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书只回了一句好好休息。萧满没再开口,坐在榻上看晏无书走出去,反手阖上门扉。
他要的不是晏无书的一句答案。他们两人的关系,并非不举行合籍大典、不向天下昭告,便就不存在了。
多少年前星辰倒转,命运线在初遇那刻已然交织绕缠,尔后天降谕示,命神官来宣,说照世镜上映出了他与他的姻缘。
时年萧满十九,住在大昭寺养病。晏无书刚执行完一个任务,躲在大昭寺养伤。
萧满的病打胎里带出来,唯有大昭寺的几部佛法能根治。
晏无书执行的是一次秘密任务,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受了伤,他不让萧满寻医僧,又伤得很重,其中一处刀伤从左肩贯穿到腰骨,几乎把他劈成两截。
萧满不得不亲自动手。
他年幼时受过很多伤,但凤凰一族体质优于人族,自愈力极强,多数时候,还没开始包扎,伤口便愈合了。被晏无书救下、送到大昭寺后,从此与受伤无缘,因而没有机会学习处理这些情况。
一切都是现学现卖,清创、上药、包扎,甚至还有缝合,从粗糙忙乱到细致熟稔,后来还有闲情挽一朵花。
大概过了半年,当第一片秋叶从树枝上落下,主持忽然遣来一个小沙弥,说客自远方来,想要见他。
萧满吓了一跳,以为是晏无书躲在自己这里的事情暴露,转身就要将人藏起来。晏无书却躺在摇椅里笑,不是为了我的事而来。
你如何知晓?萧满问。
推算出来的。晏无书握着折扇轻打掌心,慢慢说道。
萧满偏头,目光自上而下从晏无书身上扫过,不太相信地问:那可有推算出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晏无书开始掐指算,末了,竟是一挑眉,面上浮现惊讶之色:雾岛来人。
雾岛是什么地方?
位于遥远的极东,藏在重叠雾霭中的一座岛,住在里面的大都是神官,侍奉悬挂在我们头顶上、高高不落的天道。
萧满刚哦了一声,便见一人步入庭中。他着天青色道袍,白玉发冠高束,仪态严肃端庄,目光扫过萧满和晏无书,一抖拂尘,道:陵光君好算力。
萧满与来自雾岛的神官见礼,晏无书坐在椅子里没动,轻飘飘回了句不敢当,继而道:一般来说,神官离开雾岛,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此言差矣。吾此次出岛,是来为陵光君报喜。神官又抖了下拂尘,语气不怎么好,说是报喜,听上去却让人觉得是报丧。
就是再年少无知,萧满也看得出晏无书跟这位雾岛神官不大对付。萧满赶紧向带路的小沙弥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接着为这两人各倒了杯茶。
雾岛神官在廊外的石桌旁落座,一盏茶的功夫后,对晏无书和萧满说:是你们两人的喜事。
何喜之有?晏无书皮笑肉不笑问。
对面之人盯着晏无书,慢条斯理道:照世镜照出你二人有缘。
晏无书一脸无言:这是废话。
雾岛神官将杯盏搁置桌上,吐出两个字:姻缘。
此言一出,萧满愣住,晏无书沉默。
后来萧满才知,照世镜和极东雾岛是代行天道意志的工具和地方,照世镜照出他与晏无书之间的姻缘,跟天道指婚没什么区别。
天道是何种存在?它亲手扯在一起的缘,根本无可解,或许唯有一人身死,方能抹去渊源。
他在沉寂的夜里长出一口气,当初晏无书所言,可真是一语成谶。
神官离开雾岛,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前世的下场凄惨如斯,萧满不愿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瓜葛。他不可能自己去死,而杀晏无书,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的他,抱虚之境,那人已臻至太玄上境,离圣人境界一步之遥,他真是过于弱小了。
所以他一定要让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与晏无书抗衡,强大到能一剑斩断他与晏无书之间的怨缘。
强大到,不管天道此举有何意义,他逆了天,天都不敢对他责罚埋怨。
*
原来是雾岛来人,不过神官要说的,大抵不是好事情,便不相迎了。
孤山山门外,晏无书玄衣轻扬,领着若干长老,堵住一位道者的去路。道者着青衣,冠白玉,手执拂尘,赫然是雾岛的神官。
从很久以前开始,孤山和极东雾岛的关系就不太和善,没人反对晏无书此时表现出的态度,更甚者冷哼一声,以表对雾岛神官的不友好。
雾岛神官身为天道行走,悬天大陆上人人敬重的存在,来到孤山却被堵在山口,连门都进不去,实在是很没面子。
可他并不意外自己受到的待遇,拂尘一扫,轻哼一声:前夜亥时,星盘现乱象,示意之处应是孤山。
眼下夤夜已过,不久便至卯时,雾岛神官口中的前夜指的便是数个时辰之前。
这人来得好快。晏无书眸光一转,折扇幽幽摇晃:雾岛的御风诀果然了得。如此说来,星盘的意思是,我孤山要乱?
雾岛神官神情倨傲:具体所指,吾并不知晓,此番前来,只是告知。
恐怕是告诫。晏无书笑了,可否说说,星盘上出现了何种乱象?
神官道:一些星辰将会偏离原来的轨迹。
原来如此。晏无书作出了然神色,笑道: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事,何必亲自前来,修书一封不是更好?
哼。那拂尘又是一挥,神官转身,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化光离开。
山门前安静下来,站在晏无书身后的一位长老蹙起眉头:虽说雾岛的人碍眼,但他们不会乱传讯息,难道我孤山真要出事?
星辰偏离其轨迹,不见得会是坏事。晏无书看了眼天穹,轻声道,我去禀报掌门,诸位请回吧。
一行人便各自散了,身形远去。
卯时三刻,天幕之中,那道自东而西高高悬挂的剑光终于淡去,晨光透出一线,缓慢将云层染色。林间风起,鸟雀啼鸣,榻上的萧满睁开眼睛。
昨晚晏无书渡来的灵力和服下的明月风露已被完全吸纳,秘术反噬减轻许多,他理了理衣袖,起身走去窗前,将窗推开,让风吹进来。
山风寒凉,露水未晞,远不到他平时起床的时候,伺候他的容远在忙别的,萧满没惊动他,给自己捏了道术法洗脸,离开栖隐处。
雪意峰在东,萧满坐在飞行兽背上,不紧不慢向西行。
孤山推崇苦修,多数弟子都起早贪黑,天还没大亮,各峰上已起剑声,和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听起来颇有些喧闹。唯独最孤最绝的停云峰没有剑声听闻那处的两位师长从不收徒,并携手云游了去。
萧满的视线从停云峰上掠过,若有所思。
约过半刻钟,白华峰到了。
这是萧满第二次来白华峰,上课的朝雨楼在什么位置,自然不清楚,好在飞行兽清楚,听见萧满的交代过后,振振翅膀便转了向。
朝雨楼中已坐了许多人,倒是不曾穿统一的低阶弟子服饰,不过几案上皆摆着书。
萧满才想起自己没有书。不仅如此,他内心还有些许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