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贫僧拍了拍脑门,又行了一礼,果然开始向庵中说话。
他的声音如人一般恭顺谦和,却是字字清晰有力:
“灭绝吾友:彼年一见,十载不忘。汝昔时一言一句,如佛陀掌下念珠,一世光华,磨灭不散。当年相邀此香杉之上盼得师太三两指点,却不料唐突之下,冒犯师太,竟害得师太离开静庵以避我俗子。是以十载以来思过不止,前日终觉修行有所小成,是以拜访故人。还望师太不咎既往,念吾诚心,一现真颜。”
……
一片静默。
大家都盼着那位师太出来。
有出于好奇的,有出于真心的,有出于自身利益的,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大门。
师太出来了。
还未及见清面貌,众人就为这一阵煞气所惊倒。
树上一只小松鼠一个踉跄,摔了下来。
“咦?”苏远山接住了,左右上下很是欣喜地打量着那呆滞的小东西。
“……”花满楼禁不住问了一句:“你没有感受到一股寒意么?”
“有一点。”苏远山转过头:“你没有感受到一只松鼠么?”
“有。”花满楼点点头:“它在咬我。”
苏远山低头一看,那只松鼠果然在她手上踮起足尖,对着花满楼的衣袖撕扯得很欢。
“想是冷了。”苏远山很是同情,便缓缓地,缓缓地,将它放进了花满楼袖子。
“看戏的时候不要吵。”被忽略的陆小凤不满道。
“……”于是花满楼默默,默默地笼起了袖子。
到了那只松鼠睡了第三次回笼觉的时候,王被擒走了,两个小贼出来了。
她们并着肩缓缓走出的样子,美丽得窒人呼吸。
纪晓芙早已没有了女子撩人的青丝,可她那一双眸子,那比什么都足够了。
她的眼波像水,不是柔媚勾魂儿的加了颜色的水。
那是水本来的样子,清得像是一星点儿杂物也容不下,却又满满盛着数不尽的温柔与思念。
柳四儿的头发还在,她此刻已将它们放了下来。
那灰色的尼姑袍子也遮不去她杨柳一样的腰肢。
她走了过去,叉起她的细腰就骂了起来:“死猴子,你走就走,还回来扰我清修!”
——依旧是那一个叉起腰谁都敢骂的柳四儿。
苏远山笑了。
那边一对久别的正温柔相拥的恋人也笑了。
那边另一对纯粹看戏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那一对出家人若不是已飘然远去,恐怕也会笑的。
只有司空摘星没有笑。
他走过去,一下子拥住了她。
……
咳咳……有没有人想问那一对出家人为什么会飘走?
——为什么天煞孤星灭绝师太竟会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走了?
说起来有点囧。
当年相邀此香杉之上……
——香杉,即香山。
第二十五章耍酒疯
夜,已来了。
它黑色的披风轻轻掠过别离的路口。
才相聚,为何又要别离?
因为古人教育我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老刺老刺。”苏远山把柳四儿拉到一边:“你和二哥……没事了么?……”
“呆姑娘。”柳四儿笑着“哼”了声:“当我跟你一样一根筋么?”
“真的没事?”
“自那时看着那只猴子从我面前转身而去的那一瞬,我就明白,这一生……”
“停停停。”苏远山点头:“我明白了。”
“哎呀……不是很肉麻的,听听嘛。”
“……”
一炷香后。
“二哥二哥。”苏远山把杨逍拉到一边:“你当年出的什么事,不要紧了么?”
“傻孩子,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杨逍摸了摸她头,表情甚是和蔼:“怎么忽然瘦了一圈?”
“刚掉完一层鸡皮疙瘩。”苏远山望了一回天,又问道:“万一又出事怎么办?”
“拉你二姐下水。”
“……??”
“从前我只想着为她好,却不知到底怎样才是为她好。”杨逍笑了笑,道:“如今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刀剑,不过是刀剑。岁月的刀剑,却是别离。那锋口淋着鹤顶红的毒,销魂蚀骨,直将一个英俊风流的少侠蹉跎成一个满心沧桑,泪和血吞的男人……“
苏远山不敢叫二哥停。
她乖乖听着。
“我一直觉得苏雪山在女人中是算得很酷的。”陆小凤摸摸眉毛:“怎么被你教成这个样子了?”
“人格魅力是不能教人的。”花满楼微笑:“只能影响人。”
“……”
这边苏远山轻忽忽地飘过来了。
“咦?”陆小凤惊奇地对她扫视一番:“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
苏远山仰头又望一回天,沉默了。
纪晓芙招手唤她,她便又飘过去了。
她和纪晓芙都是少话的人,许多年不见,竟也没有多少话说。
只好执手相看泪眼。
柳四儿可就不一样了。
“花公子。”她那瘦腰正被人搂着,只好改托了下巴:“有几件事你要记得。那个丫头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能吵她。还有她发病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旁边,她平日又不喜欢好好吃饭,你记得……”
“司空摘星。”那边苏远山忍不住开口了:“我求你快带她走了吧。”
“你……”柳四儿瞪了她一眼,又忽的软了下来:“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真是……死猴子!”她忽然踹了旁边的司空摘星一脚。
司空摘星笑得一脸灿烂。
(路人:什么人阿……)
“都怪你!”柳四儿骂了一句,又红了眼眶:“我真不想走了……”
“那就别走了。”苏远山笑了笑:“我也舍不得。”
柳四儿竟然也没有瞪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花满楼。
花满楼朝她微笑点点头。
那神情比什么言语都更可让她放心了。
于是她走了。
他们都走了。
方才还热闹温情得像是场筵席,霎时撤得无影无踪了。
而这头,却有个真的筵席了。
不但有许多好菜,还有酒,有三个很豪气的酒碗——嗯,三个。
因为苏远山说了句:“你们难道看不出我不高兴?人人不高兴时都喝酒,我为什么不喝?”
说实话……没怎么看出来阿,陆小凤默默道。
喝吧,大家一起喝,花满楼微笑道。
没有想到,苏远山的酒量还是不错的。
更没有想到,人不但病来如山倒,醉了也像是山崩。
前一刻还好好的跟两人说着话,下一刻突然就开始唱歌了。
唱着唱着,觉得光是动动口不够,便站了起来,把她跟着赵鸿飞学过的几下子当场都亮了出来。
京戏本是多姿的,小生们清俊文秀的扮相,武将们耀武扬威的长翎与步子。
但说到迷人,哪一个及得上旦角妩媚的身姿和清濯又柔腻的嗓音?
若不信,就看这光景。
纤细。柔软。绮丽。曼妙。妖娆。
风光旖旎哇……
“你比较有经验。”花满楼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怎么做比较好?”
“让她唱吧。”陆小凤端起酒杯,眼神不断飘过去:“一个人醉了不把酒疯发完的话,隔天头会很痛的。”
“真的?”花满楼皱眉。
“真的。”陆小凤一面点头,一面继续飘过去——这种时候说假的,要么是傻子,要么不是男人。
花满楼叹了一声。
不论如何,这孩子能有个法子出出气,唱戏也好,跳舞也罢,他自然是不能拦着的。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j滛掳掠,他大概都不会去拦的。
这时苏远山一个转身快了,左脚绊右脚,右脚绊桌脚,绊倒在椅子上。
那椅子又冷又硬,砸得人小屁屁生疼。
“唔……”苏远山哼哼一声,眼圈一下红了。
“怎么了?”花满楼赶忙扶住。
“呜……”苏远山鼻子一皱。
“来来,喝杯茶吧。”有点心虚的陆小凤递了杯子过去。
“唔唔……”苏远山小嘴一瘪。
“上楼好不好?”花满楼柔声问道。
“呜呜呜……”苏远山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
花满楼身上莫名地起了那么些小燥热,他仰面朝天:“是喝酒的缘故罢?……”
陆小凤却很没有眼色地凑过来,悄声问了句:“你有没有觉得她叫得好像……有一点……诱惑?”
“唔唔呜呜哇……”苏远山忽然趴到桌上,很有点要开始大哭的样子。
虽然这大概只是个巧合,花满楼还是埋怨了一句:“陆小凤!”
陆小凤甚无辜:“本来就是嘛……周围人都在看呐……”
——所谓人,指的是男人;而女人,正在瞪着他们的男人。
“好了好了,先上去好不好?”花满楼的声音又恢复温柔。
陆小凤心里有那么点不满,抬起头来看过去。
咦?花满楼肩上好像沾了一小点东西。
从反光度判断,非固体;从粘稠度看来,非眼泪。
花满楼很爱干净,于是陆小凤沉思——要不要告诉他?
花满楼却已经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捏了捏苏远山鼻子。
就这样一个动作,陆小凤知道,他的花满楼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兀自抽抽搭搭的苏远山的身体忽然左右摇晃了几下,眼睛一闭,就倒到花满楼怀里了。
花满楼抱住,笑了笑道:“终于安静了……”
“我一直很奇怪。”陆小凤悠悠地喝了口小酒,开口道:“为什么女孩子家不管怎么醉,都不会倒错方向?”
“这道理就像男人逃命时不管闯进哪一个房间,”花满楼微笑道:“都总是有女孩子家在洗澡。”
“还有一男一女扮男去投宿时,客栈总是只剩下最后一间房。”陆小凤点头。
“而且一个人喝完闷酒走在大街上一定会下暴雨。”花满楼摇扇子。
“而且不管沉静、刁蛮还是乖巧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咬人耳朵……”陆小凤叹道。
“……”花满楼顿了一下:“这是你自己的问题罢。”
两人鬼扯之时,花满楼怀中的苏远山似是晕得不安稳,挣扎了几下,却又没什么力气,难免发出了几声极轻的叫唤。
几声几乎不可闻,却让闻得的人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的微妙感觉的叫唤。
“……”陆小凤干咳几声:“赶紧送上去吧,上去吧上去吧。”
“是阿。”花满楼笑了笑。
陆小凤一把抱起桌上剩下的半坛竹叶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花满楼听着他的脚步渐远,心中不知为什么起了这么个想法——我若有儿子,希望他像陆小凤一样。
他一面想着,一面把苏远山抱了起来。
(路人:……你想干嘛……)
厅中顿时响起一片高低不一深浅各异的骂骂咧咧声。
——这是中华文化传承中特有的骂法,愈是羡慕,骂得愈狠,愈是喜欢,狠上加狠。
其实花满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惹人艳羡的地方。
他面色严峻,一颗心“咚咚”跳着,正思考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好像其他人喝醉了会变得臭臭的,怀里这个人却更香了?
他抱着苏远山进了一间上房。
这不愧为上房。
不说它的布置精不精巧,雅不雅致,只说当你踏进房来,将门一关,便立时觉得外面那些嘈杂都远开了去,它便值得一个“上”字。
——隔开不相干的旁人,括出自己的一块天地,岂不就是房间最好的用处?
一到了这静悄悄的房里,苏远山也忽然变得很安稳。
她静静躺在花满楼怀里,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呼吸轻浅而安宁。
花满楼轻轻把她放下,她的手也就从他脖子上滑落。
花满楼握住了那双手,轻轻放下,然后替她拉好了被子。
正如大伙儿可以想见的,当花满楼起身时,苏远山忽然翻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胳膊。
她似乎觉得那是个绝佳的枕头,抱住了,就把头也放了上来。
花满楼的心忽然就直塌塌地软了下去。
许久后,他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就那么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花满楼是个富家公子。
花满楼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
在地板上坐一夜,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麻烦就麻烦在,这个抱着他胳膊的人还不肯让他好好坐着。
苏远山忽然又往另一面转去了,而怀里,还抱着花满楼的胳膊。
花满楼只好顺着她的方向轻轻飞了起来,等她安静地朝着右面躺着时,花满楼……便贴在了床边的墙壁上。
她当然不会就此安安静静睡去的。
于是这一夜,房间里有一团白色不规则形状物,在空中来回飘荡,莫名妖娆。
按照一般情理来说,早上醒来时,花满楼会发现昨晚一直贴在墙上的自己竟然躺到被窝里来了!
而且——他身边就躺着苏远山!!
于是他急急地伸手向被窝里探去——好险,衣服都在~
这时候苏远山的声音淡淡在他耳边响起:“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
可是虽然花满楼心中对于这类狗血剧情并不是没有半分期待的……但是它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发生。
于是次日清晨,花满楼只是端来一碗醒酒茶,把苏远山扶了起来。
“看不出姑娘酒量不差。”他微笑着道:“竟比酒品还好了一些。”
一颗头又疼又晕的苏远山,还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恐怕连这话什么意思都没听懂,只能恨恨地倚着他,一口一口喝着茶。
那茶又苦又涩,一碗灌下去以后,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拔走——但她很快喝光了。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花满楼放下碗,和声问道。
苏远山靠他肩上死闭着眼,迷迷糊糊道:“睡……睡不着。”
花满楼擦了把汗:“……那就起来吧。”
苏远山继续闭眼:“好……好阿。”
花满楼笑了:“要不要再喝碗茶?”
“不要……”苏远山皱着眉哼哼几声,终于勉强睁开眼,挣扎了几下,又闭上了。
“睡吧睡吧。”花满楼轻叹,放下她,拉好了被子。
这时还是清晨。
清晨的日光,温柔得像昨夜的月。
很快又是个夜。
夜里的月,还是一般的温柔。
苏远山这回是真的醒了。
“你……”她犹豫着问道:“一日都在这儿?”
“没有。”花满楼微笑道:“我是算准了你这时候会醒,刚刚回来的。”
苏远山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又问道:“我有没有干过什么太过分的事?”
“不算过分。”花满楼继续微笑:“陆小凤还喜欢得很。”
“你呢?”
花满楼愣了一下。
他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句,干咳道:“还好,还好。”
“……”苏远山“哦”了一声,神情疑惑:“……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恩?”花满楼笑了:“你是不是觉得陆小凤喜欢的就是坏事,我喜欢的就是好事?”
“……有一点。”
“远山,我也是男人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有坏的时候。”
“你……你是男人?”
花满楼的扇子凝固在空中。
苏远山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将头低了下去——然后趴在桌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那桌子颤了许久,花满楼才苦笑着开口:“笑够了么?”
“够了。”苏远山一下抬起头来,满脸的茫然,抽了抽鼻子,呆呆道:“我醉了……”
“走吧。”花满楼笑了。
“去哪?”
“去醒酒,去骑马,去唱歌!”
苏远山愣了一下,很快微微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两人跳出窗外,跳上了马背。
他们的声音就随着他们的身影,缓缓没入了夜里:
“我们去哪儿?”
“我说过会带你去五花海,去武夷山,去关外,去罗刹。”
“要我挑么?”
“你挑。”
“我想回百花楼。”
“……好~”
“……为什么往回走?”
“百花楼在那个方向阿。”
“可是城门关了。”
“怎么出来的,就怎么进去。”
“这马很重,我抱着飞不动阿……”
“说得好像出来时是你抱的一样……”
“为什么城门晚上一定要关呢?要是有人急着赶路不会轻功怎么办?”
“姑娘,我们在翻城门阿……小声点……”
“……”
“……”
第一章归去来兮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一样的阡陌幽然,松竹疏朗。
一样的燕雀轻叫,清泉叮咚。
等等……
“我们什么时候有一条小溪了?”苏远山疑惑。
“想是朱堂主送的礼物。”花满楼微笑:“你继续。”
……
一样的小楼纤弱,百花缭绕。
虽是看上去和从前有一些不同了——那材料想必要比从前的牢靠些,稳固些——可它一样是百花楼。
只要人在,楼都是一样的楼。
没想到人却有点不一样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都没有料到,他们一踏进楼,已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们了——确切地说,是在等花满楼。
“你……你终于回来了!”在看清长相前,如瀑般的眼泪都快把那张细嫩的小脸蛋也遮住了:“你……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这么久?”
“这是……”花满楼努力想着:“杨康的妹妹杨镰么?”
“又来了……”苏远山皱眉叹着气:“世上美女怎么会这么多?”
她一面想着,一面接了花满楼手上的包袱往房间走去——人家显然不是来找她的。
而这位小美女一会儿便拭去了泪水,柔柔弱弱地走了过来:“花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花满楼和声道:“请说。”
杨镰却没有开口。
苏远山明显感到后背上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渐渐聚焦。
她回过头,向她指了指身上的包袱,那意思是——我收拾一下就闪。
可是那道目光不依不饶地存在着。
我……我换个衣服就闪?
目光还在。
我……洗下脸就闪?
还在。
……梳个头就闪?
在。
……
苏远山从窗口跳了出去。
“好熟悉的感觉……”花满楼叹了口气。
世上那些会害羞的不强悍的小姑娘们都去哪儿了?苏远山也在外面叹了口气。
但是杨镰显然还不具备慕容燕的精神。
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
她说了一个下午,也不过是请教了些琴艺上的问题。
这样的女孩子,常常会忽然惊人地勇敢。
她离开时还未及黄昏。
苏
花满楼外传(陆第1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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