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再悃,也被吵醒了,还当屋子起火。一阵猛咳后,总算看清了浓烟里的狼狈人影,不由张大了眼睛:“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想吃蛋炒饭……”像个正在做坏事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抓住,龙衍耀瞅着碧落,吞吞吐吐地道。
“你,咳……”碧落忙着披衣下床,烟尘吸进鼻喉,本就闷涨疼痛的胸腔更是形容不出的难受,掩住嘴,用力压住似乎要冲出口的热血,推开窗户:“那你怎么不叫我起床?你自己又不会烧――”
“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嘛!再说,我也想你尝尝我做的饭……”龙衍耀小小声,很委屈。
纤瘦的背影遽然顿住,碧落眼角慢慢泛起泪光,死死捂着嘴唇。
“碧落?你又生气了?”一耙黑发,龙衍耀有些心慌,嗫嚅道:“最多我以后再也不烧了,好不好?不过,我真的不想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来做――”
龙衍耀……肩头颤抖着,碧落长长吸了一口气,仍按着唇。
“我来收拾屋里,这口锅,你拿去溪边洗洗吧。”
老老实实地拎了铁锅,龙衍耀走去屋外溪泉。碧落咳了两声,移开一直捂嘴的手,已是殷红一片。
头好晕,心口,好痛……
毫无预警地,一股尖锐刺痛自胸腹飞快窜起,直扎咽喉。碧落无力跪倒床沿,一路咳,口中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雪白的枕头。
好难受,想把心肺都咳出来……
渐渐地,再也咳不出血了,喉咙却依旧灼痛。碧落喘息着,挣扎站起身。蓦然,鼻腔一热,血滴滴嗒嗒地淌落,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着血迅速流逝。
会七孔流血死去吗?堵住口鼻,碧落竟低低而笑――想不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但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细细擦干净血迹,将枕头卷进被褥里堆到床尾,碧落对着铜镜,梳理散乱的长发。
镜中的少年,仍然美艳如昔……
只是嘴唇,似乎太过苍白了。放低木梳,去灶头取了些辣椒粉和水化开,涂上唇瓣。看着镜里红润的唇,碧落满足地笑了,一边梳着发,慢慢走了出去。
屋外,好暖的太阳啊……
不知名的山雀,啾啾飞舞。鲜艳的藏红花,在风里摇曳。
清清溪流边,龙衍耀正蹲着,很认真地洗铁锅。披散肩背的黑发,随肩膀起伏着,如有生命……
好想,就这样静静地,永远地看下去……
感觉到身后专注的视线,龙衍耀停下手,转过了身。
“就快洗好了!待会,我还是想你教我烧蛋炒饭,我就不信炒不好,呵呵……”
也淡淡笑着,碧落走近他身边,蹲了下去,撩起一捧漆黑的发――
“……你的头发还没梳,我来帮你……”
拢高龙衍耀耳后发丝,碧落玩心突起,含住他耳垂一咬。
“啊――”
出其不意地一噬叫龙衍耀气息猛地一促,丢下铁锅,重重抱住碧落,佯怒道:“你这小妖精,是不是要我打你屁股啊?嘿……”摸了摸他衣衫下紧翘的臀,露出暧昧神色:“还是等晚上再好好教训你算了……啊哈哈……”一弹碧落鼻梁,笑得邪魅之极。
啐了一口,碧落坐定他身后,替他梳理起头发。
慢慢地梳着。
黑黑发丝在木齿下一根根滑过。沙沙的,似乎在响……
是风在吹?是草在摇?还是水在流?……我已经分不清。我只知道,那怦怦的、有力的,是你的心跳。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还是,能听到你的心跳……
天昏昏的,是突来的乌云遮蔽了太阳吗?不然,我为什么觉得身上好冷,好冷……天也好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墨黑一片。是你的黑发么?……
应该是……我一直都希望,能听着你的心跳,在你背后,为你梳发……永远地为你梳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笑我痴,笑我傻,都可以。可我,就是不想停……
软软地靠上龙衍耀宽厚肩背,木梳插在发间,轻轻地,缓缓地,往下滑,往下滑……
“碧落?”
越来越轻柔缓慢的动作令龙衍耀微一诧异,但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碧落昨晚被他折腾了大半夜,早上又没睡好,想必是累了,就让他休息吧。
敲敲膝边的锅,龙衍耀嘻嘻一笑,他可要尽快学会做饭,把碧落养得白白胖胖的。昨夜瘦骨嶙峋的碧落,抱着都让他心疼不已。
背后突然一重,捏着梳子的手无声垂落,碧落再也没了动静,大概是太累睡过去了……一回手,龙衍耀揽过碧落,笑道:“我抱你回去睡可好?碧――”
墨亮的长发刷地披垂两侧,露出雪白的脸,眼帘阖着,浓密的睫毛在鼻侧透下淡淡阴影,宛若泪痕,唇角,却微微弯起,一朵艳如昙花的笑。
静静的、凝固的笑。
“……碧……碧落?……”
笑容敛去了,黑眸染上难以置信的狂乱,一眨不眨地盯着――
为什么看不见你的鼻翼在动?!为什么听不到你的心在跳?!
手颤抖着,伸到碧落鼻下――
肌肤还是温热的,却没有呼吸。
一丝,都没有。
碧……落……
“啊――――――”
从灵魂深处迸出的绝望吼叫震撼了整座山谷。碧落,仍是妩媚笑着,没有张开一线眼帘。
“不许你睡!你昨天才答应过我,天天都做蛋炒饭给我吃的!你还没有教我怎么烧呢!你怎么就这样睡着了?碧落!给我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
狠狠地摇晃着手里毫无反应的躯体,龙衍耀红了眼:“是你亲口答应我的!你说不骗我的!你怎么可以不守诺言?啊?你说话啊!说话――啊――――”
长长的墨发被他摇得四下飘荡,人,依旧含笑,无语。
“……你说过不骗我的,碧落,碧落……”嘶吼声渐渐低落。得不到任何回应,龙衍耀轻轻地将碧落靠在胸前,一遍遍摸着他丝缎般的发。缓缓垂下头,吻着渐变冰凉的额。
“你为什么,又要骗我呢?……”
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滴在碧落眼角、唇边。
为什么还要欺骗我?碧落……
“我们离开京城,去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我永远都会陪着你,会好好照顾你的,……”
“只要你喜欢,我一定天天炒给你吃……”
“……我不骗你,龙衍耀……”
――结果,你还是在骗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
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碧落……”
黑眸前一切都模糊了,只见到那艳如昙花的笑容和唇边沾上的泪――
我回来找你,是要和你一齐白头到老!不是为了看你在我面前死去啊!……
我不要你死啊!碧落……
眼泪,似奔流不尽,沾湿了彼此的脸。
……
“七少爷?!”一声惊叫突兀响起,云苍震骇地盯着溪边恸哭欲绝的陌生男子,还有毫无声息的碧落。手一抖,药瓶掉地。
几乎每天都来谷里送药送菜,看多了碧落咳血的情景,他自然清楚医师配制的药丸其实无甚疗效,只是碧落怕楼主牵挂,一律照单全收,还嘱他莫向楼主透露实情。但看此刻光景,莫非碧落已死了?!
一翻身,上了马匹,云苍纵马疾驰而去,得尽快告诉楼主才是。
他倏忽来去,龙衍耀均恍若未闻,只紧拥碧落,任泪自流。
尾声
三月初,煊帝归京。翌日,举国遍贴皇榜,觅君姓与风姓神医救治燕帝,有知情者,亦赏黄金万两,封千户侯。一时人心雀跃,竞相奔走,但时历数月,始无音讯。
转眼已是炎炎夏日,燕帝的种种传闻也早从百姓的记忆里淡出。只有少许好事之徒饭后茶余会时不时聊起煊燕两帝的往事,自是加油添醋,说得口沫横飞,更有甚者,称燕帝其实是在天山隐居,盖因煊帝每月必离京一次,前往天山……
阴寒的石室里白雾氤氲,慢慢地,才看清地面停放着一具巨大棺木,整个似用玄冰雕就,寒气不住自棺内朝外溢出。棺中,静静躺着一个碧衫少年,艳丽的面容栩栩如生,嘴角噙笑,竟如在梦中微笑。
深深凝望着,华服金冠的男子跪倒棺旁,伸手轻轻抚摩少年脸庞,冰凉的,却依然富有弹性――
“……碧落,我又来看你了……”
温柔低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石室里嗡嗡回响。
“……我上山之前去过幽谷,你原先种下的那些花籽已成了一片花海,很美……”
“我的皇榜还一直张贴着,虽然几个月来还没有人来揭榜,说发现了那君无双或风惊雷的下落,不过你不用着急。我派出的人也在日夜不停地寻找,只要找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应该就可以让你醒过来了,碧落……”
俯首在少年额头印落一吻:“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想你,啊!忘了告诉你,我终于跟御厨学会了蛋炒饭,呵呵,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回谷里去,一定要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炒得很好吃的……”
“……”
喃喃不绝的自言自语飘出石室,一点不漏地钻进外面站立三人的耳里。
“七少爷他真的还能再活过来吗?”黛青衣衫的年轻男子怔怔地望着跟前俊雅男子:“孟天扬,你不是喜欢他么?为什么自从那天你和龙衍耀把他送来这里后,几个月了,你一直都不进去看他?”却每天呆呆地在洞外出神?
涩然一笑,孟天扬摇摇头:“碧落喜欢清净,我也答应过他,不会再无故去打扰他的……”掠过青衫男子有些呆楞的神情,他笑了笑,温言道:“非情,你还在风雅楼的时候,曾说过我是喜欢他的,还真的没有说错。呵,只可惜,当我自己发现时,已经太迟了。”长长叹息,仰首望天――太迟了,碧落既逝,他连争的机会都失去了。
“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推开了他,碧落如今还好好地待在风雅楼做他的七少爷,怎么会死?……归根到底,是我害了他……”
孟天扬温文的容颜笼上无穷追悔,自那日随云苍去谷中看到碧落尸身后,愧疚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费尽口舌才将那已有些浑浑噩噩的龙衍耀弄醒,把碧落送来凌霄城,借石室的玄冰寒气保住尸身常年不坏,又与龙衍耀分头寻觅风惊雷与君无双的行踪,说什么也要救回碧落,稍赎前罪。哪知那两人却似泥牛入海,无迹可寻。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的失望也一分分加深――碧落,恐怕永远都要待在这冰冷的石室里了……
“我救不了他……”孟天扬黯然低语。
“……也许会有奇迹啊……”司非情明净无尘的眸子光彩流动:“我当日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还好凌霄带着那位苗疆异人及时赶来了。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轻易放弃,上苍一定会帮你的……就算最后没有奇迹,至少已尽了力,不会再后悔。”
别转头,拉起身边如冰似剑的雪衣人的手:“凌霄,我说得对不对?”
“没错!”
雪衣人淡淡一笑,俊美的脸容锋芒锐利,令人不可逼视,却在望向司非情时出奇地柔和下来:“你听他在里面说什么?”
司非情一愣,凝神细聆,隐隐听到啜泣。
“……他又开始哭了……”司非情闷闷的,每次龙衍耀一个人说着说着,到最后就会哭。
“走罢,你我也莫去打扰他两人了。”
一振袖,雪衣人携起司非情手臂,几个起落,已消失茫茫冰雪中。孟天扬伫立半晌,叹着气,慢慢走远。
石室里,哭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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