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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朝苏先生认了错儿,又温言抚慰九哥:“是我时情急,东宫极好、极好!”九哥从来面色不易变,纵经此事,心中难免酸涩,脸儿略白了些儿倒也还算沉稳,又深揖礼。他平素并不言,此刻倒省了话了。

官家转问钦天监:“如此,当如何?”钦天监便请官家祭祭太庙、祭祭天,朝天帝进上表章,写明尊崇亲近东宫之意。众臣齐上道,齐斩斩道:“臣附议。”

官家无可奈何,道:“准。”

散了朝来,也不见宰相、也不见太子,只往寝宫里坐,发起呆来。他又不曾真个蠢,诸臣之意,他虽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觉出、二来。不由有些儿懊悔:不该过继这般早的!当时为防陈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该刚强起来,约束陈氏,免教大臣白生事来。

正想间,皇后到了,她是来与官家说话来,又说宫才人之事。皇后将宫才人养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见着皇后,又将“约束陈氏”的念头抛到旁,关心起宫才人来。皇后肚里泛酸,脸上带笑:“她可结实哩,小哥儿已能动了,镇日拳打脚踢,是个结实孩子。”官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烦心事?”官家道:“还不是山崩!”寥寥数语,便将朝上事草草说了几句,皇后道:“东宫储贰,原该重视的,大臣们说的也不算错。我看东宫倒也厚道,想来也不会因今日之事记恨,也能善待官家亲子罢?”说得官家心中烦闷。

皇后见好人便收,又说起宫才人的肚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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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不开心,九哥也不曾开心到哪里去。见天儿也沉着张脸,往见玉姐时,还硬将嘴角儿挂出丝笑影儿来。哪料玉姐见他这样儿便觉不对,当下不动声色,看着他换了衣裳洗了脸,使个眼色,将宫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来轻声慢语,问九哥遇着甚样烦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随他起心烦,只将头摇。玉姐看他脸色是真个不好,便也不强问,叫安放了桌儿摆饭来吃。心里悄算着他的饭量,便知九哥遇上闹心的事儿了。东宫饭食颇简,九哥夫妇来自宫外,两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纵在东宫,每餐肉不过两味、羹不过两盏、蔬果亦止食当季,九哥午饭时连酒都不饮的。张桌儿,统共五、六只盘子,人面前碗饭,每餐九哥吃了少,全在玉姐眼里。

饭后九哥没兴致,玉姐便打发他去胡乱看些个闲书,却将九哥身旁宦官唤了来。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为收伏他们,也颇费了些个心力——不外恩威并施四字而已。今将九哥身边个宦官头儿名儿唤做个胡向安,名儿是后来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东宫前叫胡乱改了个名儿。

胡向安约摸着二十来岁,生得相貌端正,虽无须,倒也不显女气。既做了九哥贴身服待人,便知此后自己荣辱皆系于东宫了。听玉姐发问,便长短将朝上事说了,又说:“小人也无缘得入殿内听个真切,只是在外头,听着里面传出旨来,又有些个官人出来时说话,也叫小的听着了些儿。”

玉姐笑,道:“我道是为甚?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不用惊乍的了,安心做你该做的便是了。这天,总是塌不下来的。”

胡向安略安心。宫里人与朝臣的想法儿还不样,朝臣想的是礼仪、是制衡、是国家,宫里头人想的的是官家、是慈宫、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样的人情。休说宫才人还未生产,便生出个皇子来,朝臣到了此时也只好叹口气,而后该如何顶撞官家还是如何顶撞他。宫里人,见宫才人这肚子,便要嘀咕,便觉要生出事来。

胡向安自五、六岁上叫卖入宫中去势做了宦官,于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实可靠,实是长了副宫里人的心性。玉姐虽是女子,想法儿却与朝臣不谋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顶用,真个朝臣说甚便是甚。

你道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须过了三省,臣下不答应,做官家的纵写了旨意,也能封驳回来。若是小事,官家写个条子,绕过门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许就给办了。易储这等大事,却不是个官家、个小官儿,悄悄就能办得了的。除非这官家有底气又有干心腹,能把握了几个要道,官家才能“乾纲独断”得起来。否则便只好自家生闷气了。

这些个事情,深宫、后宅里过活的人少有门儿清的,尤其是底下宫女宦官等,识字原就少,晓得这些个典章制度的就少,官家身侧的首领宦官等或许明白些个,旁人却难免想错。胡向安这些时日便有些个不安。

现玉姐发了话,胡向安想她素日威仪,便也安心。

玉姐却不放心九哥,问了九哥现在何处,回说:“在书房,不叫奴婢们伺候。”玉姐便往书房寻九哥去,临行前又往菱花镜里照上照,拢拢头发。

书房里,九哥眼儿红红,面颊上湿了片。玉姐推门进时,九哥听了声音,忙将脸抹,咳嗽声,嘶声道:“谁?”

玉姐听便知这声音不对,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脚,道:“还有谁?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与你拿些糕来吃。”九哥道:“不用,不饿。”玉姐接过碟子,摆手叫朵儿退了,自己却轻轻巧巧迈进了门槛儿来。

“你这是赶我来?你遇着难过的事儿,我却不在你眼前分担着,我又成什么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里舒坦不舒坦的事儿。你这样儿,便是心里难过了,我就必要陪你。你这是……害羞来?”说话间放重了步子往里头走,九哥却再也不曾出口阻拦。

他心里,委实难过。虽有众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里不快。这般不快,还能与谁个说来?他身份原就尴尬,皇子委屈了,好与母亲说,他连母亲都不能叫声“娘”了。若与旁人说时,又须不损宠辱不惊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与玉姐说,又恐妻子担心,便忍着了。可怜个太子,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玉姐强进了来,他心里实也是盼着的。玉姐走过来,见九哥坐张椅子上,便将碟子往桌上放,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儿。

九哥哽咽:“我从未想过要做官家,也不想过继来。怎地弄做今日这般模样了?”玉姐知他说的是实,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说无益。大臣为国,并非为着与官家作对。都是为了国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泪珠儿流得越发凶了。玉姐抚着他鬓边发,轻声道:“有难过的事儿,甭积在心里,还是说出来、哭出来的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说只缘未到动情处。你是好人,若不是对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会失望痛哭,若不是对……亲生父母有思念之意,不会难过。人说女人辈子要投两回胎,生是回,嫁是回,我这两胎都是投得极好极好的。天怜我,叫我遇着个你,你是个有情有意,有心有爱的人。”

九哥将脸埋进玉姐怀里,玉姐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如抚婴儿。九哥哭声渐消,移时抬起头来,颊上犹红,待见玉姐双眼含笑,也释怀笑了出来。玉姐逗他道:“眼都肿了,好可怜的模样儿。”九哥居然皱皱鼻子,做个怪相出来,惹玉姐也笑。

又叫摆茶,九哥就着茶将碟糕点吃尽。深出口气,觉胸中块垒顿消。玉姐歪着脸儿,伸出食指来往脸上划两下,羞羞他,他也不恼。反手将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吓了跳,不由伸双手抱着他头颈,再看他眼中片促狭,恨恨嗔他眼。

两个四目相对,也不说话,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齐无声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谨,待诸臣愈敬,理政用心,上下皆赞。那头官家终是为山崩事祭回太庙,又应了诸般祭祀之事,诸事毕,人却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几个宫人也不想幸了。慈宫与皇后名正言顺来关怀,与官家母子、夫妻之间渐好了些儿。宫中人看到眼里,不免又有些儿意动,东宫只作不知,转眼便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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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秋末便觉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极冷,将十月,已飘起了雪花儿来。待宫中又才人有孕之事传出时,官家却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监国,这宫人有孕之事,便也减了欢喜,张宫人也未得晋封。

又逢着雪灾,连京兆都有冻死人的事儿报上来,又有大雪压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习政事,不得不兢兢业业。

纵许人心里,已认了九哥,不想叫换了,九哥依旧不敢懈怠。他实是沾了陈氏与官家的光,非他们,朝臣也不致这般齐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头也只是初学。他纵肯用功,先时只是个宗室之子,既无人教,也不须学这许。他父亲郦玉堂只是个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郦玉堂不懂这些个,在江州时方千叮万嘱叫九哥听岳父的,跟洪谦学着些儿——实是学得有些儿迟了。

如今初来乍到,虽显公正英明,终是时日尚浅,这些个老狐狸,哪个是叫你做戏便拜伏的?史书固可这般写,内心实不可考。你做戏哄他了,他这拜伏,必也是做戏。只好是前人洒土,迷迷后人的眼睛罢了。

九哥监国,遇上的头等难事还不是政务,而是劝谏。非是劝谏,是有人想劝官家。

都是男子,将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个亲生儿子之意,便是苏先生,如今也颇知些个世情。众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终不是那等丧尽良心之辈,虽口上说,我为国。心里稍觉过意不去。眼下官家这般模样,众人也叹气,又想起他的好来。

官家真不是个好官家,性又软,又不聪敏,又不果决,最难得是运气还差到了家。然他实是个没有坏心的人,叫人恨不起来。这样个人,与你处几十年,临老想要个亲生儿子,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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