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伯爵阁下作者:司泽院蓝
第6节
本来拉罗什离波尔多就不远,再加上这么一句话,主仆两人的赶路速度大幅上升。越过多尔多涅河和加隆河之后,夏尔踏上了波尔多有名的沙土地。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种土壤排水透气性能良好,非常适合葡萄生长,从先天环境就确定了波尔多葡萄酒的领先地位。
好地才有好葡萄,这是公认的真理。要知道,波尔多产区不仅包括波尔多,还代表着一大片位于加隆河左岸的葡萄园。而从名字就能看出,它是这个区域里的佼佼者。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葡萄酒的级别。
通常情况下,葡萄酒是这么酿造的:采摘,挑选,洗净,发酵。最后一个环节最重要,因为发酵方法、时间以及温度等都会对酒的风味产生很大的影响。
普通餐酒,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发酵,再滗酒,就可以出售了。而如果在之后加上陈酿环节,时间少说得延长两年。在陈酿时,每隔三个月品尝一次酒的口味,挑出最好的进行十年、甚至二十年的陈酿。最终成品就是顶尖的货色,通常出现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
好年份有好天气,好庄园出好葡萄,好挑选加好酿造,这样加起来就是所谓的年份极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拉菲1982。
很明显,大多数葡萄酒都属于普通餐酒,而最好的那些则是专供国内国外的社会上层人士。葛朗台家需要的一万五千桶葡萄酒就是最普通的那种,而有拉菲、拉图、布内尔木桐这样的名庄领跑,波尔多地区出产的葡萄酒品级普遍比较高。
所以安托万才想不明白,自家小少爷跑到波尔多来做什么。根本没必要买更好的酒嘛,而且还更贵!虽然他这么腹诽,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去给夏尔找落脚的地方了。
论与巴黎的地理距离,波尔多比索缪更远;但波尔多的葡萄酒是如此出名,以至于达官贵人都喜欢到波尔多来实地品尝,连外国大使都访问过这个地方。夏尔没在像索缪时一样遭到围观,但依旧受人欢迎。
安托万本以为,葛朗台家在波尔多没什么熟人,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们本计划先在旅馆住几天,但第二天就有个波伊雅克村的信差找上门。他给夏尔带来了一封署名为勒梅尔夫人的信件,里头热情邀请夏尔去拉菲古堡做客——
不说安托万差点瞪出来的眼珠子,夏尔也大为惊诧。他计划的切入点是米隆古堡——在拉菲古堡边上,但无论占地面积还是葡萄酒质量都比拉菲低至少三个档次(这个几十万法郎肯定能搞定,所以他才说买个酒庄)——但一来就上拉菲?难道他终于有主角光环了?
☆、第23章
其实,勒梅尔夫人已经在信里暗示了原因。她之所以邀请夏尔去拉菲古堡,是因为她丈夫范勒伯格先生。
夏尔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因为范勒伯格先生是拿破仑时期有名的谷物商人和武器供应商;他和阿尔丰斯的父亲——老康庞先生——有过合作关系,所以夏尔才听说过。
显而易见,这又是一位借由不稳的时局而上位的商人。人人都知道,范勒伯格先生发家所依靠的,也是军队——这是时局所造就的最大客户,没有其他事情或者人可以比拟。
说实话,当年葛朗台也趁机大捞了一笔——包括七八十公顷的葡萄园,上百公顷草场,还有几条直达他产业的大路;他也做过夏尔现在正在做的事,为军队提供葡萄酒,只不过数量远远不及。这些事情给他带来的好处远远不止当年省下的购买费用;那些不定产到现在依旧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所以,借着和范勒伯格先生到老康庞先生到阿尔丰斯到夏尔的关系,勒梅尔夫人提出邀请,也算合情合理。就算仅仅作为地主,招待远道而来的巴黎客人,也是无可指摘的。不过,就连夏尔都不得不承认,这关系实在有点儿远;而信里的语气相对来说,有种不匹配的殷勤。
夏尔不知道她的具体意图。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夫人对巴黎的消息一定很灵通,然后现在希望结交他。因为范勒伯格先生就在巴黎,今年才买下拉菲古堡,勒梅尔夫人也刚到波尔多没多久。
至于这庄园为什么归在勒梅尔夫人名下,也有原因。范勒伯格先生的原配妻子早年去世,天主教又不倡导二婚;再加上敏感的时局,虽然膝下有个儿子,但两人并未正式步入教堂。换句话来说,这关系不那么合法,勒梅尔夫人在巴黎就不可能过得太舒心;呆在波尔多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能避免和很多熟或者不熟的人照面,被笑里藏刀的概率就大大降低。
能买下拉菲古堡,范勒伯格先生的财力可想而知。所以夏尔在大致了解过情况后,欣然答应了——
开玩笑,这么好的机会!他去了也就是多个朋友,也不影响他想买下米隆古堡的意图;不去,还显得他自命清高。而且根本没有拒绝理由——
没错,从私心里说,夏尔当然更希望能买下拉菲古堡。但以他现在的实力,只能想想。这也不算大罪过,毕竟人都是往高处走的,而且俗话也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吧?
这时候我们必须再提一句,上好的葡萄酒对葡萄树的树龄是有严格要求的;通常只采用至少要有二十年树龄或者以上的葡萄树结出的果实,而拉菲的标准是四十年左右。所以,想要好葡萄园,除了买现成的,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夏尔现在就开始种葡萄树,等到六十岁时才有第一批合格的葡萄;再加上陈酿时间,至少二十年……最早八十岁才能喝到第一桶好酒,这合适吗?
夏尔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清掉家里的债务,当然没这个耐心。而论来钱快,这时候最吸金的买卖当然不在国内,而在印度、非洲、美洲——淘金,种烟草,或者贩卖人口。尤其是最后一项,接近无本万利。
这些夏尔都知道。只是相对于这些行当来说,他宁愿继续做自家的葡萄酒生意。他想挣钱,这没错;但这并不以他的良知为代价。
话题扯远了,继续来说拉菲古堡。夏尔让信差把回信捎回去后,安托万就开始整理行李。等一切都整理好,勒梅尔夫人的回信又来了,表示房间已经收拾好、就等着他来城堡小住;她同时还慷慨地暗示,想住多久都可以。
夏尔没有被害妄想症,但他越来越觉得对方实在热情过度,一副恨不得让他赶紧过去的样子。但这时候叫他说出个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能去了再说。反正勒梅尔夫人不可能把他杀人灭口,对吧?
这话没错。勒梅尔夫人体态婀娜,笑容甜蜜,看起来完全没有威胁。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她保养不错,身形娇小,说话细声细气,任何一个巴黎男人都会对她这样的女人心生怜惜。
夏尔应对这种贵妇人得心应手,不几天就混熟了。但出乎他意料之外,除了天气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勒梅尔夫人从不和他提任何事情,无论是葡萄酒还是公爵。实际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在一个十二岁的乖巧男孩——尤米加·范勒伯格,她的独子——身上。
一方面,这让夏尔住得比想象中的舒适,毕竟不需要从他的正事里分出心神来照看这头;另一方面,这又让夏尔疑惑:如果只是这样,那对方何必一定要让他住进来呢?
这问题暂时没有结果,所以夏尔把它延后,先考虑葡萄酒的事情。
照他的想法,买下能年产一万五千桶酒的庄园有些扯淡(现在葡萄的单位产量普遍不高,一百公顷土地结出的葡萄能酿出一千桶酒已经算丰收),但至少能缓解部分压力。
当然,从长远来说是这样;从目前的情况来说,他想买一座庄园,只是想让人们以为,葛朗台家财力富余,根本不缺钱花。
这听起来好像是打肿脸充胖子,但奈何债权人就吃这套。当他们认为你很有钱的时候,就算债券到期,也只会想着继续借给你利滚利;而当他们认为你即将破产,对不起,你还是提前连本带利地还钱吧!
为了买酒,保险起见,夏尔必须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凑齐至少二百二十五万法郎(酒价按平均的一桶一百五十法郎算)。按最好的情况来算,债券延期,再扣掉利息,还有一百万法郎左右的现金缺口。顶着这种压力,他现在还得让众人相信,他马上要花五十万法郎买一座酒庄,难度可想而知。
但不管多难,事情总要做。夏尔认识了隔壁的米隆先生以后,尽心尽力,就是希望在这位老先生心里,他是个可靠青年。因为虽然米隆先生的葡萄种得一般,但性格有些古板,想让老先生同意转手庄园可不容易。所幸他一直都很讨长辈喜欢,很快就得到了随时拜访米隆城堡的许可。
这一天下午,夏尔和米隆先生坐在露天庭院里喝茶。这是米隆先生乡间生活的必修课,他时不时拜访一下,听老人回忆过去(大都是波尔多的庄园变迁史),偶尔补充点巴黎生活给老人逗趣儿。这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他正好不太缺。
老先生活了那么大岁数,当然知道这对年轻人来说很无聊。“就算在本地区,能听我把话说完的年轻人也不多了。”在絮絮叨叨地说完当年塞居尔家族经营拉菲古堡时的盛景后,他这么感叹道,“您简直不像个巴黎人!我这话可绝没有贬低的意思!”
米隆庄园的葡萄地和拉菲庄园的紧挨在一块儿,夏尔正望着那条交界线出神,心想米隆为什么种不出拉菲那样的好葡萄——地明明差不多,不是吗?这会儿米隆先生感叹了下,他回神接道:“这是您太夸奖我了。”
米隆先生从他的单片眼镜下打量了一眼夏尔,仿佛看出了夏尔在想什么。“我年纪大了,葡萄能种几年是几年。毕竟我爱这块土地,我愿意为此奉献毕生的……”他抬眼望过去,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注意到了别的事情:“又有人来了……最近勒梅尔夫人的客人真多,不是吗?”
夏尔闻言,也看了过去,发现这话说得没错——有两个男人正沿着一排葡萄树散步。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看到脸部轮廓。其中一人拿着手杖,夏尔确信他从未见过;另一个戴着一顶小圆硬礼帽,感觉莫名眼熟……
夏尔只愣了半秒,一个人名就不依不饶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还随着一个惯常的、好似哪里有深意的笑容一起。
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找个可靠的投资人;但这条未免太大了吧?而且话说回来,咬钩的人搞不好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第一章提示的,主角精明,但不至于为了钱丧心病狂——真那样他哪里会干种植业!弄点枪,弄条船,非洲抓,北美卖,分分钟成暴发户的节奏==但这钱可烫手,拿不了
☆、第24章
沿着葡萄地边缘散步的两人,其中一个正是维克托。他一贯是个大忙人,这时候出现在波尔多当然是有正事。
不久之前,范勒博格先生希望维克托找一个可靠、最好在国内没有利害关系的人选帮忙管理葡萄园(毕竟勒梅尔夫人不擅长这个),维克托就向他推荐了一位斯科特先生。最近维克托抽出了时间,就来帮范勒博格先生巡视新买的地产,确保一切都在轨道上——
凡是拉菲特经手的投资都会挣大钱,这话含金量十成十;维克托绝不会让他的任何一个委托人以为,他是个只有虚名的投机商人。
不用说,另一个就是塞缪尔·斯科特爵士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担任着范勒博格先生的代理人一职,今天上午刚抵达拉菲古堡,只比维克托早了小半天。夏尔一大早就出门考察葡萄地了,完全没碰上,不认识是自然的。
“……正如您所看到的,葡萄已经摘完了。范勒博格先生听从我们的建议,买下庄园的时候把工人一起买下;现在他们中的一部分在酒窖里忙着,另一部分则在翻松、整理土地,为来年的收成做准备。”
对维克托,塞缪尔毕恭毕敬。他来之前就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庄园的资料,又趁着维克托没到的几个小时实地考察了一下,这时候还算应对自如。
看维克托没立刻表态,他又补充了一句:“今年收成不错,够格长年陈酿的酒一定不少。”
维克托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不远的地方——那里的葡萄枝桠微微摇晃,还有一些铁制农具和干燥泥土摩擦而发出的声音隐隐传来。就算看不到也能猜到,那就是塞缪尔说的工人正在工作。
“那就照你说的做。”他回答道,重新把目光收回来,“无论如何,范勒博格先生的意思是,不该省的就不要省。”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该花时间花时间,该烧钱烧钱,牌子绝不能砸!
“我明白,先生。”塞缪尔觉得这完全合理。定位准确,出手大方,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出路嘛!“您要继续往远处走走,还是折回庄园、看看酒窖?”
拉菲古堡的葡萄地足有百来公顷,光靠两条腿得走断了。考虑到他这次会在波尔多逗留一段时间,维克托并不那么着急。“不要紧,”他说,“你也刚到,等把事情弄清楚以后再继续。”在过度明媚的阳光下走了一圈,他觉得有点热,顺手把礼帽推斜再正回去。
这只是个小动作,但塞缪尔察言观色,觉得是时候提出回去休息了。“我完全明白。既然如此,您准备尝尝地下室里的那些佳酿吗?虽然它们还没到运出来的时间,但我相信,您精妙的判断一定会让它们更为增色。”
这话倒不完全是奉承。葡萄酒陈酿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人工品评。越高明的品酒家拥有越挑剔的味觉;能完成这种挑战的葡萄酒必然是佳品。而作为在巴黎上流社会中呼风唤雨的人物,维克托显然喝过不少极品好酒,对此深有体会。
喝酒绝不是什么苦差事,维克托本来肯定一口答应。但在他摆弄帽子的过程中,视线略微错了错,就远远地看见另一边高大的榉木下坐着两个人。他凝神分辨了几秒,唇角就扬起了笑意。“现在就不必了,等晚上吧。”他语调微微上扬,“加一个人品,岂不是更好?”
就和夏尔不认识塞缪尔一样,塞缪尔也对夏尔一无所知。维克托动作自然,他只当对方往隔壁葡萄园看了两眼。但这并不影响他猜出维克托说的人是谁——他知道勒梅尔夫人还有一位巴黎来的客人,只是还没见过。
“您说的是那位小少爷吗?”他若有所思,因为想到了最近风靡巴黎城的那些流言,“想必这位年轻的先生肯定不吝于对我们表现出一次好意。”毕竟勒梅尔夫人成功邀请了夏尔,而夏尔也在这里住下了,不是吗?
如果塞缪尔这时候仔细端详维克托,就会知道,这件事看着是勒梅尔夫人的好意,本质原因却是维克托——
作为一个精通打扮和言语技巧的女人,勒梅尔夫人可能没有多少经营天赋。但她拥有一双足够明亮的眼睛,以及善于从只言片语、一颦一笑中揣摩别人心意的本事。自家丈夫好不容易请动维克托出马,庄园地契上写的还是她的名字,她当然希望维克托能更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如何让维克托保持愉快心情就成了一项大事。
实话说,这么想的人不少,但成功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生赢家,维克托该有的都有了,别人根本拿不出足够令他多看一眼的价码;让他当国王,他还嫌麻烦呢!
但我们亲爱的勒梅尔夫人,发挥了她作为女人的优势。作为一个比较玻璃心、又容易躺枪的对象,她向来十分关心别人背后说什么——自己不名正言顺的婚姻和独子不是婚生子这两件事,让她心塞得要命。
要知道,上流社会的私生活一向混乱,谁谁私底下是谁谁的相好这种事,简直层出不穷。所以,如果勒梅尔夫人自己不在意,她那点事情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没什么好介怀的。但正因为她介意,结果就真的知道了一条足够劲爆的小道消息——
维克托对男人的兴趣胜于对女人!
既然是小道消息,也就是没有证据。维克托平时那眼高于顶的劲头太招人注意,足够掩盖这点。况且他有过几任情妇,各个好聚好散,没听说里头有男人,所以还真没多少人相信。
可在维克托对葛朗台家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敏锐的勒梅尔夫人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维克托之前对纪尧姆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什么时候关系好到愿意屈尊参加纪尧姆儿子的成年礼了?不可能是因为和奥尔良公爵的合作关系而去的,两边的交情还没到必须互相捧场的份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