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右脸,灰白苍老得仿佛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皱纹纵横,颧骨瘦凸,就像干枯萎缩的果皮。惟独眼睛清亮明澈,镶嵌在朽木般的脸上,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若非亲眼所见,余幽梦绝不相信,同一人脸上竟然会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容貌。
“属下确实是因为面目丑陋,才不得已以面具示人,并非故意对尊主隐瞒。”
秦苏微微苦笑,散在风里的嗓音清朗动听,叫人扼腕叹息造化既然造就了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为何偏偏要在他的脸上涂上败笔。
“你是……”余幽梦已从惊讶中回神,盯着秦苏右颔骨下一处淡色胎记,想了想,终是有了印象。“书儿?”
那是他以前的一个小书童,记得御天道被围攻时,书儿应当还只有十二三岁光景,记忆里那孩子白净伶俐,如今怎么会如此丑怪?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尊主,你终于认出我了?”秦苏激动万分地抬头,抓住了余幽梦的衣角:“这些年我一直苦练武功,就为了有朝一日等尊主回来,可以跟随尊主重振我御天道的声威。只是秦苏天资驽钝,只能去练些奇门异术来走捷径,可惜练不得法……”
余幽梦目光在他面上掠过:“原来你的脸是练功才变成这样的。”
虽未听秦苏抱怨一字,但二十年的艰辛不言而喻,他微叹一声:“辛苦你了,书儿。”手掌虚虚一托,一道无形柔和的气力将秦苏扶起。
秦苏恭恭敬敬道:“能为尊主效力,是属下天大福分。”
脸上忍不住泛起丝诧异――记忆深处,尊主年轻时脾性乖张,哪似现在的和颜悦色?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尊主,你不怪属下先前自作主张,救了宁儿回去‘客来顺’么?”
“我为何要怪你?你白天那封羊皮信上写的明白,那女孩并非他亲生,不过是他十多年前来这村庄定居后收养的孤女,我还气什么?”
余幽梦淡然一笑,心情显得相当不错:“他至今未娶,也算对得起我在悬崖底下幽居二十载。就不必再去为难个毫无牵连的小女孩了。”
秦苏低头称是,却也才知道尊主二十年未现身江湖,竟是在崖底隐居。他之前曾数度传书要求前去拜望尊主,但余幽梦每每回信,都严禁外人前往。他也不敢贸然跟踪黑鹰。
莫非是山野多仙气,将尊主的锋芒暴戾都磨了去,以至乐不思蜀?但如何经得住那孤单一人的寂寞岁月?
想问,却见余幽梦眼帘微微合着,似乎在想什么往事。
他不敢打扰,候了片刻,眼看月色轻斜,他拾起那裂成两半的面具。
“时候不早,秦苏也要回去了。尊主是否去属下的云萝山庄小住,好过屈身在这破旧祠堂?”
余幽梦摇头:“不用,我惯了一个人清净。说实话,若不是你月前传信说他在这里,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离开那悬崖。”瞧了眼欲言又止的秦苏,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的我,和你记忆中的尊主差了十万八千里罢。”
“是!”秦苏老老实实回答:“尊主确实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雷厉风行。属下其实很早就发现阮前辈在此居住,便在左近建起云萝山庄,一来监视,二来也是打算暗中培植势力,待时机成熟,才敢请出尊主。阮前辈和江湖重新成为尊主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难为你想这么多,只可惜,这劳什子的江湖权势,要来又有何用?”余幽梦背转身,平心静气地道:“说什么称霸武林,不过是年少气盛,妄自骄狂罢了。到头来,任你如何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能占的,还不是一胚黄土?”
“可是,大丈夫在世,岂能浑噩度日,庸碌无为?”秦苏摸着自己的面孔,额角青筋暴起,一贯温醇的语调也不自觉强硬起来。
余幽梦没回头,也不生气。“年轻时,谁不是你这样的想法?书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一世人,可以平淡平淡地过日子,未尝不是件美事。”
他的声音渐缓渐柔,轻轻笑:“倘若能再给我选一次,我才不要做什么尊主。比他强,比他厉害又怎么样?我依然抓不住他的心。我宁愿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他也不至于狠心不理我了……”
秦苏脸色阴沉,盯着他背影,眸底飞快闪过道血光,但转瞬收敛。因为余幽梦已转过了身。
“你回去罢。要是被那小子看到,又会烦我半天。”余幽梦望望夜色,以紫冥的脚程,也差不多该回祠堂了。
秦苏突然笑出声:“那紫冥罗嗦得很,尊主倒不嫌他在身边扰了清净?”见余幽梦脸色微沉,他清咳一声,正色道:“恕属下直言,尊主难道没看出,他对尊主别有所图,为何还容他放肆?”
“……你,太多话了。”冷冷的训斥吹过耳边,空气一下降温。
“属下知罪。”被心性大转的尊主弄昏了头,险些忘记面前人曾经杀人不眨眼。秦苏打个寒颤,不敢再多说,躬身一礼,疾纵奔离。
余幽梦回头,眼光所及,满院子都是食物锅碟,摊得像个垃圾岗。他头疼地叹气:“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小鬼在打什么主意?”
☆☆☆
紫冥兜着堆水灵灵的桃子赶回祠堂,见余幽梦合衣侧卧供桌上,已经睡着了。双臂交错环抱,腿也弯曲着,宛如婴儿。
“呵,听说人睡觉时的姿势,最能看出那个人真实的性子……”
紫冥蹑手蹑脚走到桌边,放下桃子,打量起余幽梦月光下无邪得如同少年的面容。
第一次凑这么近,白天凌厉的压迫感反而消弭无形。
余幽梦的睫毛,是男人中少有的卷翘,在眼睑下投落两泓阴影,竟有种叫紫冥心脏猛地抽紧的脆弱。唇线明晰动人,弯起一抹温柔,仿佛飞入花间雾里的水露月华。丰润的嘴唇,淡色嫣红,是不是还残留着白天那一滴滴鲜甜的桃子汁……
喷出的呼吸,像他拂在他颈中的发丝,轻柔而撩人……
此时,此刻,此生,一切成空,他眼里,只有他。
睡梦中的人,蓦然睁眼――
清如水月,亮似雷电。一凝眸的刹那,斩断了光阴荏苒指间沙漏,也望断了紫冥魂与之授的美梦。
他的脸,竟与余幽梦近在方寸。他的唇,离他毫厘之间。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折不扣是趁人不备梦中偷袭的登徒子,紫冥大叫一声,一个倒翻,飞落十尺外,双手遮住了火烤般的脸。
他几时,变得如此色迷心窍?
“三更半夜的,鬼叫什么?”余幽梦声音很冷,却听不出什么怒气。
没生气?紫冥偷偷张开线指缝,望见余幽梦已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我――”他不相信余幽梦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把话挑明的结果,恐怕是他被赶出祠堂……
“我刚才看到好大一只蚊子在叮你的脸,已经被我吓跑了。”
紫冥放下手,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走近供桌拿起个桃子:“刚摘回来的,在溪水里洗干净了,给你。”
余幽梦淬亮的目光仍盯着他,片刻才转移,一言不发接过桃子。
“……你不怕我在桃子里做手脚?”
紫冥看着余幽梦洁白的牙齿,一口口咬着嫩红的桃肉,心也跟着发颤。似乎每一口,都在他心尖噬上个小小印记……
“罗嗦。”明显对他的没话找话不耐烦,桌上人不变应万变,眉宇间淡漠依旧,嘴角,却有点好看的弧度悄然扬起。
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紫冥眉开眼笑地也抓起个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既然余幽梦不再追问,他也就不再解释。如果每天都能在月光下,陪着余幽梦吃桃子,他情愿,这辈子就窝在这破祠堂。
装了满肚皮的桃子,紫冥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屋顶大洞里射落的太阳晒醒。
阳光里,纤尘轻飞飘舞,不见余幽梦影踪。
他一下弹起,飞快将祠堂兜了个圈,直至在后院老树下找到那挺拔飘逸的身影,才定下心。
余幽梦双手负背,儒巾翩飞,正出神地仰望苍穹。
扬起的下颔形成一个有力而秀气的侧影,延伸着画过突起的喉结,顺脖子再往下,依稀见到衣领下微凸的锁骨……
他背后,天色明净,树掩红日,浮云如絮随风飘流,黑鹰低啸盘旋飞舞。
一人,一鹰,遗世独立的骄傲和空寂。
有那么一瞬间,紫冥几乎错觉时光胶凝。胸腔深处,有种自己也压抑不住的冲动腾起,让他忍不住想找来纸墨,画下眼前一幕。
觉察到灼热得令人难以忽略的注视,余幽梦再也无法假装欣赏风景,蹙起眉,招过黑鹰停落手背,走回祠堂。
“你是不是要做东西吃?院子让给你。不用准备我的份。”
“啊?我――”人从身边过,紫冥才回过神来,闻着飘散在空气里淡渺香气,心猿意马。
真是的,明明都是男人,昨晚用来冲凉的也是同一口深井水,为什么余幽梦身上就是隐约比他多了点草木清香?难不成吃桃子还有这个功效?
第六章
胡思乱想煮好锅酱肉粥,太阳已快升到天中。紫冥把锅端进祠堂,盛了碗粥坐地上慢慢吃。
“你真的一点油腻也受不了?”
他顺手舀了一勺倒地上,让那只贪嘴黑鹰啄食,同情地问供桌上闭目养神的人。要换成是他,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眼前却不能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余幽梦斜睨他一眼,半晌,才淡淡道:“我在悬崖底下住了二十年,就靠山里的野果过活。你说,这样的肠胃还能经得起油腻么?”
紫冥张大了嘴,但即刻了梧:“难怪你失踪了二十年,原来是在崖底隐居。呵呵,可笑江湖上还谣传你当初被围攻至活活累死。”
余幽梦没有笑:“那并非谣传。我当天被数百高手轮番挑战,确实已精疲力竭,杀掉最后一帮人,我也心力耗尽昏死过去。如果不是烟罗将我从乱尸堆里找了出来,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他悠悠叹口气,面上容光焕发,轻轻一笑:“我知道,烟罗他终究还是丢不下我的。”
这段往事,紫冥却未曾听阮烟罗提过,不觉动容。
余幽梦仰脸,望着屋瓦破洞外的那片蓝天。日色在他的面庞洒上层淡金光芒,梦幻般的迷离。
“你能想像么?一个已经失去了武功的人,要保护另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昼伏夜出,躲过所有江湖人的耳目,逃亡天涯,何等艰难?可烟罗他硬是带着我奔波万里,逃到了与西域射月国交境处。那里群山绵延,有几座绝峰悬崖围成一个天然井谷,烟罗说他曾经去过射月国,来回经过边关,知道有条隐路可以进那个山谷。里面四季温暖如春,没有人烟,正好可以让我安静地疗伤,中原的武林中人就算发现我没死,也决计想不到我会躲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紫冥一点头,可心里模模糊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余幽梦微笑着闭起眼睛:“我们就在那悬崖底的小山谷里住了下来。我伤得太重,什么都做不了。栖身的两间小屋是烟罗亲手搭的,每天的食物也是他找来的。山谷里有个很漂亮的碧水潭,烟罗他会捕鱼烤给我吃。晚上睡觉,他总是替我打扇子赶蚊虫,好让我睡得安稳,几乎都等我第二天醒了,他才睡……”
听到余幽梦竟然主动聊起往事,紫冥受宠若惊。但见余幽梦越说越轻,越慢,神色之温柔,前所未见。
用脚趾也想得到,这温柔表情绝不是为他流露的。紫冥高兴中又好一阵难受,原本香气扑鼻的粥尝不出半点滋味。他费力咽下最后一口,脖子像被掐住了,透气艰难:“那后来,阮前辈怎么会来了这小村庄?”
余幽梦沉浸回忆里的笑容倏忽僵硬,低头定定望着光亮里漂浮的尘土,声音居然有几分茫然不知所措。
“我也想问他的……我们一起在山谷里住得好好的,我的伤也慢慢痊愈。可是大半年后,有一天我清早醒来,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遍了整个山谷,找过果林里,甚至连潭底我都潜下去找过,就是不见他。”
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次浮上脊背,他紧紧抱住双臂,肩膀颤抖。
“山里没有野兽,也根本没有外人来,烟罗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只有山谷里的司音回答我……”
紫冥再也听不下去,气道,“他根本是自己走了,你何必这么担心?”
想到余幽梦当年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满脸惊惶、失措、绝望地四处奔走,不禁怨怼起阮烟罗:“就算要走,也不该不辞而别。”
他也清楚,以余幽梦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走阮烟罗。
换做谁,都会跟阮烟罗一样偷偷离去。但心里就是憋了股闷气,不吐不快。
余幽梦惊讶地转眸,见紫冥一脸气愤不平,他反而摇头替阮烟罗辩解起来:“他没有不辞而别,是我自己没留意。天黑我回到屋子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片布,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用焦木炭写着‘等我回来’。那是他的笔迹,错不了的。”
一阵寒意从紫冥天灵盖直参脚底,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余幽梦:“然后你就一直在悬崖下等他,等了足足二十年?”
“……是……啊……”幽幽的叹息像把细而锋利的锯子,在紫冥心头慢慢拖过。“我也想过出去找他,可是他写了要我等他的。万一我离开了山谷,他哪天回来找我,见不到我,那怎么办?”
余幽梦清亮的眼神渐渐变得混乱,紫冥觉得那幽黑的瞳孔仿佛成了两个无底的漩涡,将他的心也卷了进去。无边无际地漂浮,混沌里却有股莫以名状的怒火燎原般迅速燃延。
他咬紧牙关,总算明白了胸口最终那团模糊的不安和疑虑由何而来――
圈套!骗局!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就是阮烟罗设的陷阱!
说什么那山谷四季如春,适合静养!说什么“等我回来”!其实,阮烟罗一早就决定要将余幽梦困在中原武人献至的边关绝地。
四字谎言,如网如索,束缚住那个原本傲笑群雄的男人。二十载正茂风华,也只能伴着山岚雾气在没有结局的等待里一年年老去。
就算阮烟罗为了报复武功被废的仇,这惩罚,也太沉重。
听到余幽梦还在喟叹呢喃:“烟罗他,明明该回来的啊……”
“王八蛋!”无法遏止想揍人的冲动,紫冥一跃而起,冲着余幽梦大吼道:“你难道真的是与世隔绝太久,年纪活回到狗身上去了么?他摆明是在骗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个屁!你――”
喝骂遽然顿住,他震惊地看着一层淡而朦胧的水气缓缓从余幽梦眼底散开,张口结舌。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余幽梦苦笑着仰首望屋顶上那一片天:“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你气什么?”
第一年,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第二年,忧疑参半地等。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当所有的期待、暴戾、愤恨都随漫长的岁月沉淀无望,他学会了听着空山鸟鸣,数着花瓣飘落的声音入睡。
如果不是秦苏那最后一封传书,他此生也许都将终老荒山。
“我害烟罗成了个废人,又毁了容颜。即使烟罗恨我,也是情理中的事。何况――”
他望了望仍在发呆的紫冥,心平气和地道:“烟罗的心思我懂。他是怕我伤愈之后会重出江湖,大肆屠杀,才想骗我一辈子都待在悬崖底。”
“你……”男人一副任打愿挨的样子,紫冥都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气他执迷不悟,怔忡良久,突然倾前,盯着余幽梦的眼睛:“那你又何必还非要在这里逗留,等他来找你?你明知他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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