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作者:洛无奇
第4节
慢慢驯化一只野猴子的过程让他十分受用,虽然费时费力,却卓有成效,起码现在那猴崽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往他身边贴了,再不要多久就会主动把脑袋蹭到他怀里叫他捋毛儿也未可知,他倒很期待那一天快些到来……
接下来一段日子,沈思早起带着金葫芦共同习武练剑,白天与晋王一道巡视军营,监看武器锻造,或是骑了马一路向北挺进,用心研究着晋原周边的山势与地形。等到晚间又坐在沙盘边细细推演起了对敌策略。
他这头凝眉思索的功夫,金葫芦就极有眼色地立在一旁端茶倒水,且轻手轻脚尽量不搞出声响。若是沈思来了兴致,还会顺便传授一些兵法要义给金葫芦。
那只红狐狸因整日鸡鸭鱼肉伺候着,又长大了不少,身量比瓦枕还要长出些许。它渐渐被沈思喂得熟了,不但不怕人,还能听得懂自己的名字,只消站在小院门口唤声“琉璃”,小狐狸便立刻如一团火光般冲将出来,直往人身上蹿,还伸出湿漉漉的长舌头到处乱舔。
绯红郡主每日都要到沈思的小院转上一转,软磨硬泡着非要学剑法不可,越是没人理睬她,她越是赌气不肯打退堂鼓,索性就自己在一旁学着沈思和金葫芦的样子,举着柄宝剑晃晃荡荡瞎比划。沈思也怕她万一把自己给伤着了,跟晋王不好交代,思前想后,只得指派金葫芦去帮忙用树枝削了一把小木剑送给郡主。
可巧金葫芦的老爹是个木匠,家传的手艺也能招呼两下,那木剑外形打造得惟妙惟肖不说,还上了漆雕了花,除去不能砍伤人,简直以假乱真了。绯红郡主一拿到手就喜欢得无可不可,连带着对金葫芦的态度都客气了不少。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既是冬祭,又是佛祖成道的日子。晋阳城内的百姓不知大战将至,犹自欢天喜地向百神酬谢着这“岁丰物阜”的好年景。
大总管胡不喜早早吩咐人熬煮了几大锅的七宝五味粥,预备着给王爷王妃到崇善寺上香之后施舍派粥之用。那粥不似寻常人家只以小米、江米、黄米佐了豇豆、小豆、绿豆、小枣等配料,还极为讲究地用豆沙、山药、山楂糕捏制出了各色八仙、寿星、罗汉摆在上头,光是看着就精巧喜人。
为着给即将到来的战事祈福,这次晋王也带了沈思一同前往。大街上万头攒动,人涌如潮,晋王车架过处笑语欢声夹道欢迎,感恩叩谢之声不绝于耳,足见晋王虽贪酒好色,却也深受一方百姓爱戴。
晋王与王妃同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毡帘偷瞄上几眼车外骑马随行的沈思。沈思只穿了家常衣裳,腰上并未如寻常大家公子一般镶金佩玉,头上也没束冠,但他身姿英武,脊背笔挺,看去依旧是威风凛凛,倜傥不俗。
王妃顺着晋王的目光张望过去,不禁掩嘴取笑道:“守之,且小心了,外头风大,仔细别吹坏了眼珠子。”
平日里端庄持重的王妃只有在晋王面前才难得调笑两句,而晋王听了王妃的挖苦,也跟着自嘲起来:“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早不知‘羞怯’二字如何书写了。我这张老脸厚实得很,喜欢看便看了,难道还要遮遮掩掩?”
王妃眉梢飞扬斜了他一眼,拖着长声问道:“怎么,那个便是你要‘人间比翼笑春风’的人了?”
晋王大方一笑:“阿姐看他如何?”
王妃想了想:“嗯,脾气是野了点,好在秉性正直,说话做事倒也坦荡率真,只是年纪上照你小了许多……”
不等她说完,晋王当即反驳道:“阿姐这话就没道理了,你与青哥相差了十几岁,还不照样是相知相守情深若许?”
王妃无奈地叹息:“你啊……”又慈爱笑道,“这人要是一旦心有所属了,不论十七八岁还是而立之年,就都开始冒起傻气来了。我又没说贬损他的话,你急些什么?我是怕他未经人事,想开窍就要费些功夫了……”
走着走着,沈思的目光被路边一处卖贯馅糖的小摊子吸引了过去,连他那小黑马也善解人意地慢了下来。那糖是用大麦小米做主料,配了白糖、核桃仁、蜂蜜、桂花、青红丝作馅制成的,外头还裹着一层厚厚的香炒芝麻。沈思看了一会,朝金葫芦招招手,待人来到跟前,他伏在金葫芦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听得金葫芦连连点头,旋即转身跑开了。
不一时,金葫芦钻回队伍,将一个罩了红皮的小纸包悄悄塞给沈思,沈思赶紧接下揣进了怀里。不用问,那纸包里定是贯馅糖无疑了。
沈思并不知道自己这隐秘的举动已被王爷和王妃全都看在了眼里,还趁人不备偷着捏出一块赶紧塞进嘴里,果然是糖甜馅香,酥脆绵密,美得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王妃看向晋王,轻笑着摇了摇头:“唉,瞧瞧,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回程途中路过酒庄,醇香酒气弥漫过整条街道,将沈思肚子里的酒虫引诱了出来,于是他又偷偷差遣金葫芦去打了两坛老白汾。晋王好饮,府里藏着不少绝世佳酿,比较之下这街边小馆子的酒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但平日里总是喝晋王的酒,沈思也有心想请晋王喝一次酒,即便这酒的滋味儿差了一些,到底是自己买来的。
回至府中稍事休整,沈思便兴冲冲提着酒坛去了晋王的书房,谁知还没等进门,先迎面碰上了胡不喜。
自从酒宴上晋王将沈思比作鹫鹰,胡不喜就对沈思客气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打照面便忙不迭拍起了马屁:“呦,这不是沈公子嘛,精气神儿越发的足了。公子可是要见王爷?真是不巧得很,王爷刚去前头水阁听琴了,不如公子稍坐片刻,老奴这就代您去传个话。”
虽说沈思左右瞧不上这媚上欺下的老太监,却也不愿让一把年纪的胡不喜替自己跑腿,他将手里酒坛递给胡不喜:“不必麻烦,我自己过去就得了,烦请公公先帮我将这酒温了,稍后我跟王爷喝两盅。”
沈思从书房出来,行过石拱桥,大步来在了湖边水阁门外。因为天寒地冻,水阁四面窗扇都紧闭着,并未听见里头有琴声传出。守在门口的小侍见来人是沈思,知道这是晋王跟前的大红人,赶忙进去通传,不想走得急了些,门板并未扣严,还留着一条小缝。
沈思干候着无聊,目光四处打量着,不经意从那缝隙张望进去,一眼就见着了晋王与姜韵声二人。水阁里铺陈了波斯进献的羊毛织花地毯,旁边架着铸铜鎏金的三尺熏笼,里头燃着极品的荼芜香。晋王半卧在地上,姜韵声就软软趴靠在晋王怀中,下巴搁在晋王颈侧,极为温存地说着什么,他衣衫松松垮垮垂在肩头,露出一片粉红色的锁骨。而晋王则一手稳稳托着他的腰,一手轻抚他的后背,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趁着里头的人并未察觉自己,沈思赶紧后退几步躲到了廊柱后面,心头砰砰砰乱跳着,他踟蹰片刻,干脆一转身跑掉了。
晋王听说沈思要见自己,十分惊讶,当即亲自出了门去迎,谁知门外根本不见沈思人影。他略一思索,又丢下姜韵声带着人赶回了书房,可依旧没见着沈思,只有胡不喜端了酒过来邀功道:“王爷回得正是时候,老奴刚刚将这酒烫好,还着人置办了几样下酒小菜,也不知王爷和沈公子是否满意。”他抻长脖子瞄向晋王身后,却没寻到沈思,不免有些迷惑,“方才沈公子提了酒过来,命老奴先行温着,说是自己去水阁请王爷,看这光景八成是走岔了路了。”
闻听此言,晋王不禁懊恼非常,料定沈思是看到某些情景生出了误会,才会悄声不响走掉的。难道说……那小子是吃醋了?唉,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别说那小子如今对自己尚未动心,就算有朝一日生出真情来,他也绝不是个会拈酸吃醋之人。
沈思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离开水阁往回走的路上,他隐约感到浑身阵阵燥热,小腹里像是燃着一团火,烧灼得奇经八脉都不自在,让人蠢蠢欲动想要去破坏点什么,蹂躏点什么。最要命的是,连胯|下那团男人的物件儿也不知不觉硬了起来,简直羞耻难当!
沈思喘着粗气径直奔回小院,进了屋一把提起宝剑蹿至院内,昏头涨脑舞了开来。剑刃如雪片般上下翻飞,搅起寒风凛凛。墙角那株梅树新近开了花,花瓣在剑锋的卷杂下扑簌簌零落四散,洋洋洒洒飘出一地馨香。
渐渐地,沈思全副心神都凝结在了手中那柄剑上,终于忘却了身体的异状。四周的院墙消失了,高贵华美的晋王府也隐没了,在他面前现出了江水迢迢青山隐隐,沿着崖壁拾级而上,豁然开朗,只见飒飒西风卷残云,荒草四郊随风倒,他仿佛又回到了揽月山巅,红崖顶上……
一套剑舞得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沈思抬手一挥,宝剑笔直飞出,钉在檐下的横梁上,他自己索性就直接躺倒在了院子当中的青砖地上,丝丝凉意从后背透进体内,游遍全身,那团无名之火总算是彻底熄灭了。
忽然间,他视野一暗,有个高大的影子遮在了顶上。沈思偏头望去,先是看到一双松黄色绣了祥云纹的家常软靴,再往上是长及脚背的貂绒金丝大氅,最上头那张脸因为逆着光,黑乎乎看不清晰,只四周围被斜阳镶上了一圈金边,耀眼夺目,刺得他眼睛发酸,不自觉伸手挡了一下。
那人就势捉住他的手,将他提了起来:“忘记辜先生说的话了吗,还敢往地上躺,着了寒气日后是要吃苦头的。”
沈思见是晋王,傻傻一笑:“耍得热了,正好凉快凉快。”
晋王轻轻帮他拍打着沾到衣服上的灰土与花瓣:“方才在水阁中,姜韵声突然发了病,差点摔倒,本王只是出手扶了他一把。”
沈思听了也未多想,只稀松平常地答道:“经过独幽琴那一事之后,我已知晓了王爷对姜公子藏着怎样的心思,所以才说王爷你是个演戏的高手啊。”
晋王一愣,没想到这小子连误会都没有误会,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欣慰。他讪讪轻笑道:“念卿不是想找本王喝几杯吗?”
沈思早已抛开了先前发生的小变故,当即爽快点头:“正是,王爷赏脸吗?”
晋王大笑:“念卿连酒都细心备好了,本王又哪有推辞的道理?走吧。”他用手揽过沈思的肩膀,心满意足朝外走去。
书房偏厅有张巨大的罗汉榻,晋王处理政事晚了,常常歇在那里。晋王命人将酒菜摆在了矮几上,就与沈思一人一边斜倚在榻上边喝边聊。这顿酒从傍晚直喝到入夜,身下铺着沈思猎回那张虎皮,炭炉烧得红彤彤,窗外夜阑人静,室内温暖宜人,连琉璃盏中的火光都逗趣儿般一跳一跳好不快活。
沈思三句话不离领兵打仗,从一坐定,他就滔滔不绝讲起了箭支的铸造心得。什么弩箭精准度高极少偏差,用着比弓箭趁手,但使用时易受外界干扰,什么弓箭需要高超技艺,上箭速度慢,射程却够远……说得口干舌燥了,他就喝杯酒润润喉咙接着讲。而晋王则极少插嘴,只是笑眯眯听着,不时帮沈思将空杯子斟满酒。
晋王身边自是美男如云的,和那些人比沈思实属相貌平平。但沈思身上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采。有些感觉是没办法用言语描绘的,好比晋王见到沈思的一刹那,他站在残损不堪的城头上,眼看那少年骑着马从对面山顶飞奔而来,仿佛利剑劈过磐石,“唰”地一下,就在他心底冲出了一条痕迹,印在那抹都抹不掉。他太喜欢那一刻的沈思了,恣意拼杀,纵横驰骋,顶天立地唯我一人……
等晋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沈思那边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声。晋王慢悠悠替自己倒了杯酒,开口道:“念卿啊……”
好半天不见回应,晋王抬头看去,原来沈思早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空酒杯。晋王无奈地笑了一下,蹑手蹑脚取过大毛的披风盖在沈思身上,又重新坐到小几对面自斟自饮起来。他喝一口酒,看看沈思,想想心事,又喝一口酒,又看看沈思……
这一刻他不是大周的皇子,不是晋地的王爷,不是什么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之权的主子,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卫律。他探过身去,伸出手指对着沈思鼻尖上轻轻刮了一把,沈思在睡梦中狠狠吸了两下鼻子,犹自睡得香甜。
晋王张开嘴巴,无声地大笑了起来,如果下半辈子就这样过了,倒也不错。
第二天一早天光乍亮,戈小白便来书房向晋王请安了。这些天他连晋王的影儿都没摸着,几次派人来请,也都被晋王以公务繁忙为由给推了。光是这样还不打紧,偏偏昨日腊八节,后院众人晋王只带了沈思一个去崇善寺进香,这就叫他不能不提防了。
刚走至书房门前,就看到一列下人端着两只铜盆、两壶温水并一应洗漱用具朝里走去。他赶紧扯住一个粗使小丫头问道:“昨夜有谁宿在书房了吗?这水是替谁准备的?”
小丫头屈膝行了礼:“回公子,是替王爷和沈公子准备的。”
戈小白闻言误以为沈思与晋王已行了床笫之欢,登时又是气恼又是嫉妒,眼圈儿都泛了红,他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片刻,“腾”地一拧身拂袖而去。走过拐角,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辜卓子。
辜卓子对人无论真假总带着三分客套,见是戈小白,当即打拱施礼:“戈公子。”
戈小白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径直走开了。辜卓子抿抿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进门之后见晋王正在梳洗,辜卓子还道是戈小白陪了晋王一夜,今早闹出什么口角才使性子离开的,不成想偏厅里还睡着别人。待晋王梳洗完毕,他俯身在侧小声禀道:“王爷,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小皇帝下了旨将沈家军调离宜府卫,大军恐怕已经开拔了,这下我们少了一个强大的威胁,那计策总算……”
晋王一惊,赶紧摆手制止了他,刚巧此时沈思从偏厅出来,模模糊糊唤了一声:“守之……”
第17章情谁诉,纵买千金相如赋
汾酒素以清爽纯正闻名,入口绵甜柔和,饮后余香悠长,不知不觉那两大坛酒就见了底,故而沈思整晚睡得酣沉,连每日早起的习武练功都耽搁了。一觉醒来,睁眼便见着朱漆雕花的矮几和描龙绘凤的幔帐,足足愣怔许久,他才想起自己昨夜是醉倒了,竟直接宿在了晋王书房的偏厅之中。
隐约听见辜卓子在外头说话,言辞间似有提及“沈家军”等语,沈思迷迷糊糊爬起身,绕过屏风慢悠悠问道:“辜先生,可是有沈帅近况?”
辜卓子一见沈思,当即改口:“哦,在下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圣上谕旨,因沈老将军‘安置边民、整饬军备’政绩卓著,特召回京师觐见,沈家军先行赶赴汝宁休整,稍后恐怕会派往叙州巡边……”
“叙州?”沈思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疑惑。沈家军世代戍守北疆,士卒也尽是北方汉子,突然之间向南调遣,环境气候一时很难适应,战斗力必然锐减。况右军都督府有小皇帝的舅舅、大都督柳茂执掌,可谓兵强马壮,无需再添助力。难道说,是小皇帝见父亲与左军都督顾名璋不睦,为安抚顾名璋,特意将父亲调离?如若不然,定是那姓顾的谗臣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以至皇帝对父亲生出了嫌隙。对此沈思倒不担心,凭他沈家三代忠良,父子几人个个能征善战,如今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难道还会遣他沈家军解甲归田不成?
对于朝堂与官场那些门道,沈思不懂,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转头问晋王:“从宜州府赶往汝宁,可是会经过你晋原境内?”
“不出意料的话,应是取道平定州,”晋王当即明白了沈思的用意,又问辜卓子,“你可知沈帅何时动身?”
辜卓子面色略显为难:“听闻这旨意数日之前便到了宜府卫,接替沈帅的将领也同期抵达了,此时大军恐怕早已开拔。”
沈思暗暗思索,从此地赶往平定州,快马加鞭的话大半天便能到达,若沈家军刚好经过,说不定可以见上父兄一面,否则此去汝宁山高路远,就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聚了。
见他抬脚要往外走,晋王急忙拦阻:“念卿且慢,我派一队护卫随你同往。”
沈思一摆手:“不必,我的马平常人跟不上,只会空添拖累。”言毕急匆匆出了门去。
他赶去马厩牵了自己的“战风”,出王府飞身上马朝平定州方向赶去,那马似也感受到了背上主人的急切心思,一路四蹄飞扬快如闪电,不停不休。傍晚时分,沈思行至了平定州界内,找到当地人一打听,说是确有大军于今晨经过。于是他又继续朝南奔出了三十里,直至被前头大山横住了去路,他驾着马费力攀上峰顶,极目远眺,依旧不见大军踪影。眼看天色已晚,人困马乏,料想再追也是无望,只好下得马来跪在地上朝南叩了三个头,然后带着满腔遗憾回往了平定县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花,那雪势越来越大,渐渐如鹅毛般遮蔽了四野。沈思一人一骑艰难行走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因这一整天急于赶路滴水未进,此时冻饿交加,想着仓促上路前程未卜的父兄,想到远在京师杳无音信的卫悠,心底徒生出无限凄凉。他从怀里掏出那颗沾了体温的红色石子,拿在手里端详良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重又小心搁回原处。
距离平定县城老远,前方路口忽然现出了影影憧憧的火光,行到近前一看,原是一队人马手擎火把立在那里,为首的正是晋王随身侍卫之一。那名侍卫一见沈思当即催马上前招呼道:“沈公子,我等是奉了王爷之命特在此迎候公子的,公子快请随我等去见王爷吧。”
沈思十分惊讶:“怎么,王爷他也来了平定?”
侍卫点点头:“今日公子离开不久王爷便带领我等出了门,为了赶上公子途中片刻不敢耽误。到了平定不见公子,又听说沈家大军已然过境,王爷料定公子不肯轻易放弃,定会再行向南追去,故而命我等在此守候。”
沈思没想到晋王会不辞辛劳追随自己前来,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意料之中。及至行在了平定城下,本该关闭的城门竟自洞开着,城头下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晋王的车架稳稳停靠在那,而晋王本人正在车下来回踱着步子,肩头已结了薄薄一层积雪。
此情此景令沈思心头五味杂陈,他跃下马去三两步奔到晋王面前,似有千般言语堵住了喉咙,可最终只是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守之!”
晋王见到沈思,脸上立刻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他将手中抱了许久的披风罩在沈思肩头,又揽起沈思迈步上了马车:“肚子饿了吧?我着人帮你准备了清粥小菜,一直架在炭炉上温着,来喝几口暖暖肠胃吧。”他只消打眼一看沈思的神色,便知此行目的是落空了,因此对沈威及沈家军俱是只字未提。
骤然从冰天雪地的野地走进暖意融融的马车里,沈思脸颊很快蒸出了鲜明的红晕,那粥里添加了驱寒的细姜丝,几口下去便从头暖到了脚。待沈思喝完粥,晋王又亲自取过只软枕塞到他背后:“再歇息片刻咱们就启程回家如何?”
沈思一愣,旋即畅快笑道:“好,歇息片刻便回家!”
转眼年关来到,因王府上下忙于练兵备战,无暇其他,故而一切从简,除夕之夜既未置办酒席大宴群臣,也未召歌姬舞伶表演助兴,只自家人坐到一处吃顿团年饭应景罢了。
这顿饭摆在后园花厅旁的大暖阁之中,众人在湖边燃过烟花赏过红梅便入了席。上首一张红木长案,晋王端坐正中,王妃与绯红郡主分坐其左右,诸位“义子”除姜韵声外皆陪坐下首,每人面前一张高脚几,上头摆满了各自偏好的酒水吃食,后头还有数名使女小童手捧锦帕、漱盂、香茗殷勤伺候着。
毕竟是年节日子,众人为讨好彩头,一个个都费尽心思打扮了起来。不光各位公子披红挂绿金冠玉带,就连稍有些脸面的丫鬟仆妇们也都梳洗一新着了盛装出席,举目四望,举座尽皆喜气洋洋美不胜收。
沈思这一整个白天都耗在了军营里,至晚间方才匆匆返回,是以来不及多做修饰,便带着金葫芦赶来暖阁赴宴了。谁都没想到的是,他一出现在大门口,始终眼睑低垂目不斜视的王妃竟欣然起身迎了上去,还亲自携了他的手将他引至自己身旁坐下:“念卿快来,今日我特命人为你准备了鹿尾汤,可暖腰膝的。”
劳动王妃相迎,沈思着实受宠若惊,待坐到椅上才记起还未向王妃道谢,又慌忙起身施了一礼,他笨口拙舌不善应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吉利话,最后只好生硬道了声:“多谢夫人。”
王妃并不计较这些,见他双颊微微泛红,反而轻掩嘴角偷偷笑了起来。
边上那行人冷眼旁观着,脸色自是不甚好看,讥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但沈思生性豁达,于此种种只管视而不见,照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坦坦荡荡毫不造作,教人看着更觉可气。
以金葫芦的身份自是不能入席的,他立在沈思背后帮忙执着酒壶,而沈思则时不时夹起筷子好菜塞进他嘴里。他出身乡野,从未见识过如此奢华场面,一双眼睛左顾右看目不暇接,瞧着来往的美艳侍女个个发髻高盘珠翠满头,不免小小声笑道:“沈将军你看,那些姑娘的脑袋像不像花篮子?嘿嘿嘿,都不觉坠得慌吗?”
沈思见他傻气,也与他玩笑道:“许是脑中空空,走起路来太过轻飘,因而要在脑袋外头加点分量压上一压吧。”
二人说话的功夫,绯红郡主正巧立在王妃身侧帮母亲布着菜,闻听得沈思这番言论,她登时气呼呼嘴巴嘟成了鸭子状,又是瞪眼又是竖眉自己跟自己较了半天劲,最后趁人不备伸手悄悄摸上发髻,摘下了两只成色十足的金步摇,想想还不满意,又将脑后一枚翡翠簪花揪了下来,这回总算是舒坦了。她可并非认同沈思的话,她只是不能给那黑小子和黑小子身后的土豹子看扁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戈小白提议在座每人诵诗一首向晋王恭贺新春,众人自是纷纷响应。有人云:“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有人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也有人云,“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
轮到沈思,那些人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不通文墨,都等不及看他出丑了。沈思在诗词上所知确实有限,也不扭捏遮掩,见众人的诗句中皆带着一个“春”字,他便朗声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首吟罢,满座顿时哄堂大笑,连晋王与王妃也禁不住笑出了声。待众人笑毕,晋王却又开口道:“这首《春晓》看似浅显平淡,细细品来却别有洞天,本王心实喜爱,到底是念卿懂我。”他目光清澈地望向沈思,幽幽笑道,“要知只有心无杂念、怡然自得之人,方能春眠不觉晓,也只有远离凡尘纷扰、车马喧嚣,才得处处闻啼鸟,不问萧萧风雨之声,只将满腔闲情付与烂漫春光,感念微雨过后的花开花落、众卉新姿,何其恬淡平和?此等境界,本王诚向往之……”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自不必说,就不屑地撇开了下巴。
晋王本是好玩好闹之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却沉默了许多,未到午夜,他便意兴阑珊地遣散了众人。王妃领着绯红郡主离席之前,特意来在沈思身旁悄悄嘱咐道:“今日除夕佳节,就劳念卿代我陪着王爷守岁吧。”
见晋王慢悠悠朝门口踱去,沈思踟蹰片刻,最终默默追了上去。晋王好似认定他会跟着一般,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念卿啊,本王依稀记得几年前随皇帝前往揽月山的情景,幽幽鸟鸣,潺潺溪涧,山入云端,恍若仙境。偶有牧童骑在牛背上踏着露水穿林而过,那小调儿是如何唱的来着?”
沈思清清喉咙,小声哼道:“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乘风去,入云端……”
“真好,真好啊……”晋王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不住点头,眼里涌起无尽遐想。又走出一段,他对沈思说道,“念卿,陪本王去个地方吧。”
晋王带了沈思七拐八绕,竟来到了沈思先前追狐狸时无意撞进的那间小院落。他挥手责令一众侍从都守在院外,只带沈思一人穿过小径步入了佛堂。佛堂里燃着香烛明灯,庄严肃穆,角落处摆着一张崭新的牌位,前头还备了贡品冥镪。
晋王在屋内站定,盯着无名牌位凝视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姜韵声去了,就在今晨。因正值节庆不便操办丧事,只好先悄悄移出了府去。唉……他苦撑许多时日,到底没能熬过年关……”
沈思听送饭的小丫头讲,昨夜听见水阁里琴声凄凄婉婉奏了一夜,原来竟是绝响了,联想到那柄淬了剧毒的独幽琴,叫人顿感无限唏嘘。
晋王回头扫了眼佛堂正中另一块署名“洪青”的牌位,忽然开口问道:“念卿想必早已知晓,本王是个天生的断袖,面对再漂亮再妖娆的女子也生不出半点情|欲。你可会因此轻视于我?”
他问得毫无征兆,令沈思措手不及,足足呆愣片刻才缓缓答道:“管你喜好男人、女人,你不都是卫守之?”
晋王轻笑了一下,娓娓道来:“本王十六七岁时曾随季老将军研习领兵之术,因此结识了同在老师门下的洪青大哥。他是第一个让本王略略动心之人。可惜那时青哥与季家小姐互生爱慕,早早私定了终身,因此我便将这有驳伦常的念头深深埋在了心底,对青哥只以兄弟之情相待。谁知朔州一役,我等不幸被困,弹尽粮绝外无援兵,不得已孤注一掷拼死突围。那时我身负重伤,连胯下战马也中箭倒地,青哥不由分说将我架上了他的马,一刀砍在马屁股上,那马便驮着我狂奔而去,青哥自己则留在原地以血肉之躯阻挡着追兵,直至身中数刀血流如注,依旧不肯退却分毫……”
见晋王眼圈泛红,沈思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晋王肩膀。
晋王抿抿嘴角,神情黯然:“青哥死后季小姐才发现自己已经珠胎暗结,那时连季老将军与季大哥也相继战死了,她孤苦无依又名节受损,几次动了寻死的念头,却只舍不得腹中青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后来我便求得父皇旨意,迎娶了她过门……”
沈思惊讶万分:“季家小姐便是王妃?”联系之前偷看到那一幕,他总算搞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晋王未回答他的提问,只接着讲道:“我与王妃并无夫妻之实,私下便以姐弟相称,年深日久,亲厚之情较至亲手足更甚。至于后院诸位公子,也各有来历。张锦玉是张世杰的侄子,当年张家在我与梁王之间摇摆不定,为行拉拢之事,我便将张锦玉留在了身边。而戈小白的哥哥曾替我以身犯险行刺对手,因戈小白对我素有倾慕之心,他赴死前夕便将这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了我。至于姜韵声……”晋王眼底映着斑驳烛光,摇曳不已,“我与他初见是在江南一叶小舟之上,小舟顺流而下,他抚琴,我吹箫,虽不曾交谈半句,却以音律道尽衷肠,那时我竟以为是高山流水得遇了知音。之后他随我回到王府,表面上云淡风轻不问世事,实则屡屡暗中探听府中机密,辗转传入京城。我察觉之后派人暗中调查,方知连当日的偶遇都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好的……”
沈思安静聆听着晋王的倾述,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沉默许久,晋王缓缓望向沈思:“好在老天待我不薄,兜兜转转,辗转经年,终于让我寻到了真正中意之人……”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脚步声,随即有人急切高叫道:“报!禀报晋王!前线传来消息,鞑靼二王子哈里巴亲率大队骑兵向晋原进发,现已翻过明井山关口……”
第18章初点兵,朔风吹角响连营
宣正五年末这个不甚喜气的除夕之夜,位于王府角落的僻静小佛堂内,晋王终于开口在沈思面前饱含深情剖白了一番。他先是道明自己与王妃间只以姐弟相待,并无夫妻之实,再感叹许多年来的情路坎坷造化弄人,最后庆幸老天垂怜总算将真正中意之人送来了身边。谁成想那“沈念卿”三个字尚未及出口,就被前线传来的军报给生生打断了。
罢了,罢了,晋王摇摇头,将后半截话无奈地咽了回去。所谓好事多磨,或许还是时机没到吧。
与深陷懊恼、失落中的晋王不同,沈思一听闻哈里巴率军来袭,登时摩拳擦掌倦意全消,连鬓角眉梢都昂扬着无穷斗志。他飞快地望了晋王一眼,眼底泛着从容笑意。
晋王即刻领会了沈思的意思,一撩袍袖走出院落,对守在旁边等候示下的校尉吩咐道:“传令军中大小将领,明日卯时,西郊大营升帐议事!”
待那名校尉得了令飞奔而去,晋王才幽幽叹了口气:“哈里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岁夕交叠之际发兵,摆明是想趁晋原上下欢庆佳节时杀咱们个措手不及。”
沈思却轻快松笑道:“放心,他很快就会发现如意算盘打错了。”
晋王深恐骄兵必败,转回头拉起沈思的手细细叮嘱道:“念卿,这晋阳城内无数子民的身家性命,还有我卫律一家老小,就悉数交到你的手里了。”
沈思在他手上重重一握:“王爷只消记牢当日所作承诺便够了!”
次日寅时三刻,天色仍旧昏暗不明。冬夜凄凉,河野漠漠,一弯朔月遥遥悬挂于西北山坳之间,浅淡得如同被水洗退了颜色。
而此时的西郊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壁垒高耸,篝火熊熊,三军列队齐整,战马咴咴嘶鸣,人与马呼出的白气蒸腾而起,如薄雾般四散开来,整座军营弥漫着温热的汗臭味儿与浓重的马骚味儿。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各路将领陆续来到,按照官级品位分立两旁,目光纷纷朝将台投去。将台正中一架五尺长案,左侧悬着虎头牌,右侧贴着斩将令,沈思姿态庄严地端坐其后,通身银盔银甲,肩头披着大红斗篷,虎虎生威器宇轩昂。而晋王虽贵为这晋地之主,却并非军中统帅,是故只在下首设了个座位。
满室正自鸦雀无声,忽然毡帘一挑,红光闪过,原是绯红郡主带着两名同样身着红衣劲装的女兵走了进来。三人个头一般高低,俱是明眸皓齿、猿背蜂腰,众人见了不觉眼前一亮。郡主扫视过全场,待寻到晋王后便如小女孩般脚步欢快地跑了过去。
晋王见了郡主登时脸色一沉,等到女儿来在了近前,他低声斥责道:“愈发胡闹了,军营重地岂是你想来就来的?”
郡主闻言不满地撅起了嘴巴:“父王冤枉绯红!女儿并非自作主张,今日可是那黑……那沈念卿着了人请我来的!”
“哦?”晋王一愣,满腹狐疑地望向沈思,沈思似早料定他会如此反应,及时丢了个似有若无的眼神给他,晋王便不再言语了。
刁斗声由远及近“锵锵”响起,时辰已到,沈思摊开将领名簿开始点卯。从官职最高的张世杰开始,每叫到一人名号,那人便闪身出列答一声:“在。”独唤到谭天亮的时候,底下无人回应了。
自从那日被沈思在大庭广众下抽掉了几颗槽牙,谭天亮便一直耿耿于怀,没几日晋王又光明正大拜了沈思为将,更加令他郁愤难平。昨夜他本是与兄嫂同席守岁的,中途有亲兵通传说鞑靼人来袭,沈将军要升帐主事了,他不禁又嫉又恨,一个人躲回房喝了半宿的闷酒,以至彻底睡死了过去,今早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眼见卯时将至,哥哥谭天明无奈只得先行出了门,并吩咐妻子下人定要替弟弟驱了酒气再送来营地。此刻仍是人影不见,谭天明只好替弟弟搪塞一二,他迈步来在晋王面前躬身施礼道:“回禀王爷,舍弟今日早起突然抱恙,深感不适,故而未能及时赶到,还请王爷恕罪。”
这话既是说给晋王的,也是说给沈思的。可还不等晋王出声,沈思就似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加大音量重又问道:“谭天亮何在?”
点卯三次不到,按军法可是要掉脑袋的。谭天明知道沈思这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好将先前对晋王说的那番话对着沈思越发谦卑地复述了一遍。沈思闻言眉峰微挑:“突然抱恙?不是昨日饮宴醉酒误事了吧?”
“这……哪里的话……”谭天明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帐外一阵马蹄声呼啸而来,搅动得尘沙滚滚。幸得门前校尉眼疾手快扯住了缰绳,否则那马就要直笔笔冲进大帐了。来人正是谭天亮,他违背禁规骑马直冲中军主帐不说,还因一名小卒扶他下马时手上失了准头,就狠狠抽了人家几记鞭子。
谭天亮素来强横霸道、目中无人,小校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只是低声下气劝道:“将军快些进去应卯吧,再迟些沈将军怕是要问罪了。”
“沈将军?哼哼!”谭天亮不屑地冷笑两声,大步入内,见到沈思不情不愿施了一礼,“末将谭天亮在此!”
沈思淡淡扫过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呼名不应点到不时,本为慢军之罪,理应处罚。但本将军念你是初犯,又兼素有战功,故而饶你一次。若敢再犯,定斩不赦。”
见沈思只讲了来迟一事,对骑马闯营及身染酒气都只字未提,谭天亮便认定他是奈何不了自己的,更加有恃无恐了。谭氏兄弟的父亲是三朝元老,早年辅佐晋王有功,在军中颇有威信,连晋王本人都要高看他们兄弟几眼,谭天亮自然不会把一个全无根基的沈思放在眼里。倒是哥哥谭天明不断朝他使眼色,他才勉为其难对着沈思拱手谢了恩。
点卯完毕,新任主帅便要发号施令了。只见沈思从牙桶里轻捏出令牌一支,朗声唤道:“绯红郡主上前听令!”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众人暗忖这沈思该不会是发了癔症吧?不管绯红郡主身份如何尊贵,毕竟是一介女流,领兵打仗岂有女人插手的道理?何况她根本没有那份本事。再者说,郡主是王爷的掌上明珠,但凡伤到一根汗毛,王爷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晋王本人也颇觉意外,待要开口询问,却见沈思慢悠悠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晋王知道这是在示意自己不要忘了当日的承诺,于是只得压抑住满心疑虑,闷声不响坐在原处。
既然晋王都默许了,别人便再没有异议。张世杰低垂双眸脸色平和,心里想着看沈思待会儿如何出丑。谭氏兄弟对望一眼,笑容里充满了讥讽之色。而詹士台则气恼不已,大战在即,王爷竟选出这样的人为将,看来晋原危矣!
绯红郡主本人倒是极为爽快地站了出来:“沈将军,本郡主在此!”
沈思见了她急不可待的样子,由衷一笑:“郡主,大军压境,形势危急,请你两日后率女兵护送王妃前往崇善寺进香,为我大军及晋原子民祈福。”
“哈!”谭天亮忍不住笑出了声,故意用旁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对哥哥说道,“我等何必还要多费力气练兵布阵?只需去庙里求求菩萨不就得了?这仗有菩萨保佑,自然是大获全胜的。”
绯红郡主巴不得沈思能给她队士兵让她好好逞一逞威风,谁知竟是护送母亲去上香祈福,这下别说阵前杀敌了,根本连晋阳城都没得出,她当即小嘴一撇:“护送王妃是府中侍卫的职责,本郡主金枝玉叶,难道要充作侍卫不成?”
沈思也不与她多费唇舌,是朝立于一旁的金葫芦挥挥手:“我到底是何用意,你来说给她听。”
金葫芦这段时间跟在沈思身边耳濡目染,大有进益,沈思也想趁机考他一考。只不过金葫芦生性胆小自卑,生恐在人前丢了沈思的脸面,故而支支吾吾半天没敢出声。沈思倒也不急,只耐心望着他,眼神里满是鼓励。
金葫芦拿裤子蹭了蹭手心的汗,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道:“将军曾教给过我,行军打仗最要紧是安抚民心,稳定后方。如今鞑靼来犯,晋原地界的百姓们必是惶恐万分,最先要打听的,便是王府里的动静。若王妃与郡主撤离晋阳,他们就会立刻出城逃命,若王妃与郡主安之若素,他们也会满怀必胜信心。因而由郡主带了女兵们在晋阳城中走一遭,定是比何种安民告示都要管用的。”
被他这么一解释,众人方才了悟了沈思的苦心。绯红郡主心性最是简单,当即兴高采烈地领命道:“土豹子说得有理,沈将军放心,绯红一定不辱使命。”
沈思瞄向金葫芦,微微点头,暗道这个鸡雏般的小徒弟倒是没白教导。旋即他又摘出一支令牌:“金葫芦上前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