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身高几乎一致,同样属于劲瘦挺拔的体形,力气都藏在薄薄的肌肉层下,仿佛日常必须蛰伏着,只为了可以随时随地,像点燃的火药库一样爆发。
外形上如此相似,气质却云泥有别。
杜元风的脚步稳健,跟着他的米健缩手缩脚,知道四周都是国际级的跳水老大后,压力陡然增大。
赤脚踩上楼梯,走得摇摇晃晃,像只笨拙得可以的小鸭子,战战兢兢地跟在鸭妈妈屁股后面。
甘忆寒有趣地扬起唇角,评价说,「之前左水安的向前翻腾四周半抱膝,一定把这小菜鸟吓坏了。差距太大,人比人吓死人。」
「跳水台本来就是个比差距的地方。」周印容重新要了一杯果汁,矜持地在杯子边缘抿了一口,「不敢比,就滚蛋。」
「今天的游泳池没有做好消毒,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酸味?啧,有点像醋。」甘忆寒鼻子吸了吸,自言自语。
人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中年人不满意地摇头。
并不是针对甘忆寒和周印容,而是米健在上楼梯时紧张过度,不小心绊倒了。
这是向跳水传奇甘如南致敬的跳水表演,并不是小学生训练场,前面的新秀表现未必个个精彩绝伦,但至少中规中矩。
这呆头呆脑的小子,一看就知道没有一丁点的临场经验,上个楼梯都膝盖发软,凭什么到甘如南的家里来丢人现眼,浪费大家的时间?
跳水台对在场的这些人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笨手笨脚地撞倒大厅摆设,砸得铜锣响声震大厅,是一回事;在跳水台上出洋相,是另一回事。
性质差别,非、常、大。
发现米健摔倒了,杜元风转身回来,扶起他,帮他揉膝盖。
他嘴凑到米健耳边,这么远,谁也听不到他在对米健说什么,不过能猜到是鼓励的话。然后,杜元风又轻轻拍了拍米健的脸,才一起继续往上走。
十米跳台,就在他们上方。
杜元风像是担心米健会再摔跤,最后的十几级楼梯,一直紧紧握着米健的手,还不时转头,对米健露出安抚的微笑。
甘忆寒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摇头,「席夜白是不是被奥运金牌刺激到哪条神经了?他从前做事不会这么不靠谱。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大活宝。还是他忽然荷尔蒙分泌失调,母爱泛滥,想当人家妈咪?」
「别这样说席夜白。」周印容沉声说,「你不了解他。」
「我了解他,」甘忆寒反驳,「如果他要和我做搭档,我一定逃得比兔子还快。国际泳联真应该把和席夜白做配合也计算进难度系数里,这才叫公平。」
「甘先生,你是个商人。何必老用一副行家的口气说话?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你是哪个跳水队的运动员呢。」
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
杜元风已经带着米健走到了楼梯最高处的尽头,到了这里,他才放开米健的手。
两双赤足,一先一后,踏上覆盖着防滑材料,坚硬无弹性的跳台。
甘忆寒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在他身旁,周印容脸色也蓦地变了。
不仅仅是周印容,许多贵宾的表情也从烦闷无趣转为了认真凝重,人们抬起头,上百道目光霍然变得犀利,复杂交错着射向大厅上方。
标准十米跳台,宽三米,长六米。
运动员踏上跳台,从跳台后端走到跳台前端,六米距离,只需要几秒。
杜元风和米健先后踏上跳台,步调并不一致,杜元风比米健快了半步,然而在两人并肩走到跳台前端的这短短几秒里,米健已经调整过来。
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
米健调整得如此自然,像秋天落叶从枝头掉下,顺着风在半空中旋转的悠缓轨迹,简简单单,却让人舒服得不可思议。
几秒之内,他调整的不仅仅是步调,还有双人跳水中最重要的――节奏。
步伐的节奏,摆臂的节奏,呼吸的节奏,以致于看着他们的人都产生一种错觉,甚至他们的心跳都是一致的。
这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而且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变化是如此的微妙隐晦,假如是普通人,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然而今天酒会上的都不是普通人。
裁判是什么?是行家中的行家。
他们在这圈子里阅人无数,早练就火眼金睛,眼光毒辣老到,能够把运动员在空中瞬间翻腾的复杂动作进行分析、判断、评分,他们绝不会看走眼。
认出一把旷世好琴,未必要听完整首曲,即使只用它拉一段小前奏,也能让昏昏欲睡的大师从床上跳起来。
现在,懂行的几乎都跳起来了。
所有视线的力道加重,大厅陡然安静到落针可闻,泳池的水散发的漂白粉味仿佛浓重了十倍,压力空前巨大。
而和杜元风并肩走到十米跳台前端的米健,缓缓平举双臂,和杜元风同频率地深呼吸,没有一丝怯场。
他不再是撞倒摆设,丢人现眼的铜锣少年,不再是在甘如南面前连名字都说错的笨蛋粉丝,不再是上楼梯膝盖发软还会摔跤的小菜鸟。
从米健踏上跳台的这一刻,他丢开了乱糟糟的一切,像网路游戏正玩到一半,义无反顾地拔了电源。
黑屏之后,还有什么软件可以影响他?
格式化过的脑子,只剩一件事。
不,只剩两个字。
跳水。
只有跳水,没有别的,甚至没有席夜白,没有黑森林蛋糕。
当一只纯种吃货的脑子里,连黑森林蛋糕都不复存在,这是何等,何等,何等彻底的格式化。
脚板踩上跳台的防滑材料,熟悉的触感就是一个开关,米健天性中最纯粹的那部分被启动了。
他不再担心、烦恼、畏惧。
他心无旁骛。
他毫不犹豫。
把自己交给搭档,心和神,还有身体,都追随融和,不留一丝。
杜元风走,他就走,杜元风呼吸,他就呼吸。
行云流水的自然,心神形意,一样的节奏。
不需要米健转头看杜元风的眼色,观察杜元风的动作,也不需要杜元风数一二三口令。
杜元风神情轻松专注,像在跳单人赛,他不需要调整自己任何节奏,他知道,米健会全心全意呼应他。
他起跳,米健也起跳了。
同时起跳,同样的腾空高度,同样的向前距离。
同时翻腾,同时屈体,同时打开……
向前翻腾一周半屈体,这种小儿科的动作不会引发内行人的兴趣,但这一刻,行内的尊长们都瞪着老眼,惊诧于这转瞬即逝的和谐美感。
动作难度一般,但整套动作,如此一致的配合,简直不可思议,就好像用计算机剪辑出单人跳水的影像,再复制做了个双人跳影片。
噗!
两人入水,两处溅起水花,声音只有一个。
人人屏息的大厅里,入水声短促而清晰,几秒的寂静后,爆出如雷掌声。
周印容瞬间感到一种压抑的窒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热烈的掌声中,沙哑地低声说,「这是……双人跳水的单边嵌合?」
「是理论上才存在的单边嵌合。」甘忆寒刚刚也情不自禁屏息了,这时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难以置信,「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调整到和别人完全一致,全身心跟随配合。我知道双人跳水搭档有主有次,作主的那个控制节奏,但毕竟也要彼此照应,如果由一方去对另一方做完全无条件的配合,默契得比孪生子还神……这要把自己放开到什么程度才行?」
「把自己的一切交给搭档,完全不想自己,不顾生死,不留余地的程度。」周印容想了想,回答说。
「就算十米跳台下面的游泳池放干了水,跳下去直接触地,只要搭档起跳,他也会跟着起跳?」
「我不知道,这种极端的情况……」
「他会。」笃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要站上跳台,他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考虑。所以,他才这么珍贵。」
甘忆寒猛地转身。
周印容全身蓦然颤了颤,也缓缓转过头。
席夜白站在他们身后,一袭黑色礼服剪裁得当,优雅贴身,极好地勾出腰线,却也带来透着高傲矜持的淡淡疏远感。
+++++
米健在水池里冒出乌黑的小脑袋,听见四周掌声如雷。
社长真厉害,跳个简单动作都能叫这些国际裁判鼓掌叫好,米健在心里对社长暗暗佩服。
「米健很棒。」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温热的气息吹进耳道里。
呵!被表扬了!
「他们在为社长鼓掌呀。」
「也是为你鼓掌。」
米健在水下充满弹性的小屁股,被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和社长在游泳池里练习时经常做的哥们儿动作,米健颇有回到跳水队的亲昵感,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一边划着水,一边眯起眼睛,对杜元风乐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对搭档感情相当不错,并不像其他的双人跳运动员,跳完后各管各的,而是先在水里找到彼此,一同游回岸边。
杜元风即使只穿着泳裤也还是风度翩翩,自己先上岸,然后很绅士地回身握住米健的手,把他从水里带起来。
惊叹和赞美已在等着他们。
「太精彩了!」
「你们配合练习多久了?」
「双人跳的配合,能达到这种程度……」
许多贵宾都表现得比较有耐性,有等他们换好衣服再聊两句的打算,不过,几个已经表演过,或者即将表演的年轻跳水运动员则没那么老成,看见他们一上岸,就激动地跑过来把他们围住了。
一离开跳台,米健又变回了笨蛋吃货。
看见穿着整齐的人过来,自己却只穿着一条泳裤,有点不好意思的纯情少男把自己藏在社长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乌溜溜的大眼寻找着……托盘子的服务生。
跳水很耗费体力,他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呃,希望甘如南偶像够大方,坚持把香煎鹅肝伴苹果,还有法式鲜烤牛肋骨供应到宴会结束。
当挡箭牌当得轻松自如,神采奕奕的杜元风,仿佛和他有心电感应,一发觉他在自己身后鬼鬼祟祟地窥探,也不需回头,手一翻就准确无比地摸在米健头上,揉揉满头还在滴水的黑发。
「又饿了?」一个「又」字,说明杜元风对米健吃货属性的把握很到位。
杜元风礼貌地和围上来的几个新人运动员解释了两句,便领着米健往更衣室方向走。
走到更衣室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刚好撞见负责酒会策划的那个男人。
男人恭维地笑说,「想不到杜少爷跳水这么出色。」
杜元风云淡风轻,微微一笑,没有响应这句奉承,只是问,「可以送点吃的到更衣室来吗?」
「没问题。杜少爷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一份香煎鹅肝,两份松露。」
被杜元风拖着手的米健,听得眼睛大亮。
有吃的有吃的!
和男人说完话,杜元风继续牵着米健往更衣室走。
两个高中男生手牵着手一起走,给人的感觉会很古怪,可杜元风还是执意握住米健的手,酒会上人心巨测,米健又刚刚在这些行家面前展示了他惊人的天赋,杜元风总有一种身边这小东西只要一不握紧,就可能会被藏在暗处的什么人偷走的错觉。
米健一点也没察觉到社长复杂的心思,他天然就是那种听指挥的好宝宝,大大咧咧地被社长牵着,一想到等下会有吃的送过来,就乐得笑容满面。
「一提到吃的,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嘻,跟着社长最好了,永远都有好吃的。」
「席夜白还逼你减肥?」
「没有。谢天谢地,总算不用减肥了,天底下最不人道的事就是减肥啊。不过,老大说了,要保持目前的体重,还是不能吃太多,零食不许多吃。」
「老大?」杜元风没有露出任何情绪地问。
这个称呼从米健嘴里喊出来,怎么听怎么亲昵。
还带着热乎乎的崇拜。
很,不是滋味。
「而且,最近黑森林蛋糕都绝迹了。对了!社长你知道学校附近有一家西餐厅吗?」米健忽然找到了让自己兴奋无比的话题,「可以订餐哦,他们的黑森林蛋糕超赞,尤其是上面的巧克力酱……」
对黑森林蛋糕从巧克力酱到樱桃、奶油……各角度的赞美,一直延续到两人走进干净宽敞的更衣室。
跳水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更衣室里还有三、四个人,忙着换衣服或者整理自己的东西。
杜元风和米健走到里间,很自然地选择两个挨得最近的莲蓬头,脱了泳裤,痛快地冲澡。
可能是因为最近都吃不到美味的黑森林蛋糕,米健一边在莲蓬头下洗头,一边还在念叨那天晚上只咬了一口的黑森林。
一口,只咬了一口啊!
剩下的都让王子殿下吃了。
幸亏他也不笨,最后还算占到了一点小便宜……
「从席夜白脸上吃到巧克力酱?」一直仰头感受水的滋润,含笑听着米健哇啦哇啦说话的杜元风,笑容忽然变得不那么自然了。
「是啊,别看老大那么厉害,吃甜点的本事他还真的比不上我。吃蛋糕一定要张大嘴,嗷呜一口咬下去。他嘴巴张得不够大,那么斯文,巧克力酱都沾到嘴边了,太浪费了。我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奢侈的浪费。」
「嘴边?」
「嗯!所以我帮他都吃掉了。」
其实……也不能怪米健嗯得这么爽快,他刚刚抹了满头的洗发精,两手按在头上闭着眼睛抓呀抓。
哪里想到要去看身边的人现在是什么脸色?
再说,就算看见了,以米健那条令人崩溃的大神经,说不定还会以为杜元风古怪的脸色,是因为在他倾诉了对黑森林蛋糕深情款款的思念之情后,社长忽然也饿了……
杜元风默默把自己这边的莲蓬头开关扭上。
浴室里水声变小了,米健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我想那个黑森林这么好吃,一定很贵。等我攒到钱,我买一个请社长吃……」
一直往头上喷的水忽然停了,米健顶着一头的泡泡,迷惑地睁开眼,发现杜元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这一格,还一声不吭地关了自己的莲蓬头。
「社长,我头上的泡泡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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