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夏尔轻微扬眉。从欧也妮的神色里,他能确定对方不反对;但为什么反应不是点头、而是要求一个拥抱?
虽然他这么疑问,但脚下却很自觉地站了起来,绕过桌面。“当然,亲爱的堂姐。”他微微俯下身,抱了抱同样站起身、比他矮些的欧也妮。按照礼仪,他很规矩地亲吻了一下对方棕色的辫形盘发。
感受到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温暖怀抱,欧也妮的泪水已经不自觉地溢满了眼眶。夏尔这一下很轻,但在这种情况下,无疑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抓着夏尔的衣襟,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没有声音,但肩膀微微抖动。
完全没预料到这种发展趋势的夏尔吓了一跳。“堂姐?”他刚开口就意识到,这时候问欧也妮为什么哭实在太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只得硬着头皮,一手虚抱着怀里的人,一手轻轻地拍着欧也妮的背。
……所以说,这种时候,阿尔丰斯在哪里啊?他哄女人的技巧很差的!
然后等下换衣服要找个好理由,要是给维克托知道这件事,非得醋到在床上多折腾他两次不可……
约莫是夏尔运气不错,这天剩下的半天里,他并没有碰上维克托——因为法拉第突然跑来要求和他一起去散步,他当然不可能拒绝这种要求。
埃佩尔纳位于塞纳河中游,风景宁静美丽。河边全都是不高的树林子,在秋天会有层次不一浓淡各异的颜色渐变,简直美不胜收。虽说这时候还没到那时候,但为工厂发电而修建的水坝蓄足了水,明镜一样地倒映着树海天光,也是不错的景致。
把带人参观厂房的任务转交给阿尔丰斯,两人就沿着湖边小径走了下去。
四周很安静,西斜的阳光慷慨地给山峦和湖水都撒上了一层碎金。除去稀稀拉拉几个垂钓的老人,就只有橙腿黄嘴的白色鸥鸟掠过湖面时带起的风声了。
这简直是个约会的大好去处,夏尔想。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法拉第绝对有话和他说,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关键在于,有什么事情值得法拉第这么大动干戈地要和他谈?
而对法拉第来说,虽然他很想委婉地提起某些事情,但他从来就没掌握过那样的技能。所以在张了嘴巴三次之后,他无奈地放弃了这种举动。“我到法国来,也有些时日了。”
就这么一句开场白,夏尔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英国人来埃佩尔纳,然后法拉第也是个英国人……这其中的关节,简直呼之欲出!
很好,罗斯柴尔德连他的人都敢抢了!夏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法拉第一直在注意夏尔的表情,这时候看他没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我想你肯定已经能猜到……昨晚有人来找我。”
“詹姆斯,或者内森?要不就是他们两个一起?”夏尔猜测,然后从法拉第的眼神里得出了正确答案:“两个一起。我该说,他们果然拿出了他们的最大诚意吗?”
也不怪夏尔嘲讽得这么直接。本来法拉第会离开英国,最大的缘故就是因为戴维容不下他;如今,法拉第做出了极高的成就,某些人终于想到,法拉第也是个英国人?这态度变化,才是明摆着的功利主义吧?
夏尔敢这么直接说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既然法拉第打算告诉他,那就意味着失败。不是他的失败,而是罗斯柴尔德的!
“诚意?请原谅我,我真没看出来。”果不其然,法拉第这么接口。“如果说诚意只是用一堆黄金来表达的话,那大概是有一点吧。”
夏尔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不屑。“难道没有更多的?比如说毕恭毕敬的态度?”
“您果然了解那些人。”法拉第回答,眼里浮现出一丝阴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也许他们觉得他们伪装得很好,但他们依旧看不起我,或者我这样的人。他们所看中的,只有我能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利益——如此而已。如果没有工厂的巨大成功,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注意到它们后面是谁在努力!”
夏尔没有立刻接话。法拉第对别人的态度一贯很敏感,罗斯柴尔德们显然踩雷了——表面上客气礼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是我片面的想法,但我真的认为,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力,都不适合科学家。”法拉第这么说的时候声音低下去,显然想到了他的导师戴维——戴维正是在升任皇家学会会长后才愈来愈排挤他的。“如果我想做出我之前设想的高度,我就该抵抗来自其他方面的诱惑。”
“我明白您的意思。”夏尔肯定。
一阵沉默,两人停了下来,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所以,您明白我今天想对您说的吧?”法拉第低声道。
“您放心。”夏尔极快地回答。
这回答仿佛牛头不对马嘴,但法拉第笑了出来。
第123章
接下来的几天,作为实际上的东道主,夏尔带着一大波人参观了纺织厂,然后再顺着河流到达位于沙隆的炼铁厂。在看到烧炼铁锅炉剩下的煤渣都被收拾起来作为机砖厂的原料后,所有人都默默地闭上了嘴——
还真是物尽其用,一个生丁都不浪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对夏尔如何在开销更大的情况下挣到更多的钱有疑问的话,现在也全数消失了。
没错,夏尔在固定设备以及人力资源上的花销要远高于其他同行业的工厂;但他在同样的时间里能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相较其余自然更容易有销路、也更容易卖出更高的价格。
这样,钱不就回来了吗?
更要紧的是,固定资产都是开头一次性投入的多。基础打好,以后每年利润空间都会逐步增加。就算之后还需要技术改革,依照夏尔规划好的技术蓝图,只需要把机器上设计好的活动部分拆换即可,需要的资金很少。相比这种投入的百分比,技术改革在提升产品质量和产量方面都有远超想象的表现。
大机器工业化是一种注定会流行的发展趋势,显而易见地超过了那些小作坊不说,也胜过了那些手工劳动密集型的工厂!
举个简单的例子,夏尔工厂里一个工人的平均产量能顶某些工厂一百个工人的总计产量。效率远远甩下别人,那还有什么不比别人赚钱的理由?
“难以置信!”
“我以为第一年已经是个奇迹,结果它只会越来越奇迹?”
“电机简直是我出生以来见过应用得最快、最有价值的发明!”
以上几点得到了所有人的首肯。谁都不是笨蛋,这其中起的重要作用,其一很明显是夏尔精准的投资眼光和正确的宏图规划,其二毫无疑问是那些支撑起技术改革的专利发明——
按照惯例,专利保护时间通常是二十年。通常情况下,考虑到找投资人以及中试、回本需要的时间,其中能有十五年赚钱就很不错了;但这标准也几乎没有人能达到。
而在夏尔这里,简直就是专利一批复下来就直接投入了工业化!足够的流动资金固然很重要,但也要有人能把它们从实验室里放大到工厂啊!
能做到的人,不是贵族也不是官僚,而是绝大多数这个时代的人都会忽略或者轻视的对象——某些家里一贫如洗、但却对科学研究有浓厚兴趣的人!
这正是罗斯柴尔德把目标定在法拉第身上的原因。
夏尔工厂里高级一点的技术人员都签了终身保密协定,属于正常情况下想挖也挖不走的。更何况夏尔已经是非常厚道的老板,而他的工厂也几近是世界上最好的,还能跳槽到哪里去?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一定要拿出付一大笔违约金的割肉精神的话,那为什么不直接挖顶上那个最聪明的、好对得起自己的金子?
也正因为如此,参观的人们第一次分给了技术部门足够多的注意力。只不过法拉第不善言辞,在知道有人来参观后就提前溜号了——照他的想法,像夏尔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像罗斯柴尔德那样的才是主流;而很不幸,他和这样的主流格格不入。
“哦,那可真遗憾,”在知道法拉第今天不在的时候,首相这么说,“我早就听说过这位法拉第了。”
他倒是真心想见识一下法拉第的能力,奈何他不知道罗斯柴尔德已经提前坏了他的事。再加上早前戴维的原因,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挺心虚的——
他提供给了法拉第什么?一个子儿也没有。夏尔提供给了法拉第什么?资金、思路、人脉……几乎全部。那他脸皮得有多厚,才能去和法拉第说,你回伦敦来、我一定好好对你?
这时候必须插一句,现在人们的国家意识普遍还很薄弱,更别提什么集体荣誉感了。
因为照传统,上到国王下到平民,通常只关心自己的私有物,只不过一个是王国一个是地里的粮食而已。在中世纪的时候,为了领地和王权大打出手、自相残杀的兄弟叔侄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就连夫妻都有那么几起。
就算是亲生手足也能互相试图置对方于死地,就更不用提为了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了——
能让教皇封圣的人都不是这么干的呀!
所以首相大人觉得难办,合情合理。和罗斯柴尔德一样,他也想国内有法拉第这样的人;但和罗斯柴尔德不同,他觉得他根本没立场说这种话。
二十年的保护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让事情自然发展,等他下台时都不见得能缓解政府的财政危机;但如果能说动夏尔、共享专利,岂不就很好了?该付一点代价就付,至少先解了燃眉之急嘛!
但他一个人这么想还不足以做出最后的决定。所以在参观过工厂后,夏尔很机灵地建议路易十八,让人带英国使团去水库边上看看风景。游玩只是借口,实际上就是留下给对方留下己方内部商谈的时间。
至于法国这头,几个人也关起门商量了一下。
“我听说他们内部分成很多派别,”在听过这几天的大致情况后,路易十八这么说,很明显故意忽略了自己国内也差不多的情形,“你们能确定他们最终不会得出一个对我们不利的结论?”
“您这是担心他们会跟金子过不去。”德卡兹公爵一下子抓住了回答重点。他在这方面应当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最近都待在伦敦。“如果是小钱还有可能,大钱他们绝不可能放弃——只要他们还想安抚国内的不满情绪,只要他们还想在美洲和其他海外地区占据优势!”
众人纷纷对望了一眼。这问题的答案明摆着,英国人哪块儿都不会放弃!
“这么说起来,我的同行花钱的地方实在多了点。”黎塞留公爵得出这么个结论。“我要是在他那个位置,我也坐不住那张荆棘座椅!”
虽然不厚道,但他话里隐藏的调侃语气让众人都微笑了。
“关于这方面,我们已经有了拟定的谈判底线。”维克托一边说一边递给每个人一份资料。和一大群人围坐在一起为己方挣取优势,这一贯是他的长项,所以这方面是他负责。“大家都看一下,没有问题的话,接下来就照着这标准谈合作了。”
众人各自接过自己那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某些细节提出了疑问或者要求。但问题不很大,所以很快就解决了。
路易十八对这种高效率感到十分满意。“很好,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你们了。”他扫了众人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夏尔身上:“亲爱的夏尔,这次成功的话,我觉得就该封给你公爵了!这其实不是个事情,但我已经开始犯愁,这次以后该怎么赏赐你?”
“感谢陛下的慷慨恩典,我深感荣幸。”夏尔很快回答,“但我觉得,这都是我该做的;等我的功劳真能盖过我之前所做的时,再考虑这个也很来得及!”
于是路易十八愈发高兴。他不能说他刚才没有试探成分,但夏尔的反应一如他的料想。至于维克托,更是一贯对内阁职位兴趣冷淡。
这好像没什么要紧的,但您必须了解,这是共和派实力占优的情况下的表现;两相比较,每况愈下的保王派态度依旧自大跋扈……
国王在心里摇了摇头。就算他更喜爱享受或者注重面子,也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看起来,他差不多可以做出那个受人欢迎的决定了……
商谈之后,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人人各自回房休息。维克托见缝插针地加塞到夏尔房间里,吹了蜡烛先温存一番。等两人一前一后从浴室里出来,终于能开始谈正事了。
“其实罗斯柴尔德选了一条很正确的道路,”在听夏尔把法拉第的事情说完以后,维克托这么评价,态度十分客观,“他们只是没想到,法拉第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同。”他又哼了一声,“如果激起了法拉第的恶感,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
夏尔点头。“不管是金子还是权力,迈克尔都没有兴趣。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严格要求自己不能沾上这两样东西。”这才是一个跨时代的伟大科学家的优秀品性!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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