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带几样就够了,我吃不了这么多。」男仆吃着糕点,满脸都是喜悦。
沈沧海但笑不语,静等男仆吃完最后一块麻蓉酥饼,才道:「明天我不能再来看你了。」
男仆脸上的喜色顿时全被震惊掩盖,颤声问:「为什么?你、你后悔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丑――」
沈沧海伸手,握住了男仆发抖的双手,盯着他双目,用最温和的语调力图使他镇定下来。「我如果嫌弃你,今天也不会来这里看你。
「我没告诉过你,我其实是被永昌王抓回来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几天,更不想在死前把你牵连进来,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他缓缓放开了男仆双手,轻声从胸腔深处呼出口长气。原本并不想将这些不快的事情告诉男仆,可更无法面对男仆适才那种失落乃至绝望的目光。
男仆怔怔地望着沈沧海,蓦地抱住了头,声音沙哑,快要哭出来。「你对我这么好,他一定会恨你,会折磨死你的。」
沈沧海至此,更觉这男仆与永昌王之间势必有极深渊源,但想起男仆那天的激烈反应,他放弃了追问,微微一笑,去搭男仆的脉门。「别想太多,趁时候还早,让我替你把个脉。」
见男仆发作过两次,病症似乎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想试上一试。
「不要!」男仆大叫,甩开了沈沧海的手,面上已有泪痕:「我的病,永远也不可能治好的。就算治好,你不在了,我还是和从前那样孤独一个人,那又有什么意思?」
沈沧海心头百味交集,却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想到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胸口也不禁隐隐揪痛起来,黯然道:「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男仆还在嘶喊低泣。沈沧海推着轮椅出了石室,硬起心肠往前走,始终都没有回头。
这一刻,他也突然深深体会到伏羿最后与他分别时的心情。并非无情,只是给不了他想要的。
「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菱纱正和另一个侍女在收拾屋子,见沈沧海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归来得早,有些诧异。仔细一瞧,发觉沈沧海双目微红,显然心情悲伤,她识趣地闭上嘴巴,带着侍女上楼,将清静留给了沈沧海。
待到掌灯时分,她与侍女下楼去伺候沈沧海用饭,却见沈沧海闭目靠着椅背,竟已入睡。她试着轻唤了声沈公子,见无动静,便向另两人摇了摇手,示意她们别惊动沈沧海休息。
这个温雅恬静的沈公子,就将不久于人世,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
沈沧海这一觉睡得很长,只是坐在轮椅里,睡眠并不安稳,梦中人影纷沓。自儿时到成年,双亲、弟弟、夫子……许多张人脸轮番闪过,其中更有伏羿,正用那双深邃冰{的眸子注著他。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上伏羿轮廓深刻的脸庞,手指刚碰触到肌肤,却倏s变成了男仆布满泪痕的面容。
指尖,甚至感觉到了湿热……
这梦境,太过真实。沈沧海一下子惊醒了,随着宫灯暗红色光线映入他眼帘的,便是男仆的脸。
他和轮椅,都被包围在男仆的双臂之间。无色的水痕,兀自顺着男仆眼角在流。
沈沧海吃惊不小,一瞥大门紧闭,边上两扇窗户微开着,可见楼外漆黑夜色。多半是侍女忘了栓上窗户,正好让男仆爬窗而入。只不过,男仆居然能找到这里,实在大出他意料。
他怕惊动楼上休憩的侍女们,无暇细问,极力压低嗓音,凑在男仆耳边道:「太危险,快回去。」
男仆双臂收得更紧了,一摇头,泪水就沾湿了沈沧海的脸颊,哽咽道:「我不要你死,我们一起逃出去。」他声音很低,却毫不犹豫,显然已下定了决心,弯腰,将沈沧海抱离了轮椅。
这个样子,哪能逃得出戒备森严的皇宫!沈沧海刚想制止男仆的冒失举动,菱纱的声音已伴着脚步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沈公子,是你在说话么?是不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沈沧海苦笑,别说宫里的侍卫,光凭小楼里这些伶俐侍女,便把他看得牢牢的。他不慌不忙大声道:「我有些饿,正想找东西吃,却把菱纱姑娘吵醒了。」一边朝窗外指了指。
男仆满脸的不甘心,但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顺利带走沈沧海,只得把人放回轮椅,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动作倒极为灵敏。
菱纱也下了楼梯,为沈沧海端来糕点充饥,笑道:「公子光早上吃了些点心?现在当然会饿了。奴婢这就去给沈公子沏壶清茶。」
转身间,看到那两扇大开的窗户,不禁一怔。
沈沧海不动声色:「我刚才醒来有点气闷,就把窗开了透下气,等会睡觉前我自己会关。」
菱纱信以为真,走去烹水沏茶,侍候沈沧海吃完,洗漱停当,正待扶沈沧海上床休息,沈沧海推说刚吃了东西不宜立刻入睡,叫菱纱自去休息无妨。
菱纱想想也是,便回楼上睡觉去了。
沈沧海移到书案前,取了纸墨,匆匆写就几大页纸,推着轮椅来到窗前。
男仆果然如他所料没有走远,正蹲在窗外草丛中,星光落在他面上,照得他眼瞳也异常晶亮。
「这是?……」他接过沈沧海递给他的纸张,上面画着好几样弓弩之类的图案。
「照这些做。没有铁器就用竹木代替。有武器,才有机会逃出去。」
已到生死关头,沈沧海不想坐以待毙,男仆的到来更让他隐约看到了一线希望,但愿男仆能赶得及造出这几件最简单易用的暗器。
男仆紧抓着图纸,小声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他痴痴望着沈沧海,突然俯身,在沈沧海唇上飞快一吻,红着脸,奔进夜色之中。
沈沧海摸着还残留对方热度的嘴唇,愣住。想到男仆临行前那满足的眼神,涨红的面孔,他心中,也一点点地发软……
那是种,欢喜到接近酸楚疼痛的感觉。
瞬息间,他觉得纵使不为自己,为了男仆,他也要设法与之逃出皇宫。
那个面容丑陋,心灵却比谁都单纯的人,不该躲在石室里,永远生活在永昌王的阴影下。
两天时光,便在沈沧海的等待中一晃而逝。
男仆没有再来过。
沈沧海坐在窗前,对着外面黑夜出神。表面仍是云淡风轻的沉静,心底,却焦虑日盛。男仆能不能成功制出那些暗器倒在其次,他最担心男仆病情再度发作。
尽管他至今对男仆的姓名来历尚一无所知,无形中已经将男仆视作了极亲密之人。甚至想再去石室找人,但想到自己曾答应过菱纱不再涉足岩峰,况且在这节骨眼上,任何纰漏疏忽都可能使他和男仆的出逃计划败露,便强压下冲动。
如今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
他无声轻叹,自觉有些口渴,移去桌边倒茶。刚喝了一口,听到窗外草丛传来宪牵微响,一惊后大喜。
来了!沈沧海放下茶杯,转动着轮椅转身,看清窗外人的x那,他浑身的血液宛如被突然冻结了。
精巧冰冷的黄金面具,纵在深夜里依旧耀眼,而从面具眼孔里射出的目光更是凌厉十倍,令沈沧海错觉自己的衣服已被对方利刃般的视线划得支离破碎。
「想不到是本王吧?」面具后的声音清朗威严,还带着几许沈沧海无法忽略的杀机。
他今生,注定该魂断西域么?……看着永昌王隐在袖中缓慢扬起的手掌,沈沧海涩然阖上眼帘。
一股劲风撞上他额头,神智顿转模糊,意识彻底堕入黑暗前,沈沧海想起的,是男仆羞赧又欢喜的容颜,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最终化为空无……
人中部位一阵蛰痛,沈沧海疼醒,吃力地睁开眼睛,面前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双目发酸,良久才慢慢适应过来。
他此刻,正躺在冷冰冰的碧玉砖上。满室馨香,绫罗锦帐,两人高的珊瑚树在绢纱宫灯照映下通体荧荧闪光,无数价值连城的瑰宝交相辉映……布置得如此奢华的地方,非永昌王寝宫莫属。
沈沧海坐起身,扭着仍有些酸痛的脖子扫视周围,蓦然在满屋子珠光宝气间见到个有点眼熟的背影,乍一眼还当是男仆,立刻就省起男仆绝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刻,自己多半是眼花了。他用了甩头,晕眩褪去,也看清那人影就是永昌王。
听到动静,永昌王回头,走向沈沧海。他在自己寝宫中也依旧戴着那个表情漠然的黄金面具,居高临下对沈沧海打量了半晌,俯下身,伸手捏住了沈沧海的下颌。
他手掌特别白,泛着淡淡珠光。沈沧海凝神细看,才发现是戴了层薄如蝉翼的手套。
男人的手顺着他的面颊缓慢摩挲,沈沧海背脊陡地寒毛直竖,惊道:「原来是你!」当日在山丘上蒙住他双眼,抚摸他面容的神秘人,竟然便是永昌王。
「你终于想到了。」永昌王停止抚摸,下一刻却突然撕开了沈沧海衣襟。
沈沧海再镇定,也不由得变色,然而永昌王只是在他身上略一扫视,随即移开,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有疤痕?这下可就不完美了。」
什么意思?沈沧海心底发毛,脸一凉,又落入永昌王掌中。
「还是这里的皮肤够细致。」永昌王慢慢抚过沈沧海的脸,动作之轻柔,犹如在抚摸他最心爱的人,说出的话却让沈沧海毛骨悚然。「这张脸皮该怎么完整地剥下来?还是干脆割下整个头?」
他凝视沈沧海x那变得苍白如纸的面色,低笑:「你的皮肤白,封存在淡紫色的琥珀里,最美不过。」
沈沧海手脚发僵,连目光也僵滞。
永昌王彷佛很享受对方的惊惧表情,笑道:「害怕了?你不知道,本王向来最喜欢搜集美丽的东西么?」他从床头一个镶满珠玉的箱笼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淡白雾气立刻飘了出来。
盒子里铺了层类似薄冰的半透明物体,上面赫然摆放着一对人类的眼珠,如嵌在白玉中的两颗墨色明珠。
「这是本王新近收获的上好藏品,如何?是不是很美?」
盒子送到了沈沧海面前,他紧紧抿着嘴唇,最终还是敌不过翻江倒海般的反胃感,干呕起来。
这男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用力喘着气,永昌王却似仍不想放过他,又从袖底取出几页纸笺,甩到沈沧海脚边。
沈沧海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画的暗器图纸,呼吸倏停。图纸既然已经到了永昌王手里,那男仆呢?……
「不过本王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遇到他,还把他迷得团团转。」永昌王冷笑一声,垂眸望着那些图纸,道:「他也真是天真,自身难保,还妄想救你出宫。他也不想想,无论他做什么,都瞒不过本王,凭什么救你?」
「你把他怎么样了?」沈沧海终于自震惊中找回理智,再多懊悔自责也不足以描述他此时的心情。最不想将男仆卷入是非,结果仍是连累了那个单纯可怜的人。
永昌王只是冷冷地,在面具后看了他一眼,「他的事,用不着你来过问。沈沧海,你能迷惑他,却骗不了本王。你喜欢的人,是伏羿。为了逃生才故意亲近他,哄他为你卖命罢。哼,本王绝不会让你这种伪善小人再接近欺骗他。」
听永昌王口气,男仆似乎还活着,沈沧海绷紧的心弦微松,也越来越弄不清永昌王和那男仆间的关系。永昌王言辞间对男仆分明极为维护,又为何将男仆禁足石室,而且男仆也确实对永昌王畏惧之极。
他正想追问,永昌王却笑了起来:「过几天,紫晶琥珀就可以炼好了。不过你大可放心,伏羿来到之前,本王暂时还不会取你的人皮。」
沈沧海如今自然已明白,授意若涯擒拿伏羿的幕后主使定是永昌王无疑,道:「伏王已和镜平公主联烟,你还要杀他,岂不是害自己的妹妹守寡?」
「谁说镜平要嫁的人是伏羿?」永昌王大笑:「镜平那傻丫头,两年前狩猎大赛赢了矢牙,竟然对个手下败将念念不忘,吵着非他不嫁。反正我永昌王室也不少她一个公主,她要嫁,本王就遂她愿,顺手卖个人情给伏羿。」
沈沧海替永昌王接了下去:「也让射月国臣民以为永昌确实诚心与射月国修好。日后即便伏王出了什么差池,射月国的臣民大都也不会怀疑是永昌国在背后捣鬼。」
他语气很平静,内心却涌起阵阵久违的痛楚。原来要迎娶镜平公主的人并非伏羿,伏羿那天却任由他误会指责,不加辩解,分明是铁了心要令他死心。
他缄默须臾,抬头仰望隐在面具眼孔后刀子般锋利的双眼,一字一句:「云飞意图毒杀伏王,也是受你指使的,对不对?」
永昌王点头又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本王只想生擒他,云飞和若涯那两人却自作聪明,想置他于死地。幸好没伤到他的眼睛,不然本王绝不轻饶那两个蠢才。」
眼睛?!沈沧海本能地瞄向小盒里那对眼珠,猛打一个寒战,头皮发麻。
永昌王笑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猜到本王想要什么了吧?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
「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后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呵呵……」
他突然拂袖,打翻了那个小盒子,任那对之前还被他夸为上好藏品的眼珠滚落地面,轻轻踩上一脚。「本王马上就能得到更值得收藏的好东西,不需要这个。」
彻头彻尾的疯子!除此之外,沈沧海再也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眼前这个心智失常的男人。一颗心,也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全身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
永昌王一定会诱伏羿前来,而他却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