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他和梁煊说开以后,两人就再没说过话,李逸初不知道梁煊信了多少,他反正不敢再多说,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圆,说的多就错的多。那些话他反复默念过多次,自认为在逻辑上找不出错误,更何况有梁长平配合,梁煊即便主观上不信,客观上也不得不认。梁长平在这个家里有绝对的权威,他们从小到大都没有怀疑过梁长平说的任何一句话,哪怕是偶尔的玩笑话。李逸初明白梁煊现在还是愣怔状态,等他醒悟过来,只会厌恶李逸初,甚至会恨他,总之对梁煊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父母过世那年,李逸初一直想坐在墓地里冻死了就能见到他们了,这些年过去,那种要冻死自己去陪父母的想法早就消失了。所以说这个世上没有哪种感情是淡不了的,只要时间足够长。
离开医院之前,李逸初将刘凡叫到了花园里:“刘姨,我的存折里还有十几万块钱,我放在你的梳妆盒里了,家里的房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卖不出去,你先用这个钱给梁叔治病。”
刘凡这几日颇气愤他的无情无义,冷着脸道:“我们不要你的钱。”
李逸初:“就当是我还你们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吧。梁叔的病一旦开始化疗那就是个无底洞,三十万仅仅是个开头,就算卖了房子你们还是得到处借钱。就算你不要,你想想梁煊,难道你要让他一进大学就背着一身的债吗?”
李逸初深知梁煊是刘姨的软肋,只要是为他好,刘姨什么事都愿意做。李逸初继续道:“我知道您怕他们俩知道了会怪您。可是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梁煊甚至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您找娘家人对个口供就能把这十几万的来历在他们父子俩那里糊弄过去,从此以后只要您别说,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刘凡犹豫起来,她承认李逸初说的有道理,她自己苦点累点没什么,但是家里如果真的背上几十万的债,梁煊在大学还怎么好好读书?他只能天天去给人打工赚钱还债,刘凡只一想想,就觉得心疼。
李逸初知道她被自己说动了,最后道:“还有高考弃考的事我编了个理由给梁煊,以后他如果问你,你只管说不知道。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您还担心什么呢?”
李逸初临行前回家拿行李箱,他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足够了。他去楼顶看望小兔子,抱着它在地上坐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摸着它的耳朵道:“我走了,以后你要陪着梁煊,知道吗?”
李逸初和邓庆一起进入汽车站,坐在大巴上等待发车,县城交通不便,如果要坐飞机或者火车,都得先坐车去市里。李逸初靠在窗边,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大巴车启动时他睁开眼,动手把车帘放下来,视线往后一转,看到车站侧门边站着一个他最熟悉的身影,于是拉窗帘的手就僵住了。
梁煊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车从他面前经过,他知道车里有他从小到大放在心尖的人,他有无数次冲动冲进车里把那个人拉回自己身边,可依旧是丝毫未动。梁煊问过医生,父亲的治疗所需要的钱是他这个年纪不能想象的一笔巨款,他可以为了父亲在大学期间拼命赚钱,再辛苦都不要紧。可他不能把李逸初也拉下水,他舍不得。李逸初要去往的是他最向往的世界,是梁煊给不了的世界,梁煊已经习惯了将最好的都给李逸初,可他现在才明白,他所谓的最好的东西,比如西瓜最中间的瓤,瓦罐汤里的排骨,下雨天护住他全身的雨衣,都是些寒酸不值钱的东西。
第29章
大巴到达市客运站,李逸初和邓庆道别后去买火车票。邓庆——不对,应该说吴先生,他是梁长平托朋友找来的人,吴先生长居法国,帮完他们的忙就要回去。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李逸初连厕所都不敢去,他带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书包,他怕一不小心就把东西弄丢了,宁愿警惕地坐在原位。
李逸初第一次一个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火车到站,车上的人都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搬行李,而他却坐在那里不动,等到车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他才跟在队伍后面下了火车。在融入出站的人流之前,李逸初回头看了一眼火车壁上的地名,这两个字,从此以后再和他没关系了。
向阳县地处边界,再往南就是山脉。李逸初从车站出来就向周围人打听第一高中怎么走,人家给他指了方向,他心想一个县城不会太大,步行过去就可以。
眼下刚过完高考,学校内没什么学生,门口摆了一个大展板,贴的都是公告。李逸初一个个看,找到复习生报名公告后仔细看了一遍。公告上写高三复读生在8月10号当天携准考证报名,报名费一千五,过一本线的复读生报名费三百。李逸初英语0分,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一本线,他出来只带了两千块,原本以为能撑很久时间,现在看来得尽快找工作了。
县城里没有什么正规的企业会招收他这种未成年的学生,沿着街道两边走,看到门口贴着招人的要么是餐馆要么是网吧。李逸初来回看,走到一个写有包吃住的餐馆门口,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少年人的自尊让他几次鼓起勇气又退了回去。店里的老板娘见到门口站着人,还以为是来吃饭的顾客,走出来一看是个拎着行李箱的年轻人,问道:“小同学有事吗?”
李逸初涨红了脸:“老、老板,您这里要招人吗?”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瘦高白皙,看起来像是没干过活的,不过模样精致,当个跑堂的比较讨客人喜欢,便爽快地列出了自己条件:“我们这现在正缺人,不过呢,有两个条件得看你满不满足。第一,我们不要来历不清楚的人,你有身份证吧?第二,我们这地段好,生意忙,店里的服务员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你能受得了吗?如果没干到两个星期就要走人,那可是不给工资的。”
李逸初连忙保证:“我能坚持,而且我有身份证,我、我不是坏人。”
老板娘噗嗤笑道:“我没说你是坏人,你看着像个学生,我怕你是跟家里闹脾气跑出来,干不了两天就撂挑子,那我不是白费力气。”
李逸初就差举手发誓了:“我家里出了变故,我……我没有亲人了,所以才出来打工的。”
老板娘点点头:“那行,等会你跟我去登记,我给你安排宿舍。我这里包一日三餐和住宿,每个月一千。饭店生意忙,所以我工资开的比别处高,你看怎么样?”
李逸初知道这个工资对县城里的服务行业来说算高的了,特别是吃住这一块能省去一大笔开支。他高兴道:“行。”
这家饭馆开在靠近商场的三岔路口,人来人往客流量非常大,老板包下了两层楼,一楼做生意,二楼是员工宿舍。宿舍陈设很简单,八个人一间房,上下铺,靠近门边有一排保险柜和衣柜,供他们放东西。
老板娘办完登记就让一个叫马小天的男孩带李逸初去宿舍,马小天长的虎头虎脑,浑身黝黑像个非洲少年。李逸初进房间打量了一下四周,虽然一个屋子睡八个人很拥挤,但还算干净明亮。
马小天带他走到最里面,指着上铺:“就剩这一个空床位了。你就住这儿。保险柜密码老板娘跟你说过吧?有贵重物品可以放进去。厕所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洗澡就在阳台水池子里接水,平时洗衣服也在那里。”
李逸初看看阳台,半空中有两三根晾衣绳,挂满了各种毛巾和衣服,下面的角落有水龙头和水泥砌的方形池子,地上摞着许多塑胶脸盆和水桶。虽然他只打算干到开学就不干了,但仍然好奇道:“那冬天你们在哪洗澡?”
马小天:“有澡堂啊,你没去过?”
李逸初摇摇头。
马小天见他白白净净的,笑道:“你是不是还在上学?”
李逸初点头:“我刚考完高考。”
马小天一听高兴道:“那你能看懂很多书咯?我有个东西一直搞不懂,你能不能教我?”
李逸初:“什么东西?”
马小天从自己枕头下面摸出一本书,翻开后指着一道数学题问他:“这个我看答案了,可是还是理解不了。”
李逸初将书的封面翻过来一看,原来是成人高考的辅导书,他看着马小天:“你要参加成人高考?”
马小天:“对,我刚过完十七岁,今年下半年就可以考试了。”
李逸初走到桌子边,在那道题的旁边写了几条步骤,详细地给他讲解,直到马小天彻底听懂了,才把书还给他。马小天佩服地看着他:“你学习一定很好,是不是会考上很好的大学?”
李逸初本来想说这题太简单,即便不问他,随便去高中校园里找一个学生都可以讲解清楚,但他看着马小天笑盈盈的脸,微笑道:“我发挥失常,考的很低,所以过几个月要复读了。”
李逸初将档案和银行卡放进保险柜,换上工作服跟着马小天下楼去餐馆后面的院子。初来乍到,老板让他先在后厨打下手熟悉熟悉。李逸初蹲在院子角落择菜,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饭点,餐馆的服务员现在都聚在一块处理蔬菜。
员工大多是年轻人,对李逸初这个新来的还算热情,见他动手慢,就教他技巧。李逸初要将一筐的小青菜掐去根和烂叶,这些青菜都很新鲜,几乎没有烂叶,水分饱满的根部掐起来也不费力,李逸初择完一整筐才坐直身体,马上发出一声痛呼。他弯着腰快一个小时,现在一坐直,腰部就像被人斩断了似的。
厨师在里面冲他们这群洗菜工喊:“来客人了,洗好的菜快送进来。”
李逸初来不及活动腰部,连忙扯水管往大塑胶盆里放水,将青菜放进去搓洗。在厨师催第二次的时候把一篮子洗好的青菜摆到煤气灶旁的架子里。
饭点一到,本来聚在后面洗菜的服务员都赶去前面给客人点菜上菜。后厨洗菜的人就剩下李逸初和另一个女孩。李逸初和她分工,一个蹲在地上不断洗,另一个装篮送进后厨。
等到菜全部送进后厨,李逸初连坐都不想坐了,腰部又酸又胀,站着反而舒服点。
他们俩只休息了不到五分钟,就有服务员用餐车推着刚撤下来的脏兮兮的餐具送到他们面前。女孩叹口气,看着李逸初道:“洗吧。”
于是他们又开始蹲在地上对着大塑料盆刷碗。
正值夏季,餐馆一般要到夜晚十二点以后才会关门,李逸初在后厨洗完所有的碗已是凌晨一点。他和几个员工向老板打声招呼就上楼了。
宿舍里有人在洗澡,有人拿着手机打电话,还有人用收音机听歌。李逸初走到衣柜边翻找自己的睡衣,准备洗完澡再上床。可惜他跟这群人都不熟,就不好意思去坐他们的床,于是靠着衣柜休息。宿舍里长的最魁梧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怎么站在这儿?”
这人叫杨军,说话嗓门很大,李逸初记得他是后厨的厨师,礼貌地笑笑:“站一会儿,等会儿去洗澡。”
杨军大咧咧道:“就老六在那洗呢,地宽敞的很,你直接进去呗。”
李逸初推辞道:“我再等会儿。”
杨军啧道:“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说,我们这儿洗澡上厕所都得一块儿,你要是想等没人了再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李逸初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陌生人赤身裸体的站一块洗澡,可是现在这条件,容不得他矫情,这才是可怕之处。李逸初拿着睡衣往阳台走,心理不断自我建设,可在经过自己的床铺时还是转身爬了上去,他宁愿等,等到所有人都洗完了再洗。可是洗完澡的要洗衣服,另外七个人都爬上床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李逸初身上的汗都干了,他闻闻衣服上的汗味,从床边爬了下去。
阳台只有一个水龙头放凉水,其他人洗澡要么直接用凉水冲冲,要么兑了大半瓶热水,可他今天第一天过来,没有买热水瓶,只能用凉水往身上泼。没有香皂,李逸初用凉水把全身淋湿后就迅速地擦干跑进屋里,哆嗦着爬上床。
他今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干活,按道理应该很累,可当他躺下,突然之间没有一点困意。手指尖隐隐约约的疼,他在黑暗中摸了摸疼痛的地方,估计是掐菜根掐多了,磨肿了皮。李逸初头偏向里面,手指不自觉抚向墙面,如同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他都会摸着墙面睡觉。
可是现在,墙壁那边的人已经不是梁煊了。
餐馆不做早饭生意,所以店里的员工上午都是十点多才会下楼干活。八点多的时候就有人起床,李逸初被那动静吵醒,睁开眼后准备坐起来,可在起身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倒了回去。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李逸初咬着牙用手臂揉捏腰部,想缓解疼痛。
马小天在床铺边露出半个头,敲着他的床边问:“逸初哥,你醒了吗?我有几道题想问你。”
李逸初吸着气坐起来,马小天见他痛苦的样子,跑去自己衣柜翻出一片膏药递给他:“你是不是腰疼?贴上这个会好很多。”
李逸初下意识地要拒绝,可马小天已经顺着栏杆往上爬了,很快坐到李逸初的床尾:“你背对着我,把衣服掀开。”
李逸初:“……”
杨军靠着对面床杆看马小天帮李逸初贴膏药,李逸初露出来的半截腰白皙清瘦,随着他身体的转动而形成好看的曲线。杨军肆无忌惮地看着,等到李逸初转头时勾唇垂下了眼睛。
人的身体有无尽的潜能,每天夜晚临睡前李逸初都觉得自己这一睡恐怕是醒不过来了,可第二天天一亮,他又会按时醒过来。身体的疲惫感也在一天天的减少,似乎开始习惯每天超负荷的运作。
每天上午十点之前的时间是这帮打工仔的自由时间,大部分人都跑去临街的网吧打游戏,只有马小天和李逸初待在宿舍里。李逸初在上铺看漫画书,马小天在下铺小声地背书,遇到理解不了的知识就站起来问李逸初。两人逐渐熟悉起来,李逸初才知道马小天无父无母,十二岁就开始在餐馆打工,十三岁那年失去第一份工作,现在这个餐馆的老板娘见他可怜,才留他在店里打打杂,他干起活来麻利又积极,很讨老板夫妇喜欢,所以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可马小天不想一辈子待在餐馆里给人打工,不想当个连新闻联播都看不懂的文盲,他想考文凭,想靠着学问找一份工作。
李逸初得知他的身世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对着那一张简单却充满积极希望的脸,李逸初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将他的辅导书内容按照容易掌握的思路重新划出了学习脉络。
这天李逸初照旧吃过早饭后回到宿舍看书,马小天今天很奇怪的不再看书,反倒是一个劲地劝李逸初出门逛逛。
李逸初纳闷:“出去干什么?”
马小天对他使眼色:“你听我的没错。快下来。”
李逸初不懂他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动。杨军在下面高声道:“既然他不愿意出去,小天你一个人出去得了,留他……现场学学。”
下面站着几个准备出门的人闻言立刻爆笑,还有一个冲李逸初吹了个意味不明的口哨。
马小天脸微红,拍拍李逸初的小腿,急道:“下来。”
李逸初觉察出宿舍里不正常的气氛,便下了床,跟在马小天后面出门。没过一会儿,宿舍里另外几个人也都出来了。
两人走到街上,李逸初才问他:“到底怎么了?”
马小天咳了一声,不情不愿道:“杨军和老六要做那档子事,你留在宿舍干什么?”
李逸初惊愕地半天没说话。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脖子,一时不知道是该鄙视这种公共宿舍里放荡的行为,还是该震惊两个男人这么一点都不避讳的……做那档子事。
马小天:“我提醒你哦,以后你离杨军那人远点,他这人龌龊的要死,见到个长的过得去的就想拉人上床。”
李逸初:“……”
马小天:“老六之前有女朋友,来这儿还不到三个月就被杨军骗出去开房,后来才跟他保持这种关系的。”
李逸初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太大兴趣,更别说是这种听起来就让人不舒服的龌龊事。他虽然很不理解怎么一宿舍的人都要为杨军腾地方,但还是选择闭嘴。
马小天没看他的脸色,滔滔不绝:“杨军是店里的厨师,比我们这些端盘子的有地位的多,工资也高。这个宿舍里他就是老大,他要我们腾地方,我们就都得出来。就算你闹到老板那儿,老板也是开除你留他,你说老六可不就随他去了。”
李逸初懂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有等级就会有压迫和屈服,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餐馆。
第30章
高考成绩在夜晚发布,梁煊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里,一分分地等时间过去。十二点时间一到,他在网页上顺畅地输入几排数字,缓冲几十秒后,出现了一张成绩单。
如果说之前几天还处在麻痹与迟钝之中,在看到那几个数字之后,他彻底清醒了。
语文135,数学147,理综282,英语0。
前面三科的分数,即便是梁煊,也从来没有在一场考试中每科都能发挥的这么好。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学校里独孤求败,却从不知道那个在他的督促下仍然说不爱学习的人,有着比他还强的实力。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李逸初每次无所谓地对他说自己学习不好的时候,是不是心里都在嘲笑呢?
梁煊关闭网页,重新输入所有数字,出现的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成绩单。梁煊手掌使劲握住鼠标,死命盯着电脑,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发作。
原来都是真的。
李逸初说的都是真的,他十几年来都在骗他们,他一直想离开,所以他努力学习,但他又可以为了遗产放弃奋斗多年的高考。病重的梁长平还有梁煊,在他眼里肯定不如高考重要,那又有什么资格和钱相提并论?
——我不知道是真的喜欢你,还是被你带入歧途。
——我怕得罪你啊,哪怕你把我当女人用呢。
原来……这也是真的。
梁煊松开鼠标,整个人往后倒向椅背,脊背靠住椅背的那瞬间,用手捂住了流出眼泪的眼睛。
李逸初在餐馆干了一个多月,从前台的点菜员到后厨的洗碗工,他每天要将这些角色一一经历。毫无间隙的忙碌带给他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时间东想西想,每天结束夜晚的工作,回去躺床上睡半个钟头,等到大家都爬上床,他再去冲一冲。
马小天在他的帮助下突飞猛进,辅导书里的知识全部吃透了。对于杨军时不时暧昧的话语,李逸初都当没听见,偶尔杨军离他近,李逸初立刻走远。杨军现在有老六在手里,加上看出来李逸初不是个容易骗的人,所以也就偶尔口头上占点便宜,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李逸初尽力不去和杨军正面交锋,能躲就躲,只要撑到八月十号,他就会向老板辞职,然后去报名上学。
尽管李逸初高考的英语成绩为零,但是总分上个普通的二本足够了,不过二本从来不是他的目标。他有实力,也够努力,那就一定要去最好的大学。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从小到大坚持的梦想。
一早起床,杨军躺在床上咳嗽几声,李逸初便识相的和其他同事一起离开宿舍。李逸初已经由最初的恶心变成现在的麻木。他曾看到老六和杨军有说有笑,既然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外人又何必予以置喙。还好杨军并不频繁,往往是隔三四天会像这样一大早躺在床上咳嗽让大家出去。
竟然会因为频率少而庆幸,李逸初自嘲地想。
老板见他们下楼,叫住走在前面的李逸初:“李逸初,等会你和王厨一起去菜场买菜吧?今天这边有个集会,客人肯定多,你再骑个三轮多运一车菜回来。”
李逸初左右无事,便跟着王厨去菜市场了。
王厨采购有十几年的经验,海鲜、肉类、蔬菜,他看一眼就知道是否新鲜,称好后就递给李逸初。两人在菜市场耗费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装满两三轮的食材往回骑。
骑出菜市场的那条街后,路上的交通突然堵了,前面的私家车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李逸初把三轮停在路边跑到前面看情况,远处有黑烟往半空中飘散,还有救护车的声音。李逸初看着那个黑烟升起的方向,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站上旁边的绿化带台阶,看清那个黑烟的位置,连忙使劲推开人群往前面挤,好不容易挤到他打工的餐馆门口,一辆消防车停在外面,老板和员工都围在防护线外面等着。
火已经被灭了,眼前的楼只有第二层的一间屋子从窗户到阳台全部烧的漆黑,其他地方都没有波及到。李逸初看清那个房间的位置,从防护绳下面钻了过去往楼上跑,旁边的消防员连忙拉住他:“现场还在检查,不能上去。”
李逸初甩开他的手,不要命似的往楼上跑。他住了快两个月的宿舍此时已经面目全非,桌椅衣柜全烧成黑灰,八个床铺只剩下被烧的变形倒塌的铁架。而靠近门的保险柜变成了一排漆黑的四方盒子。李逸初四下看看找到一个锤子,然后拼命砸保险箱的锁。保险箱被烧透了,外壳不像之前那么坚硬,李逸初几锤头下去就被砸了个窟窿。李逸初用手扒着那个窟窿往里看。
——他放在里面的档案和准考证已经被烧成了灰。
李逸初从那个窟窿把手伸进去,手背立刻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他从里面把保险柜打开,整份文件就显露在他面前,他的手刚碰上去,本来还连在一起的纸灰立刻变成了碎沫。
李逸初跪在地上久久未动,他大脑一片空白,而灵魂仿佛也跟着那份档案一起,被火烧的灰飞烟灭。
马小天赶到宿舍,看见李逸初跪在地上发呆,把他往起拉:“怎么了?”
李逸初回过神,放开马小天的手往外跑。一路狂奔到一高的招生办,他气喘吁吁地问办公室里的老师:“复读生报名是不是一定要查档案?”
老师:“当然,特别是外地学生报名,当场就得带着档案和准考证。本校学生会在开学后统一去校办查。”
李逸初:“所有的学校都是这样吗?”
老师:“对啊,这是招生的规定,哪里都一样。”
李逸初咽口水:“那如果档案丢了呢?”
老师诧异道:“这不可能。高中生的档案毕业前都是学校保管,即便是外校复读生,档案在报名当天就收进校办,不会丢的。”
李逸初仍不肯放弃希望:“如果真的丢了,能补办吗?”
老师:“理论上可以,不过一般发达地区补办起来容易一点,我们这种小县城,补办太难了。你想啊,你从小到大所有的证明、材料、组织关系等等都在档案里,不说其他的,单一样组织关系就得从你的家庭到你上过的学校一点点补,即便真能办下来,最低也得半年的时间。”
李逸初:“我的家庭?”
老师:“对呀,你的直系亲属,你以前的老师班主任,这些人你都得一个个去找去签字的。”
李逸初整个人脱力似的靠在桌角。他麻木地开口:“没有档案,也就报不了名了?哪里都不行?”
老师遗憾的摇头:“没有档案哪个学校都不会收的。”
李逸初拖着身体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沿着路边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很想笑,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上天要一次次把他逼到这种绝境?
如果他要继续上学,就得重办档案,而重办档案,就必须回去。那他之前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推翻,而他答应梁长平的事也都将食言,那到时候梁长平是不是又会病重进手术室,甚至没了性命?
他曾以为这个世上能阻止他考上名校的唯一理由就是他自己实力不够,所以他夙兴夜寐,没有一天放松过。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阻止他的理由有千万种,每一种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所谓的实力,在这些事情面前屁都不算。
不知不觉间,李逸初又走回打工的餐馆,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餐馆的员工上上下下的打扫,今天铁定是无法营业了。
老板见到李逸初回来,招呼他道:“李逸初,你们宿舍烧的最厉害,我和大家伙商量了,你们宿舍每人补偿一千块钱。”
李逸初沉默地往宿舍走,几个舍友正在撒水拖地。马小天见他回来,拉着他走到阳台:“你有什么贵重物品被烧的吗?老板人很好的,你只要拿出证据,他会多赔偿的。”
马小天看看另外几个人,压低了声音在李逸初耳边道:“你知道吗?这火是老六放的,杨军这回不死也得瘫了。不过老六自己恐怕也得坐牢了。”
李逸初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是刚才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马小天这才发现他不太正常,关心道:“逸初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李逸初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只感觉听不进去周围的声音,似乎也看不见人,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整个人只想就此闭上眼,毫无知觉地睡到天荒地老。
可惜连闭眼也做不到。
李逸初就这么站着发呆,直到有舍友拿着一个被烧黑的钥匙问屋里的人:“这是你们谁的?”
大家都摇头,那人就拿着钥匙走到李逸初面前:“这是你的吗?”
李逸初当然认识这个钥匙,这是他和梁煊为兔子做房子时安装的小锁的钥匙,他一直装在书包里,走的时候竟然忘了留下。
李逸初缓慢地接过那把钥匙,身体开始颤抖,他蹲到地面,肩膀抖动中大颗的泪水从眼睛里掉出来,钥匙紧紧攥在手心,李逸初痛苦地发出哀嚎声:“梁煊……我该怎么办啊……”
他还不满十八岁,可短暂的人生里,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他做出选择,而每一步选择都至关重要地影响着以后的路,他没有这个魄力和经验,为什么总是逼他?
他在离开和县的时候以为只是失去了一笔钱,失去了亲人,可原来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失去的是他以后的整个人生。
马小天看着一贯平静寡言的李逸初突然之间痛哭流涕,只看一眼蹲在地面的背影,就能感觉到他有多悲伤。马小天一直很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又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就像里身怀绝顶武功的隐士高人,马小天一度忘了他才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可是现在,李逸初和几年前被人赶出来的自己多像啊,马小天难过地想。
马小天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觉得李逸初比他懂的多,他说什么都没用。所以也蹲下身坐在李逸初的斜后方,看着前面瘦削的肩胛骨,他想如果李逸初需要纸擦鼻涕,他可以立刻递过去。
天亮以后,李逸初从阳台站起来,他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场大火中燃烧殆尽,只剩下钱包里的一点零钱和身份证,以及手心里一把钥匙。他看到后面靠着墙壁打盹的马小天,弯腰将他掀起的衣服下摆抚顺,轻声道:“祝你愿望成真,再见。”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