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妃伸手给樊素贞斟酒,然后又替自己斟满,举杯道:“樊姐姐真是极有见识的...身在樊笼,又有几个人能如樊姐姐这样了悟呢?”
樊素贞却只是‘嗤笑’了一声:“说什么我,我不过是多活了几年,多经历了些事!还是红妃你叫人看不懂,这才几岁啊?明明一路以来都是顺风顺水,叫人艳羡,却还能看得如此透彻...其实你早早这样想明白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如我这般,想明白了,也没力气挣了,只随命去罢。红妃你不一样,你还年轻,非得和自己较劲...也是难熬。”说着,樊素贞与红妃举了举杯:“姐姐只能预祝你路途开阔些,别钻了牛角尖。”
红妃愣了愣,她没想到樊素贞竟然会和她说到这个份上。过了一会儿,才也举杯道:“共勉。”
从浴堂回了撷芳园,这次一起包场洗澡之后又过了几日,钱总管带了几个人来找红妃。红妃看到了钱总管身后跟着的人,轻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道:“又到了这日子了啊。”
钱总管轻轻点头,让出身后的‘尤二叔’。‘尤二叔’是和撷芳园有长久合作的牙侩,想当初陶小红就是他带进撷芳园的...之后柳湘兰也曾对尤二叔有过不满,但到底尤二叔够聪明,这合作也就延续下来了。
如今撷芳园已经是红妃主事了...马上新一批女弟子要出来,眼下确实要进一些小女童,准备送入新竹学舍了。红妃才上任半年,这样的事是第一次,说起来他之前还没和尤二叔真正打过交道。
过去她当然也有同尤二叔打照面的时候,但和现在又不同了。随着红妃越来越红,尤二叔这样的人在她面前越来越谦卑,随时见到她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就像是在对一个小公主。但这和眼下的恭敬还是不同,对小公主,和对女王的差别。
‘尤二叔’不能更讨好了,开口便捧着红妃:“...当初啊,柳都知在时,小人第一次见都知,那时就知道都知不凡了!柳都知当时觉得外头的孩子寻常,小人还不服气,直到叫出了都知,小人就没话说了!不过那时也想不到,都知如今这般出息......”
一边捧,一边做事,给红妃介绍了自己的一个侄儿,这个侄儿如今也是阉人了,估计尤二叔的牙侩的活儿会由他接手。仔细看来,比起当年,尤二叔也确实老的多了,满头霜色,说起来也才十年罢了。
介绍完侄儿,这才给红妃看身后带来的好些女童。今次撷芳园没有‘内部子弟’,所以需要送选新竹学舍的孩子都得从外头来,这就得多多进人了。也因此,不只是常和撷芳园合作的尤二叔领了人来,还与另外两个牙侩打了招呼。
另外两个牙侩肯定不像尤二叔这样,做惯了与官伎馆的生意的,带来的人不一定能叫人满意。但也是个备选,是个补充,还能顺便让尤二叔有危机感,做事时更用心些。
看得出来,尤二叔这次是真的下了大力气了!带来的女孩儿都很水灵,眼睛里也透着机灵不说,人数也有十来个,一般牙侩给官伎馆送人,一批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显然也是有些被刺激到了。
这些小姑娘一如当年,红妃当年第一次见官伎馆选女童,那些女童都面露忐忑,神情带着讨好。当时那些女童都长大了,那一批女童中只有陶小红后来做了女乐,她现在都独当一面了——而现在,这些女童和当初的陶小红并无不同,和花柔奴,和孙惜惜,和她,也没什么不同。
一切只仿佛是个轮回。
第180章 温柔乡(6)
有的时候时光过得很慢,有的时候时光有走的飞快。似乎红妃前一刻还在感慨世事轮回,要选女童进撷芳园,要准备童伎们晋升女弟子,事情纷纷杂杂,命运永不止息,悲喜剧不停上演。而下一刻,这些事都做完了,很平稳,平稳到了乏善可陈。
大家都说红妃这个都知还是做得挺好的嘛...在姐姐师小怜的帮助下,在一些‘惯例’的规范下,确实,一个都知也不是很难当。特别是当她是当红女乐的时候——做当红女乐和做都知,不是一回事,但两者之间确实能相辅相成。
眨眼之间,又翻过一年,红妃又长了一岁。当然,这长了一岁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红妃来说不是。她还不满二十岁,远没有到感慨岁月无情、好时光不再的时候,她还有大把芳华可以享受,甚至虚耗。
即使她内心的花已经凋零枯萎。
年初总是官伎馆格外忙的时候,不只是年前是旺季,年后、年后过了不开张的那几天也是旺季,还因为年后要进宜春苑为元宵时的宣德门前的演出排练。
不同于第一次时,红妃只是个小配角,走到哪里都要恭恭敬敬叫姐姐,如今她也算是‘受人尊敬’那一类的了——不只是寻常女乐都会捧她、让她,还有她在演出中的分量已经完全不同了。
第一次宣德门前献艺,红妃和其他女弟子们都是群舞,很不起眼。后来,后来红妃得到了更多机会,也显露出了自己的光彩,但和真正的主角还是不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她是压轴的单主角!
这次倒是不用她自己排舞,因为节目已经定下来了,她只要演好就行。
“‘蹋球’啊...此次红妃可不容易了。”知道红妃要表演什么节目时,众人一边羡慕她拿到了压轴单主角的机会,一边也庆幸这活儿没落到自己身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诚不我欺。
必须要说,女乐们都是在新竹学舍经过专业训练的!她们的训练相比起后世的舞蹈演员,那肯定是不如的,但在此时绝对说得上专业!以舞蹈为本功的女乐,学习的各种舞蹈不知多少支,说起来各有所擅,可总不会说起一个节目,连上场都不能够——往低了说,糊弄过外行人,圆过场面总是够的。
但即使是如此,也总有一些节目更难搞,只有少数女乐能来,‘蹋球’就是其中一样。
对此,甄金莲很有话说:“说起来,这‘蹋球’就不该女乐来,原来就是百戏艺人的事儿!只怪先头的人多事儿,在球上做舞,比寻常‘蹋球’还精彩呢!这之后,民间就罢了,宫中看蹋球就只点咱们女乐了!”
这就和‘蹋球’原来的节目性质有关了,原本‘蹋球’是一种杂技来着,需要表演者站在一个实心的大球上,这球的直径一般为两尺(如今更大了些)。球当然是会滚动的,人站在球上,要通过踩蹬控制球滚动的方向,保持平衡,做出种种动作。
有点儿马戏团小丑踩着独轮单车,手上耍彩球的意思了。
后来一位女乐引入了‘蹋球’这种杂技,不只是蹋球,还要跳舞...效果很好,美轮美奂,然后就成为了定例。
只是苦了后面的学童,学习的舞蹈节目里还有‘蹋球’这一节...不过新竹学舍的善才们也不是什么魔鬼,只当这是‘附加题’,学童们能学会是好事,可真要学不会,也不会因此‘扣分’就是了。
红妃平衡感很好,控制肢体的能力也练出来了,学蹋球时倒还好,属于进展很快的那拨儿。后来蹋球中要加入舞蹈,那就更是她的领域了,一下十分出挑。所以安排她‘蹋球’,她也没有推辞。
不然的话,哪怕丢脸,这活儿也要推给别人的。
分配节目的时候确定自己无法完美出演,这个时候承认这一点,最多是有点儿丢脸而已!不然真等到最后‘演出事故’,那就不是丢脸可以形容的了...身为专为皇室和官府服务的女乐,是可能会被问罪的。
虽然,这种事就算问罪,也不会喊打喊杀就是了。
等到宣德门前演出这一日,红妃经过多日排练,更是确定绝无疏漏——就像过去她曾参加的宣德门前献艺一样,街道都比往日要喧嚣些,好多浮浪子弟就为了看女乐出行,挤在她们必经的路上,一个个点评过去。
“那就是师红妃!如今京师之中最当红的女乐!她最善舞,其他如琴棋书画等等,也是一流,只不过她舞艺太好,倒是遮掩了其他,也是可惜了...”
“她的舞你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她性情不同流俗,再是走红也常去勾栏跳舞...虽则有她到场,那勾栏门票就涨价厉害,还难抢的很,但终究是能看到的。你京外来的没看过,不知道,那真是一舞倾国!只见她就知道,为何书上总说君王沉迷舞乐,不思国事了。”
“真有这般颜色,又有这般舞艺,那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之事。”
红妃骑驴,在撷芳园一行的最前面,所以比起过去几次参加宣德门前献艺,这次在路上都要更显眼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更红,更为人所知了,所以议论她的人更多了。这些议论声里,有好的,有坏的,不出乎所料。
人群里,赵瑾不期然出现在其中,看着红妃骑驴缓行。不同于其他女乐面带喜色,对围观的浮浪子弟指指点点,还不时与人调情,她始终是清清冷冷的。就像天上的月亮,她圆时,人间欢庆,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她依旧是一片银辉,清清冷冷。
其实红妃的神情说不上‘清冷’,她只是没有别人那么欢愉罢了,她并无大节日下特地板着脸与众不同的意思...但她身周就是有一种孤寂感,那样寂寞,又那样伤感,顾影自怜到了极点,让人看她就忍不住一看再看。
赵瑾去年秋天的时候离开了汴京,说是避风头,但最好数年内都不要再来汴京了,否则都是有风险的——过去有合作的那些人没有过深地查他,他也没真的骗谁的钱财,但假身份是真,他借此获得了便利也是真。当时最好是离开,等待风平浪静,等再无人记得他。免得被人想起,然后有被发现底细的风险。
假的就是假的嘛,他再接触那些人,总有被发现的可能。
但他还是回来了,回来的很快。是来见师红妃的吗?赵瑾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应该说,在他想清楚这个看似简单的二选一问题前,他就已经动身了。在理智弄清楚一切之前,他的身体已经付出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