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伯爵阁下作者:司泽院蓝
第8节
我们得说,纪尧姆在这件事里完全躺枪,膝盖都碎了。虽然他是很关心自家儿子没错,但真的还不至于每天寄一封信来关心。那些寄给夏尔的信件其实大都是葛朗台家的手下,定时汇报各地葡萄酒浮动的市场价以及收购进度,以便随时做出符合市场的新决定。
一开始,买卖双方都很有耐心。买东西的要货比三家,卖东西的也想找个金主。按往年的情况估计,九月份上市的新酒约莫只占全年产量的五分之一,离惯常的收购季节结束还有接近两个月,大家当然都不急。
夏尔也按兵不动。他只让南特和昂热的人多接触几个葡萄园主,摸摸他们的态度,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产量和质量,但绝不松口。至于其他四个城市,他早就不动声色地获取了足够多的消息。
等到十月中旬,正常成熟的葡萄也酿成酒,可以出窖了。理论上来说,这正是交易的高峰期,因为理论上,买卖双方都已经摸清了大致形势。双方各自出个价,然后再互相讨价还价;集市上、码头边,一群大老爷们和斗鸡似的争得脸红脖子粗,简直再稀松平常不过。
只是今年情况比较特殊。讨价还价自然是必备曲目,但许多葡萄园主心里都多打了一个小算盘。
葡萄酒批发商有很多种——为了省点中介费用的内地小零售商,乘船从欧洲其他地方来的外国商人,以及本国的大批发商等。在这些人里,收的量最大、最好抬价的无疑是本国的军队特供商:因为不愁销路也不愁出价,运输时所要冒的风险也比外国商人小得多。
在夏尔之前、为奥尔良公爵的军队提供给葡萄酒的那位,也从卢瓦尔河谷地区地区进酒。因为放眼全法国,卢瓦尔河谷地区具有明显的地理优势——那里是离巴黎最近的葡萄酒产区,运费最省。有不少葡萄园主都在前任手里尝过好处,觉得这成功可以复制——
“纪尧姆?听说这位老爷取消了勃艮第地区的订单!那他要从哪里买?”
“虽然他根本没来我们这块儿地方,也绝不可能舍近求远地去从罗纳河谷产区以及朗格多克产区进货吧?那都是国土的另一端了啊!长脑子的都不会做这种事!”
“他儿子夏尔?这位小少爷倒是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涉世未深。”
“还听说他一掷千金,第一次去伯父家就送了特别昂贵的礼物——什么?我当然没看到,但这事是肯定的,不然葛朗台老爹怎么可能毫无怨言?”
“听码头的工人说,他现在去波尔多,等回巴黎的时候还是会经过……”
“反正他们注定要买一万多桶酒,不是吗?”
这种窃窃私语是如此普遍,以至于认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的人越来越多。囤货的人多,市场价就越来越高;不明就里的人一看,觉得价格还会再涨,也就跟着等。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价格越来越高,但就是没人卖。
葡萄园主们有耐心,外国商人可没这种耐心。海运通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十一月初没把酒装上自己的船、载回去卖掉,就别指望能过上一个好圣诞节了。再晚根本没有意义,他们出来小半年,赶着回家团聚呢!还有,两百法郎一桶这样的高价还不卖,那他们赚啥?
得嘞,亏点运费总比再亏差价好,差不多该拎包走人了!
这种关键时刻到来时,正是十月末。夏尔正觉得火候差不多、可以把他买下了米隆古堡的事情传出去,却出了个小小的意外。
在外省,每个小城和村子的活动中心都在广场或者码头这样的公开领域。男人们抽着烟斗,高谈阔论;买卖商品,交换信息;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任何一个能挣到钱的契机。
波伊雅克村也在其列。最近几天,风传波尔多著名的酒商苏伯格先生有意出让他名下三十多个酒庄的其中三个,好套现出来用于资金周转。这事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但没人想要接手——
因为苏伯格先生准备出售的那三个酒庄实在是乏善可陈。房屋一般、管理一般、土地一般、葡萄一般……一般来说,葡萄适合生长在硕石层的石灰质土壤上;但他那三块地有不少石头直接暴露在地表,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种不了。正因为如此,这块地每年要上给政府的税相当少。
可这点微薄的优势完全不够。葡萄园没有风景没有质量没有历史没有名气,完全无法满足这个地区对品质的高要求。也正因为打理起来麻烦,所以连该地区以疯狂收购葡萄园闻名的苏伯格先生都不想费力了。他希望能打包出售,上百公顷土地才卖八十万法郎,简直就是白菜价——
可惜还是无人问津。
但夏尔有些心动。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来月,早就听说过这地方。土质没有太大问题,葡萄可以买别家的扦插,就挖硕石层是个大工程。苏伯格手里酒庄太多,人手和资金都捉襟见肘,当然只能选择放弃手里最没有价值的筹码来保住其他更有价值的。
而他刚刚好有这个条件——纪尧姆前些天的信里激动地提到,他在巴黎的一个半月里已经筹到了接近一百五十万法郎,比他们预定目标多了五十万。
这笔钱夏尔还没想到用途,这时候却是正好。当然,距离八十万还差不少,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没有人会用闪闪发光的金子换一地灰色大石头。
为了稳妥,夏尔特地征求了一下米隆先生的意见——从交易达成之后,老先生就对他更加和颜悦色了。“以您的眼光来看,苏伯格先生的生意值多少钱?”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夏尔只是好奇一问——因为这生意实在入不敷出。但米隆先生已经有些了解夏尔,猜出他看上了那些地,不由得连连摇头,想打消他的想法。“我亲爱的小少爷哟,您千万不要把得来不易的金子乱扔!那块地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不结果!就算用火药炸平,也长不出优质的葡萄!”
“为什么?”夏尔虚心求教。
“石头地留不住水分,”米隆先生解释,“我们的葡萄秧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长得很慢,就算能成熟,果实也是酸的。”
酿好酒需要好葡萄,其中有项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葡萄的甜度。精明的葡萄园主会准确判断天气和成熟程度,等到葡萄熟到快要烂掉的前一刻,才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从树上摘下来酿酒。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以贵腐甜酒闻名的吕萨吕斯酒堡,它每年都要冒着所有葡萄都烂在地里的巨大风险。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果实里糖实在太少,那发酵水平无疑就会很差,口感差距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上。
夏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米隆先生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土著,这么说就肯定没错。“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米隆先生遗憾地摇头。“那地方要种的话,恐怕也只能种点草。如果炸成碎石,那大概能种点灌木。”但这收益就比葡萄低多了,波尔多根本没人愿意做。
但夏尔几乎立刻被启发了。“灌木?”他试探性地问,“我记得橡木也很耐干旱。如果买些幼苗来,连根带土种下去,它们能存活吗?”
“橡木?”米隆先生诧异地反问了一句,然后猜出了夏尔的意思。“您想要把能影响酒质的因素全都握在手里?”
夏尔理所当然地点头。后世的名庄都是这么做的,以确保酒的品质;现在他暂时种不出拉菲那样的好葡萄,至少能先从管理层面下手吧?
因为震惊,老先生从单片眼镜后面盯了夏尔好几秒,都几乎是瞪了。“我明白了。”然后他喃喃地说,同时不自觉地转动着自己靠在椅边的手杖。“其他地方出产普通葡萄也没关系,您有这些餐酒的最好去路……”
种植橡木想回本不太容易,但投入本来也不大;葡萄用套栽技术的话,当年就能结果。如果一切顺利,从明年开始,夏尔在波尔多就可以坐拥一片面积超过一百公顷的葡萄园、三十公顷左右的橡木林以及三四处宅子,也能算个不可小觑的酒商了。
“这计划听起来没有问题。”米隆先生最后被说服了。“但我建议您再等几天——苏伯格先生急于脱手,您应该能比标价更低的价格买到它。”同时他在心里再次确定自己的眼光,这个年轻人的确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正和夏尔想的不谋而合。于是他继续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乱晃,在第三天的时候假装无意地走到苏伯格先生附近。
那时候苏伯格先生的开价已经降到了四十五万法郎(真·跳楼大甩卖),终于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表示出一点兴趣;但他一定要现钱,所以那些人还在犹豫。
夏尔出现得正是时候,因为他拿出的汇票面值五十万法郎,开户行还是全法国信誉最好的佩尔戈银号——这银行保证,无论是谁取现、取多少,他们都能在三天内让提款人看到足额金子。
一口气买下接近一百五十公顷土地在哪里都是件轰动的事情,不管好坏。所以有关巴黎葛朗台家的流言一路跨越河流和盆地,以长了翅膀的速度扩散开来。
又成交一笔,这样一来,夏尔精心准备的十月末大礼包就变成了买一送一。这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对某些人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第30章
十一月中旬的索缪,天气已经很冷了。虽说不到滴水成冰的程度,但也已经到了葛朗台老爹规定的、家里可以生起壁炉取暖的时候。
欧也妮坐在她的小扶手椅里,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乍一看,她正在绣一条挑花领子;但实际上,只要注意到她扑闪的眼睫毛,就知道她的心思早就不在针线活上了。
夏尔走后,按每年惯例,欧也妮和葛朗台夫人都要去诺瓦叶修道院,帮娜农收葡萄。这一段时间很忙,所以她也分不出多少时间来想别的。
等到葡萄都收进了地窖,欧也妮才恢复平时那种缝缝补补的生活。她满心满眼全是夏尔,这个时髦礼貌的巴黎年轻人符合她对另一半的所有幻想。尤其是在邋里邋遢、古板无趣的内地人的强烈对比下,夏尔的形象更显得出类拔萃。
所以近两个月,她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她亲爱的堂弟什么时候回巴黎。如果时间合适的话,说不定她的生日也能有堂弟陪伴呢!其他的事情,比如说老爹的葡萄生意,克吕旭派而格拉珊派的献殷勤,她都不关心。
我们得说,这种单恋和期盼不仅没有让欧也妮变得憔悴,而是让她一天天地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虽然以年纪来说,她已经不能算个少女了;但实际上,她的初恋感情是如此干净纯粹,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开朗了许多。慢慢变得招人喜欢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过程,却在她身上由内而外、完美地展示开来。
就连挑剔的格拉珊夫人都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认,现在的欧也妮还真有几分令男人心动的特质——哪个男人不享受被女人全身心爱慕呢?况且欧也妮只是不会打扮(主要是没条件),并不是真的丑。
“这可不是件好事,”她这么对自己的丈夫说,“欧也妮那小妮子完全被她的堂弟迷住了。那个虚有其表的巴黎小子才来了几天?”
身材高壮的格拉珊先生军队出身,想得不多,闻言并不以为然。“像他那样的巴黎人,见过的女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各个能说会道打扮入时,怎么可能看上欧也妮?再说了,葛朗台老爹可没有那么容易让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后面一句是彻头彻尾的大实话。如果不是葛朗台存心吊着他们的胃口,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何至于明争暗斗好些年?“这倒是真的,”她点头道,喜滋滋的,“看来那小子也白花功夫了。”她从葛朗台夫人嘴里打听到了夏尔送的礼物,葛朗台家三人人人有份,当然认为夏尔意图讨好他伯父一家。
格拉珊先生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肉扔到葛朗台嘴里还不如扔到水里呢!至少后面的还能听个响儿!”
整个索缪城的居民都或多或少地在葛朗台手里吃过亏,格拉珊先生也一样。但就算如此,为了儿子能娶到欧也妮、得到那一大笔家财,他绝不会对葛朗台摆他这时候的脸色。
对这句话,格拉珊夫人没法更同意了。“这倒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要等夏尔回来吗?再晚的话,我恐怕码头上的那些外国人都要走了。”女人向来不管事,她知道到这份上实在少见。
格拉珊家正是那些囤货等涨价的葡萄园主之一;格拉珊先生觉得夏尔这条销路十拿九稳,根本不需要考虑。所以他对此的答复是:“葛朗台老爹不是也在观望吗?跟着他,准没错的。”
于是格拉珊夫人彻底放下了心,开始为参加欧也妮的生日宴会做准备——这是他们家和克吕旭家一年中唯一的机会,能收到邀请、名正言顺地进入葛朗台家。想都知道,这正是在欧也妮面前使出浑身解数献殷勤的最好时机,她当然不能让儿子输给那个克吕旭家的庭长侄子!
但夫妇俩都无法预料到,就在他们这次谈话后的隔天,葛朗台就把手里屯的酒全出手了,二百法郎一桶。买家来自荷兰,已经是在索缪坚持到最后的唯一一个外国人。剩下的买家都是小客户,购买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索缪全城哗然,用地震来形容也不为过。
说好的大家一起都不卖呢?葛朗台竟然真的偷偷地把酒在他们之前出手了,又一次!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在这种时候,有些人心里还有一种微薄的的期望,就是还未出现的夏尔。但是,就在荷兰人扬帆起航的那天,西部传来了令人心碎的消息——
夏尔在波尔多购买了四座葡萄园,面积超过一百公顷!其中有座庄园在九月时已经签下了合同,只是因为十月再购买的时候没压住,这才一并传扬开来。
暗地里买了一大堆葡萄园,那万一酒也都暗地里买好了呢?
正如夏尔所预料的,原本囤积居奇的葡萄园主们听到这消息后都大乱阵脚,酒价一跌再跌,纷纷逼近一百法郎大关。遭受了双重打击的索缪跌得尤其厉害,每桶价格现在已经不足九十法郎。
在把自己的酒出手之后,葛朗台老爹就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的发生。他现在的爱好就是每天去市场转悠(他的脸皮已经刀枪不入),然后把最新的价格告知自己的妻女——他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我看他们很难出手了,”这一天他对葛朗台夫人这么说,语气里带着得意,“没有人买!他们都在等夏尔,但我要说,愿意相信一个刚成年的巴黎小子的话,也是自作自受!”
照他的想法,夏尔原本就没说要在哪里买酒;这回一看,铁定是波尔多无疑。在波尔多买酒,价格居高不下,运输也很麻烦,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但花的是夏尔的钱,关他什么事?
葛朗台夫人向来不懂生意,这时候听见了,也只能为索缪其他人在心里默默地画个十字。欧也妮原本不关心,但父亲提到夏尔,让她竖起了耳朵:“如果堂弟这时候回来了,不就能买到很便宜的酒了吗?”夏尔要买很多酒,全索缪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当然也知道。单纯的姑娘完全不懂利害关系,只希望心上人诸事顺利。
在一笔大生意成交之后,葛朗台能高兴上一个月。所以他这时没察觉女儿话里的倾向,只兴高采烈地道:“我看他早忘记他说过什么了。说不定,我的这个好侄子在波尔多待得太舒服,以至于忘了回去的时间;到时候,他只能一路奔回巴黎也说不定呢!”
欧也妮脸顿时一白。夏尔说要回索缪的话是她亲耳听到的!她堂弟怎么会骗她呢?不可能!
要不是顾虑到葛朗台就在她附近走来走去,她的反应肯定不止这样。葛朗台夫人察觉到她的心情,悄悄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是提醒也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