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是老样子,将他当孩子哄……莫醉秋无声苦笑,乖乖地松开了环抱,辞别关山雨,走出书房。
他的卧房也在落照园内。离开几个月,卧房依然窗明几净,显然是关山雨吩咐仆役每天都入内打扫,以备他随时归来。
临走时,床上铺着薄薄的锦褥,此刻都已换成了厚实棉毯,被子也多了一条。红陶荣罐里,照例装满他最爱的龙井茶叶。
莫醉秋心窝一阵发暖,沏起壶茶水,坐到窗边慢慢喝着。
从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书房,屋外雪光荧荧,几树腊梅枝头结着淡黄蓓蕾,花来开,香已浓,他就安静地坐着,越过书房半开的水格花窗,凝望关山雨的侧影。
这个男人,他从小看到现在,看着关山雨眼角爬上第一丝皱纹,漆黑的鬓角冒出第一缕白发……不知从何时开始,心痛中竟生出了异样情愫。
他想拥抱这自衣男人。某个夜晚,他竟破天荒地做了场春梦,梦见自己搂着师父翻云覆雨,醒来,两腿间湿腻腻的,都是遗落的情欲。
那夜起,莫醉秋便清楚自己已经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居然喜欢男人,而且还是待他如慈父的恩师。
这份为世俗礼法所不容的禁忌爱慕,注定不会有结果。莫醉秋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彷徨迷惘后,也就黯然收起一切不该有的非分之想,继续扮演着一个好徒儿。
能天天看到关山雨的容颜,于他,已是莫大的幸福……
暮色逐渐将窗外景致变得模糊不清。门上传来几声剥啄,仆役隔着房门来请莫醉秋用饭,莫醉秋终于抛下愁绪,去书房邀师父一起。
断剑小筑在江湖上名声大,隐隐超脱黑白两道,傲世独立,门人却并不多。除去百余名护院和杂役,剩下的,不过是关山雨师兄弟三人和各自的徒弟。
当然还有断剑小筑的主人七剑君子,然而当莫醉秋随关山雨踏进用饭的「碎剑堂」时,意外地发现正中七剑君子平日专用的那张圆桌空着。
「门主一个月前就闭关参悟心法,恐怕要过了年才会出关。」关山雨向莫醉秋解释了一声,在另一张大圆桌入座。
圆桌已经坐齐人,何放欢也在其中,见关莫师徒两人连袂来到,他目光更显阴郁。
坐在关山雨身边的男子四十来岁,方面大耳,相貌威严,嗓音十分地洪亮。「醉秋,你这次外出几个月,也不托人给大伙报个平安,太不懂事。」
这男子是关山雨的师兄葛山风,执掌断剑小筑内的奖惩赏罚,最是不苟言笑。
莫醉秋对这葛师伯也有些敬畏,刚要请罪,关山雨已抢先微笑道:「葛师兄,年轻人玩心重,你就别太责怪醉秋。再说这孩子还给我带回株千年血灵芝,就算将功补过吧。」葛山风见关山雨出面维护自家徒儿,不便再越俎代庖训斥莫醉秋,点了下头不再多言。
旁边另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而露惊喜道:「有了血灵芝,关师兄你的旧疾有望治愈了。不知这珍稀之物,醉秋是从哪里得来的?」厅上诸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聚集到了莫醉秋的脸上。
他轻咳一声,搬出了归途中早已想好的说辞。说是自己无意间救了个负伤的江湖客,那人伤愈后为表谢意,便将随身携带的血灵芝送给了他。
诸人都替关山雨高兴。
一个圆脸少女更拍手笑道:「还是醉秋师兄厉害,每次出门都有好东西带回来。对了,师兄,这次你有没有给我带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啊?」
「东儿,女孩子家,别这么咋呼。」那中年儒生责备若少女,眼里却堪是宠溺。
「知道了,爹。」少女笑嘻嘻地扮个鬼脸。
莫醉秋微微一笑,这少女束东烟,正是他师叔束山雷的掌上明珠。
断剑小筑山字辈的师兄弟三人,只有束山雷娶了妻室生下一女。束东烟自小便深得父亲和师伯师叔的宠爱,又跟几个同辈师兄弟混得熟,与莫醉秋最投契。莫醉秋是孤儿,也将这落落大方的师妹当亲妹子看待,但凡外出游玩,总会带些小礼物给束东烟。
今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拿出个雕刻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束东烟。「东烟妹子,给的。」
「不会是胭腊香粉吧?醉秋师兄,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那些东西……」束东烟边说边打开木盒盖子,里面倏忽弹起个三、四寸高的小木人,衣冠鞋袜一应俱全,于里握了把木制小剑,在盒中不停旋转,还有板有眼地舞着剑。
束东烟直叫有趣,欢欢喜喜地收下木盒,道:「师兄,你从哪买来这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啊?」
「货郎走卖的东西。东烟妹子要是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以后我再多买几个给。」莫醉秋笑了笑,这木盒可是出自侠盗叶昭然的妙手,寻常集市上哪里买得到?不过要是实说,葛山风肯定又会指责他跟江湖宵小结交。
仆役已陆续上齐了饭菜。
众人边用饭,边商量着年关的诸般安排。七剑君子仍在闭关,关山雨便提议不妨一切从简,等门主功成出关后再好生庆祝。
莫醉秋听着众人热切的讨论,却压根没往心里去,他的全副心思,始终只停留在间或轻咳的关山甫雨身上。
等师父服用了血灵芝,从今往后,都不用再受痼疾折磨了。
他凝视着关山雨,而饭菜飘起的热气后,何放欢却面无表情地盯着莫醉秋,目光冷绝。
连续几个大晴天,青砖瓦上的积雪都化成清水,顺着屋檐下逐渐融化的冰棱滴落。小筑外的默林也被雪水催开了花蕾,晴香流淌,沁人心脾。
莫醉秋刚练了几路剑法,就听到落照园外不少人匆匆行走,异常慌乱,不由收了剑势。
「外面出了什么事?」关山雨也听到了动静,打开书房大门。
师徒两人微凝神,顺风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著「死人了」,两人均是一凛,快步踏出落照园。
奠醉秋顺手拉住个经过身边的护院问道:「什么人死了?」
那人摇头,「不清楚啊,听说是昨天进城采办年货的人。」
奠醉秋一怔,见关山雨白衣飘然,已走在了前面,他赶紧放开那护院,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师徒俩赶到大厅前,四下已经围满了人。淡淡的血腥味,就从青砖地上的大张草席下逸出,刺激着众人的鼻子。
看到关山雨走近,葛山风一抬下颔,他身边两名弟子会意,立即掀开了草席。
五具尸体整齐地躺在地上,四个家丁,一个护院,五人身上的衣衫都十分干净,没有跟人搏斗过的痕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喉头,小小的创口,只余一点深红。出手的人,甚至连半分多余的力气也不屑花。
「一剑毙命。」葛山风耸高眉骨,吐出口长气,在四周冰凉的空气里立时化开白雾。他俯视着五人尸身,冷然道:「已经多年没人敢挑衅断剑小筑。」
关山雨仔细检视过尸体的伤口,才沉吟道:「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葛山风的弟子中有个面皮白净地道:「这五个人昨天驾了马车去城里办年货,刚才马车回到大门外,座驾上却没人。弟子觉得奇怪,进车厢坐望了下,结果就看到他们五个人的尸体。」他想到当时乍见死尸的情形,脸色变得更白了。
「这人出剑犀利,武功极高,按说就算是上门寻衅挑战,也不至于自贬身分对几个家丁痛下杀手。」关山雨不解地蹙起眉,「再说小筑近年来也没和哪门派结下深仇大恨,这真是奇了。」
葛山风摇头,足尖轻挑那护院尸体,将尸体翻了个身,背部朝上。
「关师弟,你看。」
两行已干涸发黑的血字,写在尸身背心的衣衫上――
与祭神蜂为敌者灭汝满门
莫醉秋手脚遽然僵冷,瞳孔急缩,惊怵中总算还不失清醒,咬紧牙关,封住了自己险些发出的惊呼。抢夺血灵芝时,他已经极尽小心,乔装改扮,弃剑改刀,自信并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却没想到寻仇者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
葛山风师兄弟三人还在揣测凶手上门的缘由,莫醉秋的头脑间则乱哄哄地作响,全然没听清楚众人在说些什么,直到胳膊被人拍了一下,他才猛地惊醒。
「醉秋师兄,你脸色好差,不舒服么?」束东烟关心地问。
「我没事。」发现关山雨担忧询问的目光已因为束东烟那句话转了过来,莫醉秋勉强挤出个笑容,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小筑大门外沿着青石板路倒退着一步步向众人走来。
那人劲装黑巾,腰悬长剑,右手搭在剑柄上,正是今天值守门户的护院之一。他倒退得非常缓慢,周身还不断地打着颤,彷佛前方有什么恐怖之极的景象。
「你怎么回事?」白净面皮的弟子皱着眉头上前,轻轻一拍那护院的肩膀,那人蓦地仰面朝天,向后直挺挺地摔倒。
众人齐声惊呼,这才发现那护院的喉头同样多了点深红,兀自汩汩冒着血沫,双眼像死鱼般鼓出,气息已绝。
这人,尚未来得及拔剑出鞘,便已被人一剑穿喉夺走了性命。
无言的惶恐,宛如千钧大石压得年轻弟子们透不过气来。厅前死寂,关山雨师兄弟三人的神情也凝重万分,知道断剑小筑此番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劲敌。
束东烟终究是女儿家,初次见到这许多熟人的尸体横在跟前,又气又怕,拉起束山雷的衣袖刚叫了声爹,小筑高墙外陡然响起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
一人「呼」地从墙头飞了进来,在场弟子们急忙拔剑,那人却已经砰然落地,溅开一蓬迷蒙血雨。是值守大门的另一名护院,胸腔被开了个大洞,鲜血肠子流了满地。
束东烟和好几个胆小的男弟子见此惨状,当场干呕起来。
关山雨这时反而沉静下来,命人抬走几具尸体后疾声道:「葛师兄,请你立刻带领弟子和两组护院严守门主闭关之处,绝不能让任何人惊扰门主。束师弟,余下的人手就由你来安排巡守。
「放欢,你去崔大夫那里,请他尽快配制些解毒药剂以备不时之需,小筑里的几处水源也交给你看管,切勿让敌人在水中投毒。醉秋,你去关照所有仆役,从此刻起,谁也不准擅自离开小筑,免得落了单遭敌人毒手。」
众人一一领命。
莫醉秋魂不守合地离开了大厅,往仆役的居所走去。
何放欢一直冷眼看着他,也不紧不慢跟在莫醉秋身后,等行到小筑僻静处,何放欢才冷笑道:「莫师弟,你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奠醉秋心头正乱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理会。
何放欢听不到他答话,阴沉地瞥了莫醉秋一眼,扭头自言自语地道:「断剑小筑跟祭神峰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莫师弟你说,小筑坐谁会招惹上祭神峰的人,惹来大祸?」
他并没有看莫醉秋,可莫醉秋只觉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强自一笑:「师兄,我要赶去知会仆役,就不跟师兄多聊了。」快走两步甩开何放欢,兀自听到何放欢几声刺耳的低哼。
秘密被窥破的慌乱瞬间占据了心胸,莫醉秋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踏进仆役起居处。
那几个被杀的家丁和护院中,有的已有妻儿,得知死讯后,那几家亲人哭得肝肠寸断,而其余的仆役听说小筑出了此等大变故,也都凄惶不已。
莫醉秋目睹众人愤懑悲恸惶惑的神色,胸口更是堵得发慌,片刻也无法再在这笼罩着愁云惨雾的地方逗留下去,更无颜而对那几个死者的亲属,匆匆返身离去。
回到落照园后,莫醉秋将自己锁在房内,足足发了半天呆,呻吟一声,双手抱头,颓然坐到书案边。
一切,快到令他措手不及。
抢夺血灵芝前,他不是没考虑过自己招惹的是武林中人谈虎色变的大魔头,也曾想过是否该将护送血灵芝的常生帮徒众全数杀人灭口,可思量再三,莫醉秋终究打消了这念头。
他可以为师父关山雨舍生忘死,哪怕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血灵芝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要他为了夺宝而杀死众多无辜者,做不到。然而眼下,他仍是替小筑中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方才见识过敌人毒辣狠绝的出手后,莫醉秋自知小筑除了师父等寥寥数人,无人能招架得住,门主又尚在闭关修习,非但不能迎战,还需分走大部分人手护法。
现在祭神峰的人还没有大举进攻,多半是因为不知道七剑君子正在闭关,有所顾忌,所以才拿那几个家丁和护院开刀,一来示威,二来也为打探虚实。可用不了多久,祭神峰的人一定会倾尽全力攻打断剑小筑。
他越想越是混乱,倏然听到房门上有人轻敲了两声。「醉秋,你可在房内?」
「师父。」莫醉秋连忙收拾起心情,打开房门。
斜阳半掩飞檐,残雪灰白,映得日光越发靡艳胜血。关山雨就站在屋檐下,手里捧若个青花炖盅。
「我先前见你气色不太好,让厨房炖了盅参须枸杞鹌鹑汤给你安神。」关山雨走进屋,揭开炖盅盖子,一股清甜香味即刻随热气飘出。
莫醉秋低头看着这盅汤,眼窝情难自己地逐渐酸涩胀痛起来,听到关山雨在催他趁热快喝,莫醉秋终是坐下,慢慢喝着汤水。
咽下最后一口,他神智间一片清明,平静地问坐在他对而的关山雨:「师父,那株血灵芝,你服了么?」
关山雨点头,却又叹了口气,略带懊悔地道;「要是早知道会有强敌上门寻仇,我就该留着血灵芝。到时混战一起,小筑弟子难免死伤,血灵芝正能派上大用场。」
他这师父,总是事事先为旁人着想,却不懂为自己打算。今后他不在了,谁来关心师父……
莫醉秋胸臆忍不住隐隐生痛,最终强逼自己绽开个微笑:「服了就好。那是醉秋送给师父的。师父倘若把血灵芝让给别人服用了,醉秋死也不瞑目。」
「什么死不死的,别胡思乱想。」
关山雨不悦地打断葜醉秋,却见莫醉秋苦笑着摇头,起身跪在他面前。
关山雨愕然道:「醉秋,你这是干什么?」
莫醉秋凝睇关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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