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一双眼抬了抬,打量了沈清棠一番,站住不说话,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沈清棠好不容易看见裴南停下来了,又看裴南面上似乎没有十分盛怒的模样,心下松了一口气,凑近裴南身边:“师兄,莫要生气,都是我不好,别生气。”
裴南声音冷淡,挥开了沈清棠抓着他的手,转过脸:“你何错之有?”
沈清棠从没有被裴南追问过,因为裴南的话实在少得可怜,现在猛地被裴南一问,整个人有些懵了,他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袖:“我,我……”
裴南神色更冷,他面对沈清棠,眼底尽是灰暗之色,一字一句道:“沈清棠,你从未,觉得自己有所过错。”
裴南与沈清棠认识甚久,若是加了上一世的时光,两人相处几近百年。
而沈清棠却从未见过裴南对他如此的神色。
裴南曾经对他温柔过,笑过,责备过,甚至后来也冷淡过,却从没有……这般失望过。
沈清棠站在原地,喉结滚了滚,竟然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确实,着实认为自己,并未做错过。
去夺取自己喜欢的,所执念的,何错之有?那些伤了师兄的,妄语的,杀之又何错之有?那些挡在他路上的,除去,又何错之有?
他没有错。
也未曾后悔过。
黎安寺正式桃花盛放的时节,缤纷的粉色亮丽夺目,微风吹过时便卷着桃花瓣飘落下来,落在两人的肩头。
只可惜站在树下的两人谁都没有为这景色而分心。
沈清棠心中本就有些气,听闻裴南此言,良久不曾说话,一双眼幽深的盯着裴南,满满都是委屈和不甘的神色。
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裴南都那么熟悉沈清棠,两人对视,裴南摇了摇头。
“沈清棠,无论何时,我都尽心培养你,让你在我身边亲自训练,为你量身裁衣,教你修炼心法,”裴南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语气也非常平淡,却无端听出一种难过来。
一番旅行,让裴南本就单薄的身子又瘦了几分,如今看上去竟是连身上的白衣都要撑不住了。
他浅浅的叹息了一声:“你我皆出于玄云正派,仙界高门,虽终未能让玄云以我为荣,但却也不能让玄云以我为耻。”
此言一出,沈清棠的神色顿时多了几分微妙,甚至有了几丝恶意,他正要开口,却被裴南伸出手堵在了唇上。
沈清棠登时愣在了原地!
刚才的不爽算什么,担忧又算什么!这是裴南第一次主动接触他,而且还是这样亲昵的姿态!
贴在沈清棠唇上的那只手如手的主人一样单薄,却手指修长,皮肤白皙,五指盖在沈清棠唇上,柔软又滑腻。
裴南眉眼一瞥,状似不经意的看了沈清棠一眼,又移开眼去看一旁的桃花,手指却依旧放在沈清棠的唇上,一点要挪开的意思都没有。
沈清棠被裴南的动作弄得心猿意马,哪里还顾得上追究过错,他“唔”了声,想说话却有害怕若是他说话了裴南就将手拿开了,便用眼睛盯着裴南,目光灼热,像是要吃人一般。
裴南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甚至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裴南已被玄云,被亲传师父赶出了门派,已经成了羞辱,是么?”
沈清棠刚才确实是想那样说的。
他想充满恶意告诉裴南,你被赶出山门,早已经回不去了,只有乖乖的留在我的身边。
可是现在,看着裴南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调笑着将自己踩在了泥土中,那样漠然的,不经意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一件可笑的趣闻一般。
就是这样,沈清棠却猛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拉拽了一把,疼痛的厉害。
裴南他怎么会是如今这般模样呢,他是玄云高高在上的大师兄,代掌玄云派掌门之位,出尘俊朗,冷若冰霜,享仙门高位,无论何时何地,皆受尊称。
越是荣耀辉煌的曾经,越是凄凉仓皇的如今。
甚至到了现在,似乎连裴南自己都接受了自己从云上掉入泥土的事实,并且将它当做笑话,讲出来共大家谈笑风生。
怎么能不痛呢?怎么会不痛呢?因为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每一处都是伤口,再伤口上继续划开一道,便不再那么疼得厉害了。
越是平淡,越是诛心。
沈清棠很少从裴南的角度去考虑,第一是因为总是捉摸不透裴南的想法,第二也是因为内心的害怕。他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对裴南的伤害,他努力的弥补,却从不后悔。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也,不会后悔的。
可是裴南现在的样子却让沈清棠的内心翻江倒海起来,就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的想法撕开碎裂一般,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沈清棠看着裴南猛地摇头,伸出手拽住裴南放在他唇上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话语哽在喉间,正要开口,裴南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裴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清淡漠,只是仔细听来,却少了最初一份高高在上的矜贵,多了几分沧桑。
他缓缓道:“沈清棠,纵然我裴南被逐出玄云,可是我却自知,我从未丢了玄云的脸,也从未丢了师父的脸面。”
那双寂静过头的双眼看着沈清棠,语气幽然:“这一切皆不是我自己选择,可是沈清棠,我认了。”
“上一世,我将你亲自培养长大,你却入了魔道,叛玄云而出,我未曾说什么,甚至还帮你挡了一劫,至死我也不曾怪你,”裴南仰了仰头,看着寺中的美景,整个人都有几分疲倦,“这一世,沈清棠,你该得到的,你也都得到了。就算……我曾有害你之心,可是沈清棠,就算我杀了你,也是为民除害了。”
裴南又低低的笑了笑,眼底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最后消失,整个人越发显得平静:“沈清棠,也许我是没有教好你……可是我教过你忠诚,正直,安命。”
“可是阿棠,你一点都没有做到,一点都没有。”
院中渐渐起了晚风,裴南拢了拢衣裳,咳嗽了几声。
沈清棠脱下自己的外套要给裴南加衣,被裴南用手打开,沈清棠愣了愣,呆呆的将手收了回来。
“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的恨我?”这句话沈清棠说的声音很轻,却很沉稳,有一种鱼死网破一般的决绝。
他剖了裴南的金丹,害他离开了玄云,成为众矢之的,将裴南死死的绑在身边,再无自由。
沈清棠一眨不眨的盯着裴南,像是要用剩下所有的时间来等一个答案。
但是只有沈清棠自己清楚,这个答案无非决定了他和裴南日后在一起要如何度过而已,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
“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的恨我?”见裴南没有回答,沈清棠又问了一遍,似是催促。
裴南这次听清了,他似乎楞了一下,又弯着身子咳了两声,站起身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丝因为过度咳嗽而引起的不正常的红晕。
“不。”
这个回答同样短促,却也坚定。
沈清棠的眼底却亮了起来。
裴南站直了身子:“沈清棠,我不曾恨你。你成为如今的样子,有我之过,不会推脱。但除此之外,你不该再伤害其他人,他们与你无关无缘,不应受你牵连。”
这也就是说,师兄愿意在他身边呆一辈子了?
无论裴南的原因是什么,在沈清棠看来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师兄不怪他,而且师兄还愿意陪着他!
沈清棠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伸出手就要去抱裴南,却突然又觉得过于唐突,动作便顿住,不上不下的。
最后,沈清棠还是伸手将裴南抱在了怀里。
裴南僵了一下,却终究没有挣开,只是眼底滑过一抹深意和漠然。
“师兄,我答应你,我再也不找其他人不快,也不伤害他人,”沈清棠将裴南拥得更紧,两个人显得亲密无间,“但既然师兄说是你的过错,那师兄就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师兄愿意吗?”
这若是系统还在的时候,大概已经跳出任务完成的提示了。
裴南觉得冰凉又荒芜。
沈清棠又感觉到裴南的沉默,便有些不安,正要催促,却听到耳畔的裴南低低的应了一个字。
“好。”
裴南答应了!
夙愿得偿的喜悦冲昏了沈清棠的头脑,他抱紧了裴南,伸手控住裴南的后脑勺,便不管不顾的低头吻了下去。
裴南鲜少在沈清棠怀里有这般听话的时候,吻了良久沈清棠都没有感受到裴南的抗拒,又听到怀中的裴南急促的喘息,脸上羞色与红晕还未褪。
沈清棠欢喜的像是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更是舍不得裴南辛苦,便停下了亲吻,将裴南揽住好好的安抚。
待裴南浅浅的喘息了几声,沈清棠正要带裴南回屋休息,裴南却站直身子,双手拉过他,拥住沈清棠狠狠的亲了过去。
这是两个人之间,裴南第一次主动吻沈清棠。
巨大的喜悦冲刷过来,沈清棠愣了片刻,双手更紧的抱住裴南,回应着他的亲吻。
裴南没有什么技巧,他从来都高冷的要死,此时却主动攀着沈清棠,生涩的唇舌交缠之间,难免有些牙齿的碰撞。
沈清棠却不以为意,甚至连偶尔磕碰到的疼痛也毫不在意,他笑着弯起嘴角,任裴南更好的亲吻他。
所有的意识全都在此时清空——沈清棠的脑海中只剩下裴南。
而裴南放在沈清棠背后的手,在这长长的亲吻中,缓慢的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似乎犹豫了片刻,那根银针猛地向沈清棠的脑中扎了进去!
裴南永远都记得沈清棠倒下时眼底的震惊,愤怒,不可思议,茫然和失落,像是整个世界都离他而去一般。
可是裴南再也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
也许他喜爱着沈清棠,但是人都要更加爱自己,这样才不会受伤。
沈清棠不曾经历过剖丹,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本古籍中的一种秘术。而对裴南来说,却是这一生一世中最难以忘却的疼痛。
沈清棠永远不会明白,裴南为玄云派付出了多少,却如今,再也不能回去。
是,裴南终究不恨沈清棠,这是他自己写下的人物,哪个作者会不喜欢自己笔下的主角,因为喜欢,所以着墨,所以渲染。
可是裴南却不会原谅沈清棠。
恨与原谅从不因某件事对立,也自然不互相排斥。
沈清棠修为高出裴南太多,他根本没有机会离开,才一忍再忍这么多年,直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个沈清棠能够放下戒备的机会。
因为裴南的主动,沈清棠毫无设防,那根银针快而狠的扎进脑中,阻断了他的清明与动作。
沈清棠修鬼道,一般的招数已奈何不了他,这一招就是裴南从沈清棠给他找来的鬼道残本中看到的,招式不全,却胜在简略,只能勉强一试。
万幸的是,幸运终于站在了裴南这里一次。
裴南从沈清棠的腰侧取出了沈清棠的灵剑,这是他从无间深渊中获得的,名唤:“渊息。”乃平断灾祸之意。
剑主不在,名剑本应自动封剑的,可沈清棠却让“渊息”一同认了裴南为主,锸血为盟,若沈清棠不在,裴南也可使用此剑。
此刻听来,分外可笑。
裴南伸手拔剑,光影惶惶,剑刃锋芒乍现。
用沈清棠的灵剑,杀了沈清棠。
裴南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提起“”渊息”,靠近了沈清棠的心脏。
他下不了手,却也无法说服自己不杀了沈清棠。
鬼修之体,需戮其心,方可灭。
渊息渊息,便让恩怨平息了吧。
剑尖越来越靠近沈清棠的时候,裴南身后缓缓走来一人。
“阿弥陀佛,佛门重地,裴施主荒唐了。”正恩和尚念着佛号,笑着在裴南面前停下来。
裴南面色如冰,剑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裴施主心中分明不忍,却为何做此举动呢?”正恩转着佛珠,仁慈道。
“因为心中同时有不得不为此的理由。”裴南闭了闭眼,“佛门却不该为此,请住持原谅。”
正恩笑道:“不必,就算我不来,裴施主重情,也定不会下手。”
裴南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我会的。”他自己明白,刚刚分明就要刺下去了,却被脚步声拦住了。
正恩住持不再与裴南纠结这个问题:“裴施主可有困惑?”
裴南看了看正恩,又想起之前与这位住持探讨佛法时的精辟之言,分明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并无。”
正恩朗声笑道:“如此,我观裴施主是因为与沈施主的曾经而烦恼,可对?”
裴南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看沈清棠。
那人倒在地上,没有了平时的戾气,显得乖巧安静。
“若这段记忆对你们都是伤害,我佛慈悲,为救沈施主一命,我便替裴施主将他这段时间的记忆消除,你们自然都不必继续烦恼。裴施主认为如何?”
裴南微微一愣:“能够做到?”
正恩住持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佛渡众生,裴施主与沈施主之间终归是孽缘,忘了也好。”
裴南沉默了片刻,似是思考,很快便点了头:“如此,有劳正恩住持了,请一定消除他与我之间的记忆,裴南万死难表感谢。”
正恩点头道:“老衲知道了。裴施主你是否也要消除这段记忆?两人之事,若只剩一人,难免痛苦。”
裴南犹豫了一下:“不必,我马上就会离开。”
“裴施主去往何处?”
裴南怎么会告诉别人他的去向,礼貌的回了个佛礼:“且行且看吧,天下之大,处处风光。”
“裴施主如此心襟,令人佩服。”正恩住持扶起倒在地上的沈清棠,“那老衲便遥祝裴施主一帆风顺。”
裴南点头谢过,最后看了一眼沈清棠,转身离开。
黎安寺桃花开了一树,漂亮夺目,令人欣赏。
裴南独自站在寺门前,停顿了片刻,觉得身心难得的舒爽。大概是许久没有自由了,仅仅这般平常的感觉,都让裴南愉悦不已。
刚出了寺门,裴南四处看了看,决定要往哪个方向走,还没决定下来,就被迎面跑过来的一个小和尚撞的后退了两步。
裴南早已经没了内丹,被猛地一撞,登时有些承受不住,弯腰咳嗽了好几声。
那小和尚倒是没撞出任何事儿来,看裴南这般脆弱的样子,心中有几分不信,凑上前来打量了他一番。
两人一对视,都有些尴尬。
这小和尚不正是那在庙中给他和沈清棠难堪的僧侣。
裴南从不想在指责过他的人面前露出难堪,硬是站直了身子,只是还有几声咳嗽溢了出来。
“你——你没事吧!”善语挠了挠脑袋,“刚才在庙中是我不对,给您道歉了!”
说罢竟然真的给裴南深深鞠了一躬。
“无碍……”裴南摇了摇手,“你这般急急忙忙的,是要作何?”
“是玄云派的大师兄要与岳灵阁的大师姐结为道侣了!这才刚下的请柬,让我给住持送过去!”善语扶了裴南一把,一溜烟的跑了。
留下裴南在原地站着沉思。
玄云派的大师兄与岳灵阁的大师姐。
白枫与楚嬛要结姻了?
☆、第52章少年
白枫与楚嬛要结姻了?
裴南在黎安寺庙门前站了好一阵子,直到刚才紧闭的庙门又重新打开了,香客们纷纷从外面踏进来。
他恍惚了一些时候,直到一名面生的僧人拿着扫帚从他旁边扫着掉落的桃花瓣,那名僧人在他旁边站住,行了个礼:“这位施主站在此处,可是有事?”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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