卫们的所作所为都并无明显错漏。
谁知护卫队长语气一变:“可我们没想到,竟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在成功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之后,凶徒忽然从相反角度突然发起袭击,他一箭射来,有护卫察觉挥刀去挡,可箭速之快居然震得那名兄弟腰刀脱了手。这第三箭隔着布帘笔直射入轿内,属下等再去看时,钦差大人已经气绝身亡了。而之前那两枚羽箭,竟然是由皮革与铁销组装而成的机关所发射,是名副其实的障眼法。”
照此说来,那人不但对钦差赴宴的时间、地点、行进路线了如指掌,就连侍卫们可能出现的反应都提前预料到了。他能精确地布置战术,冷静地等待时机,紧要关头又沉着淡定、矢不虚发,无论如何不是个普通的杀手。甚至举动之中,还带了些许孤注一掷的胆识与气魄。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斟酌着问道:“那么你们追赶凶手的途中,可曾看清了对方样貌?”
护卫队长也觉羞愧:“属下蠢笨,未能看清凶徒模样。其人以黑布蒙面,身高八尺有余,飞檐走壁身手敏捷,肩头一张弓尺寸巨大,属下亲见逃到半路有几根横着探出墙外的树枝挡了路,他只手舞弓背胡乱一挥,手腕粗的枝干便应声断成了两截。”
晋王似想到了什么,吩咐下去:“来啊,将凶手戕害人命所用那支箭取来我看!”
立刻有人双手捧了箭,小跑着送上前来。那箭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了,箭簇锋利异常,手指只稍稍触碰到一点,皮肤上立刻绽出一道白印。仔细看还会发现,那箭的头尾两端略略削去了一些,中间部分显得更粗。晋王记得,从前看沈思自己打造弓箭的时候,曾听沈思说起过,这样处理箭支可使离弦之后不易产生偏差,杀伤力更大。照此看来,这凶手不单单是射箭的行家,也是造箭的行家。
晋王握箭在手掂了两下,眉心越拧越紧,这箭比普通军中用箭要长出寸许,分量也重了许多,他头也不抬地朝着背后一伸手,众人皆不解其意,唯有屠莫儿上前一步,“唰”地抽出随身佩剑,反手提着剑柄递向了晋王。
晋王接剑在手,毫不迟疑照着那支箭劈了下去。只听“叮啷”一声脆响,激得火星四溅,那箭却没有断,待细看去,原来貌不惊人的箭杆之中竟藏着铁芯。
造箭的材料向来是北人用木、南人用竹,木重竹轻,竹不如木之能洞坚也。而说起这种铁芯箭,更是大有来头,此乃赫赫有名的“破甲狼牙”,穿透力极强,因箭身沉重,非力士不能开弓。另外那箭簇上镶有倒钩,战场之上一旦被它射中,砍也砍不断,拔也拔不出,只剩痛苦地倒地哀嚎不止的份了。据晋王所知,从前沈家军中有一支八百人组成的精锐铁骑,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用的,正是这种箭。
晋王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的屋角,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之后,他调转目光投向护卫队长:“你说他逃进王府去了?”
护卫队长“嗐”地怨叹了一声:“他先是逃进王府后门的小巷之中,又三两下翻过了院墙。属下等不敢贸然闯进王府抓人,只能赶紧联络了府中侍卫与胡大总管帮忙搜查。可足足忙活了半天,侍卫们搜查过各个角落,也并未发现半个可疑之人。”
依着本意,晋王实在不愿相信那杀害钦差陷他于两难之地的家伙就是沈思。可从眼前得到的证据来看,一条一条简直是为沈思量身打造而成的身材高挑,武功高强,箭法卓越,臂力惊人,论起造箭、使箭的功夫,晋阳城里无人能出其右,更重要的是,出入王府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晋王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沈思不正烦恼于想杀自己又难以下手的窘境?如今钦差一死,自已与小皇帝之间再无斡旋余地,等到战火燃起,便是一箭双雕,不费吹灰之力挑起两大仇敌的殊死恶斗,对沈思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干人中也有没眼色的家伙,脱口而出道:“若说王府之中具备这等本领的,恐怕只有……”
他话未说完,忽觉凉风阵阵吹得脊背发麻,原是辜卓子不知何时抖开了折扇,正似笑非笑盯着他扇得正欢。那人瞬间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愣怔片刻,最终假作咳嗽吞掉了后半截话。
晋王察觉到对方的欲言又止,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看辜卓子,脸上也猜不出悲喜:“好了,都下去吧……做好准备,或许是该要打一场了……”
回府之后,晋王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口去问问沈思。
他所了解的沈小五确实年轻冲动,也确实倔强任性,但绝不是个不顾大局之人。晋原一旦开战,死伤的是前线将士,受苦的是黎民百姓,这种道理沈思岂会不懂?他不信沈思会为了一己之私至他人性命于不顾。
沈思的小院空荡荡十分冷清,只有树上知了有一声、没一声闲闲叫着。
近日金葫芦不知哪里投了绯红郡主的眼缘,郡主竟然跑去张世杰营中软磨硬泡替金葫芦某了份差事,虽说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头领,可他毕竟起早贪黑习武数月,又经沈思亲自指点过兵法谋略,早已急不可待想要早日寻得机会学以致用了。
至于牛黄,左右是出不去王府的,就算偶尔溜出小院逛逛府中景致,走到哪也都有人盯着,一来二去,也就没甚兴致了。这些天他都在房里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反正王府里头有大把好饭、好菜养着他,他倒落得轻松自在。
室内闷热,沈思的房门开着,他只穿了一套中衣中裤,正斜靠在紫檀罗汉榻上看着书。见晋王走进门,他只撩起眼皮随意扫了一记,就重又把心思收到了书里头。
晋王慢悠悠踱着步子,眼神有意无意瞄向了挂在墙上那把铜制大黄弓,只有那种强弓,才匹配得上狼牙破甲箭。晋王又朝角落的箭囊望去,那里稀稀拉拉插着几支箭,长短粗细与之前所见的凶器相差无几。
沈思下落不明那段日子,晋王常常在这间屋子里睹物思人,一坐就是大半天,对于室内的每样物件每种陈设都了如指掌。他敏感地察觉到,弓的摆放位置不对,箭的数目似乎也少了。
沈思本在专心致志看着书,可余光里总有个人影在晃来晃去,闹得他心烦意乱,不禁抬起头瞧着晋王皱了皱眉。见他态度依旧冷淡,晋王讪笑道:“本王可有打搅到念卿看书的雅兴?”
沈思不解地眨眨眼,随即“切”地一笑:“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假惺惺诸多客套。莫说这院落是你晋王的,就算这屋中一桌一椅一杯一盏都是你晋王爷的,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谁敢说三道四?”
晋王微挑凤目滑过书皮,见他看的是《本经阴符七术》,便借势问道:“故善损悦者,誓若决水于千仞之堤,转圆石于万仞之谷。念卿,你是有何必成之事,却受了杂念所扰呢?”
沈思不疑有他:“我读此书不过是屠龙之术、聊以自娱罢了。若说必成之事,便是杀了你和那狗皇帝替我父兄报仇!至于杂念……”他眼神略一闪烁,又硬撑着掩饰过去,进而愠怒道,“我何曾有什么私心杂念!”
晋王叹了口气:“唉,你狠不下心杀我,又不够本事杀掉皇帝,现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让我们叔侄俩自相残杀了,是也不是?”
沈思脸色忽明忽暗变了几变,最终苦笑:“多谢王爷提点,这确是个好办法。”
晋王待要再说什么,院子里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二人朝门外望去,原是府中大夫带着小童替沈思换药来了。大夫见晋王也在,赶紧上前施了礼,打算先行告退,晚些时候再过来问诊,以免妨碍了王爷与公子的正事。
晋王摆摆手:“无妨,我二人只是闲聊而已,先替他把药换了吧。”
大夫与沈思绕过屏风转进了卧房,很快室内飘满了草药香气和淡淡的血腥味道。晋王正随手翻阅着架子上的书籍,小童托着换下的旧绷带与空药瓶走了出来。晋王一眼看到白色布带上隐隐透着血迹,红得刺眼。前几日在船上,都是他亲力亲为替沈思换药的,那条从小腹直延伸到肋下的伤口明明就快要长出新肉了,他记得再清楚不过!
少顷,等大夫也退了出来,晋王假作随意地开口问道:“公子伤势可是大好了?”
大夫老实回答:“公子年纪轻,底子好,较常人来说已是恢复得极快了,只是平素太不懂爱惜自己,使伤势略有反复。虽说经过诊治上药已无大碍,终究也是有损身体的。”
晋王点点头,眼色又黯淡了几分。如果说之前他是在怀疑,在试探,那现在就连试探的必要都没有了。模样可能是人有相似,功夫可能是旗鼓相当,逃进王府可能是浑水摸鱼,弓箭有异可能是栽赃嫁祸,独独身上的伤是别人捏造不了的!
好吧,念卿,这一次本王就遂了你的心愿吧……”
第32章水中月,似此星辰非昨夜
都说人心如城,也需要去进攻、去争夺,可打下一座城池只要拥有兵马、刀剑和搏命厮杀的勇气就能成事,对付人心却不行。
晋王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这疲惫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内心。每天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去衡量与取舍,每天他都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烦恼与危机,一步走错,很可能就会满盘皆输。而他迫切需要的那个“回应”却迟迟没有来到……或者说,元夕之夜石拱桥上他曾无限接近过那个心意相通的“回应”,几乎触手可及,可惜一闪神的功夫,竟失之交臂了。
晋王紧咬牙关,压抑住满心浮躁,两腮一阵一阵微微鼓起,笑得从容淡定却又略显狰狞:“念卿,今后若想差遣我做任何事,只管直接说出来就是了,不必费心算计,更不要损伤自己的身体。但凡你有所求,我是无不应允的!”
“啊?”沈思不解地挑起双眉,实在没搞懂晋王所指为何。
不等沈思发问,晋王已转身朝外走去。因走得太急,经过屏风处不当心被高悬的布幔缠住了肩膀,他带着怒火猛力一扯,不想将整片幔帐连同顶端的木制雕花隔断一道扯了下来,正砸在屏风上,只听见“喀嚓”一声巨响,屏风被拍倒在地,摔得四分五裂,霎时间搅起满室尘埃乱舞。
闹出这么大动静,晋王只管轻掸了掸粘在袖子上的浮灰,看也没看那一地狼藉:“好好歇着吧,今晚王妃亲自下厨,为你准备了几样家乡小菜,稍后一道过去用膳。”
他言辞虽然随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说完一甩袍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思愣在当场,眨巴着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王爷千岁虽不是什么温柔良善之辈,却从未在他面前大发雷霆过,甚至连说话也多是轻声细语的。相识将近一年,沈思已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某个习惯,只要面对晋王,他便是有话直说全无遮掩的,潜意识里好像有种莫名的底气,知道自己无论再怎么放肆任性,都会被理解包容,哪怕是出言不逊、行止不端,那人也会笑眯眯全盘接受。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今日也并未说什么过格的话,为何晋王会震怒至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