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分号的大掌柜皆知二少爷全盘经营,却得不到多少好处,凤家的宅子、绸布庄和这三年来增设的分号皆不在二少爷的名下。
唯有一间铺子,是二少爷用自己的私钱攒来的,专售丝织舶来品。这还是退休的老掌柜提议二少爷须为自己著想,别再耿耿於怀当年的一桩意外,让自己不断受委屈。
掌柜房内,凤纾待各分号的大掌柜们都入座,便开始商讨:「我想在两浙分布於城郊及农村地区的机户进行放贷,不知三位前辈认为可行麽?」
李大掌柜问:「二少爷的意思是包买?」
「是的。」他以晚辈的姿态亲手奉茶,说道:「包买下散户,统合收购,积沙成塔,待每一季的成熟期来临,派人载运回各分号包装行销。」如此作法,不啻介入第一线的生产,无须经手大盘、小盘、中间商的层层剥削,获得利润更高。
「形同二少爷在蜀地也是这麽放贷的。」脸颊上有颗米粒般黑痣的何大掌柜说:「这主意当然好哪。」
个子最为矮瘦的王大掌柜并无意见:「全凭二少爷吩咐。」
凤纾坐回座椅,才又开了口:「至於包买方面的细项,得劳烦各位分别南下招揽承包。我看中了三处地方。」
「哪三处?」
「乐安、金溪及吉州属县的机户、织户。朝廷有在那区域设立丝织厂,所产织品贡入宫中。至於民间经营,泰半转销至他处。咱们也从中进过不少布疋,我想换这个方式包揽散户,集中提升进货量。」
「二少爷要咱们跑这一趟是没问题,但时间上也说不准何时回来。各分号虽有人手打理,可每个月结算营利所得向来都是咱们亲自交办,不放心由他人经手。」
由於金额数目庞大,攸关著周转、放贷、大小承包、员工股利分红、薪资发放等林林总总的琐碎,万万马虎不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怕有人从中做手脚,出现资金缺口,重则影响绸布庄的经营,如骨牌效应,全倒庄了。
几位大掌柜十分谨慎,以免砸了自个儿的饭碗。
「关於这一点,请前辈们放心。你们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亲自去各分号收帐和巡视。」
「有二少爷亲自揽著,就没问题了。」紧接著三位大掌柜纷纷交头接耳,决定将负责前往哪一区域招揽签合同,彼此合作。
凤纾则暗忖,得再起一座仓库放置存货,待市价高涨,转手出清。
他按时势变化了解北方边境连年征战,时有耳闻朝廷市购布帛的所需量大,动则上千、数万疋,一般营商供应仅是九牛一毛,而他直接掌握部分源头,压根儿不担心囤货,就怕没货可囤积,等於没钱赚。
「几位前辈决定好了麽?」
「好了。」李大掌柜道:「二少爷请宽心,咱们一定给你带回合同。」
各分处的大掌柜互相较劲似的,眉来眼去,走著瞧――看谁带回的合同最厚。
「那麽,有请三位前辈回去准备妥当,明儿启程。」
「没问题。」三人异口同声。
凤纾面露温笑,亲自送几位大掌柜步出绸布庄外,马车就候在外头,驾车的都是各分处的夥计。
「二少爷,请止步。咱们走了。」
「慢走。」他挥了挥手,目送他们各自离去。凤纾转身进入绸布庄内,浑然无知对街道上,有一名身形高硕粗犷的男子注视良久,片刻後,人已转身离去。
不似当年,若无其事地经过绸布庄。那字号名称,他早就记下了。
凤纾夜不归宅,尤以这两年的情况日益严重,回宅的目的仅是奉上安家银两,足以让寻常人家用个三、五年都没问题。
但,家有一名纨裤子弟,过著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缺银两就找娘要来花用,无论种种理由都能过,每个月下来,安家费不够用,娘自会派人过来通知。
宛如无形的桎梏套在身上,那一座失温的家,每每都令他喘不过气,宁可待在绸布庄内从早忙到晚,直到打烊後,他便走上市集f逛或吃宵夜。这附近,几乎人人都识得他,无论走到那儿,皆喊他一声凤二少,犹如另一个身分,令他自在、毫无包袱。
独自坐在一处摊贩前,每回叫了一碗馄饨面来吃,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时和龙二相处的那一段时光。低敛眉眼,手拿筷箸戳了一颗馄饨,却迟迟未动口。
面摊老板见状,开口唤:「凤二少,在想事情?」
他恍然回了神,「呃……是。」
「呵……在想心上人麽?」面摊老板认识他多年了,聊起天来百无禁忌。心下暗忖:这凤二少早该成家,却没传出过要娶妻的消息,或许早有心上人,亦是喜欢的姑娘家已嫁做人妇。
凤纾摇头,说:「不是。」
「哎呀,甭不好意思。」年轻人嘛,谁不会思春呢。
凤纾顿觉毫无胃口,搁下了筷箸询问:「老板,可知以前常在两条街外的空地搭棚子的戏班还有回来麽?」
「这个嘛……」面摊老板想了想,「这三、四年来都没见过,也没听人提起哪。」
闻言,他一脸失望地起身,结帐。
「怎不吃了?」面摊老板愕然。
「我吃不下。」凤纾勉强笑了笑。
「哦,你慢走。」
「好,再见。」
离开面摊子,他独自走在街头,越渐远离市集热闹区,循著印象中的路径找寻,龙二当初所居的小胡同。
自从老掌柜退休後,他独自来过几回。怀著熟悉且陌生的复杂心情观望矮房贫户的门窗紧闭,在夜里显得死气沉沉。不一会儿,他站在一户矮屋的门口,仰起脸瞧著一截斑驳的春联脱落,褪色地诉说此地早已无人居住。
他低头叹息……怀抱满满的失望,扪心自问:人事已非,究竟还想找回些什麽呢?
龙二是气他的,那一别之後,两人就没再见过了。
双掌贴在门板上,低敛的视线落在紧扣的锁上头,推不开一道门,生锈的锁晃动,铁屑纷落。他待了好一会儿,才缓步离开。神色黯然地回眸,映入那栋老旧的矮房,时光再也无法回溯至当初了。
赌场内,凤绪流连忘返,找寻人生中的刺激,却也不断地累积危机而不知收敛。
豪赌也豪输,画押毫不手软,犹如勤练书法,苍劲有力。
龙二手中经常保持一对天牌,必要时出现天九天卖一类的大点横扫众人的筹码。
赌桌上,由原本的八人聚赌渐渐兵败将倒,自不量力的赌客逐一退出战场,仅剩下龙爷和凤大少爷相互厮杀,从文子转换到武子赌至小牌九,各拿两块骨牌,胜负立现。
此种赌法最为耗本,一夜狂输,可会倾家荡产。
赌场一隅的包厢内室,气氛凝重,围观在赌桌旁的人压根儿看不清龙爷究竟变了什麽戏法,每一副牌到他手上,他娘的见鬼了――又是三丁配四一,通吃!
凤绪豪输几把,偶尔才得以平反,以为风水轮流转,再下一把赌注更甚,招致的结果已输了两间分号。他目眦欲裂,越输越不甘心、越输越停不了手、越输就越想再赢一把――结果越输越多……
殷老板候在一旁,随著手上的帐本掀过一页接一页,涂满了红色的一片画押再画押。凤大少爷习得一手好字呢,啧啧……龙飞凤舞,这辈子恐怕都没这般豪爽过,佩服!
在场的证人无数,也没见过这麽不要命的赌法,龙爷无疑是赌场战将级的人物,不怕死的尽管拿命去和他玩。
天都要亮了……
几双眼睛直盯著龙爷掀开牌底,又是一对「绝配」!围观的众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视线一瞄,只见凤大少爷浑身瘫软在椅背上。
「呃……究竟是啥牌……」殷老板探手揭了他的牌底,「毙十!」
这一声惊愕,令凤绪的脑中呈现一片空白。名下的绸布庄和分号都输了去……仅剩下凤家老宅……
「还玩麽?」赢家询问。
凤绪连连摇头,「不玩了……」
龙二立起身来,脸上未显得意之色,态度从容的离开座位,睨了一眼仍瘫在椅子上的人,就像毫无生命的傀儡偶。唇角一勾,他迈步离开赌场。
凤纾四处奔波,巡视旗下分号,著手进行建盖仓库,正和承包施工的林老板讨论建地坪数等等细节。
「仓库盖好,内部需铺桧木板,离地十寸,还需上百座的木架,分作数层……」他粗略构出图形让施工老板参考,一丝不苟的交代。
「凤二少,这没问题。」林老板连连点头,丝毫不敢马虎。
待双方都沟通清楚,凤纾预付一半的酬劳,剩下的有待完工後,再付清尾款。
须臾,林老板将话题一转,问道:「凤二少,有一事,不知能不能说……」
「有事但说无妨。」他不是难相与之人。
「呃,无关施工之事,是关於令兄……」他欲言又止,似在说别人的家务f话,挺尴尬的。
「怎麽了?」
「g,就是你那兄长经常涉足殷老板的赌场,你知道麽?」凡是听过凤家大少爷的人,无不知晓他性喜挥霍,是青楼、酒楼、赌场里的常客。
凤纾面无表情,忙到压根儿没时间去听说。
林老板接著道:「我手底下的一名工匠偶尔也会去小赌娱乐,最近听到一些传闻,凤大少爷输得可凶了。」
凤纾不发一语。暗忖兄长荒唐的行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无论上青楼狎妓、去赌场玩乐,这几年来,捅出的大小娄子都是花钱了事。娘顶多再三告诫,下回不准再犯。
可,早已定型成性的兄长岂会将那些话听进耳里,娘的纵容与溺爱也导致他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遑论如今泰半都在绸布庄过夜,鲜少回到老宅,眼不见为净,也就没什麽好在意。
等了又等,凤二少怎都没反应?!林老板纳闷,两兄弟是分家了麽,井水不犯河水,好坏各自承担。姑且当作是这般,林老板没再出言提醒他得多注意些。何况,众所皆知凤家的这一辈;凤大少爷花钱如流水,凤二少赚钱也如流水,两兄弟天壤之别。
「林老板,若无其他事,我得回绸布庄去忙了。」凤纾仍以公事为重,家务事抛诸脑後。
「凤二少慢走。」
他依然面无表情,笔直朝前方的一辆马车走去,上了驾驶座,兀自赶著回到绸布庄。
忙碌的生活总是令凤纾感到踏实,无怨无悔不为别人,内心深处怀著一份愧疚感,迫使与驱策他必须将爹留下来的绸布庄经营得有声有色。
镇日与帐本、绸布庄、分号的铺子为伍,生活一成不变,日复一日,不知婚姻为何物,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旗下养著一派忠心耿耿的人手,却从未替自己设想过――这就是人生?
埋头拨打著算盘,迅速又俐落,发送薪俸、结算营利,这三年来增设的每一处分号从未在他手上折本。
蜀地运回的丝织品已全数让朝廷的官员收购了去,为数上千疋,需求量有增无减,他暗忖得继续扩充事业版图……想得出神,连春生何时进入掌柜房都没注意,直到一壶香茗搁上桌案,他才回了神。「有事麽?」
春生揪了一张椅凳坐,有话直说:「二少爷一直住在绸布庄内不是办法哪,虽然老宅没人会在意……呃,这句话你就当我没说。」
「然後?」
「咱们这铺子後面虽有洗澡间和小厨房,後门也有东厕,但毕竟是营利的店铺哪,不像个家,何况没人会弄给你吃。」
「嗯。」他迳自挑了挑灯蕊,当作马耳东风。
「我瞧你睡在後边那间暗室……呃,以前是堆放杂物的,虽然你搬了一张床,挂了几件衣裳,弄得乾净整齐……但挺委屈的,怎能常居於此,二少爷何不为自己置产?」
「我没想过。」冷淡的一句就打了回票。他凝神映入盏灯燃烧的一小簇火焰,湛蓝、橘红晕开了光芒,会带给人温暖呢。「老宅内,有我的回忆。春生,我并没有舍弃。」
「啥,二少爷还不愿舍弃?」春生怪叫:「你那性子也未免太和善了吧!」恚简直和已逝的凤爷一个样儿。春生歪斜著脑袋,瞅著二少爷的侧面,生得比凤爷还斯文呢,柔和的五官有稍微遗传到凤夫人的容貌。
偏偏,凤夫人没善待第二个儿子。他不懂妇道人家究竟在想些什麽,当年意外发生,她失去丈夫,二少爷不也失去了爹。
春生就像个老头儿似的感叹,「g……身为凤家的大少爷真好命哪,不用努力、不用管铺子,成天花天酒地,自然有人会替他赚进大把银子供他享乐。二少爷,我不得不放肆骂你蠢!」
凤纾无动於衷,既不在乎,也就不计较这些。春生挑眉瞪眼,「事过境迁,二少爷怎还陷在过往里无法脱身呢?这些年来,我替你感到不值!」
凤纾充耳不闻。越瞧越火了,春生起身将椅凳给放回原处,忍不住又嚷嚷:「只有老掌柜说的话你才多少听得进去,我看著你这些年,虽是二掌柜的身分,好歹我年长你几岁,私下将你当作自家小弟一般护著。绸布庄你若睡腻了,我随时欢迎你过来我那栋小宅子睡,客房都为你准备好了!」他气呼呼地开门走出去,准备打烊。
凤纾静待在掌柜房,盯著盏灯好一会儿,才低头继续核算帐目。
数日後,殷老板带著三名证人前来凤家老宅说明意图,顿时惊动了几名丫鬟,分头去请大少爷、大少奶奶和凤夫人出面处理。
片刻後,大厅堂内,殷老板和三名证人各自入座,瞧著一名少妇陪同另一名中年贵妇姗姗而来。厅堂之外,聚集了长工和丫鬟们,严阵以待。
至於凤大少爷一派睡眼惺忪,刚离开温暖的被窝没多久,一路骂著丫鬟,「嚷嚷些什麽,扰得我都甭睡了!」端著臭脸,一跨入厅堂,不禁瞠目结舌,「殷老板……」
「呵,凤大少爷,咱们来收帐,打扰了。」
「呃。」他神情略慌,眼看娘和媳妇儿也都在,这下子糟糕……
凤夫人位在上座,端著架子,心下明白绪儿在外闯了祸,十之八九又欠下银两,惹得人上门要债了。
「绪儿,从实说,这回欠下多少?凤家什麽没有,就是不缺银两。」她一派目中无人,没将几位爷们当一回事儿。
「娘……我……」凤绪不敢照实说,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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