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路作者:肉书屋
尘路第8部分阅读
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他又问道。
孟昶指前不远处江面的转折,说道:“过了这个弯,就可以看到了。”
那处江面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一般,江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转角,两岸的山峰在他们头顶上连成一片,像是一个天然的牌匾,如果上面再写上几个字“xx欢迎您”,那绝对有一种别样的美妙。
小船从转角江面上湍急的江水上平稳的驶过。
一片桃花林出现在眼前。
桃花在江两岸尽情开放,将江水染成一片淡淡的粉色,此处的江水也非常的缓慢似乎都感觉不到江水的流动,船行驶在的桃花间就好像徜徉在水晶般梦幻的殿堂。
小叫化看得痴了。
“我们会在这里下船?”他转地头不确信的问道。
孟昶点了点头。
小叫化雀跃般兴奋地说道:“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很没意思的人,眼光倒还蛮有意思的。”
“这里叫什么名子?”他又问道。
“桃花渡。”
第二十九章桃花渡
桃花度春风,褪了嫣红。
夜色浓郁知乡意,孤枕难眠心自怜,昼夜轮回眼,佳人犹思念;
自是怀抱终离时,独影萧瑟谁言安,别了桃花渡,再写春风前。
这两句不知何人写于何时的话被刻在渡口前两根立柱上。
立柱显然已经些年头,有些地方已经残破干裂,露出里面被虫蛀得已经破败的柱心,但立柱上的字迹依旧清晰,来来往往的船客可以很轻易的认出它们。虽然大部分人都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快乐的心情,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美,美到可以让人忘记一切不快的事情,美到让人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种恨不得长眠在此的想法。
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们对美的想法早已经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淹没在嗷嗷待哺的哭喊中,淹没在倚门相盼的目光里。他们带着赚取的银两或者准备换取银两的东西挣脱开这片美丽的吸引,匆忙地离开或者去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他们的心系在一方柔情里,再美的地方都只是个过客。
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诗情画意,没有月影花香,只有一份辛苦转换成的满足。
他们岂非是很幸福!
小叫化此时也感到很幸福。
下船的第一眼,他就看到悬挂在两根立柱上的三个大字:桃花渡。
字写得并不好看,有点乱还有点斜,就好像幼童拿着毛笔在纸上胡乱涂抹写出来的字。但是这几个字却与这片大好美景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得突兀,丑与美放在一起竟是那么的自然。
残缺不是美,残缺却可以成就美。
正如同绿叶配红花,红花才会看起来更美。
小叫化张开双臂欢快的跑进桃花林里,将地上的落英捧起洒向空中,看着它们缓缓地落下,他仿佛看得痴了。
春城的花太美太艳太多,自然也就太俗,这片桃林的清新典雅是他从未曾见过的景色。
孟昶走进桃林时就看到小叫化靠在一棵树下,将一朵桃花放在嘴里咀嚼。小叫化嚼得很慢,很认真。孟昶甚至从他的眼角看到一现而隐的泪水,他却没有在意。
人的情绪有时候是无法理解的。
这样美丽的桃花林里当然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没过多久孟昶就看到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是从桃花深处走出来的。
这个人正在向他们走来,他仿佛没有看到已经有两个人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孟昶捏了下鼻尖暗想道一定又是哪位入了迷的书生,没有看到前面正有两个人挡在路上。。
这样的事情,在这片桃花里经常可以看到,书生多思自然可以从这片美景里想到很多,也许他们在想一首美好的诗,也许他们会在想一个美丽的姑娘。
人在全神贯注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就会忽略周围的情况,他们不会去注意面前是否有人,下一脚的落点是否一个深坑,甚至有一次有个人一直走到江里,直到江水淹没头顶才清醒过来。
他认为现在也是这种情况,所以正准备给这位入迷的书生让路。
这次孟昶错了。
书生径直走到小叫化面前,施了一礼,问道:“花可美?”
“美。”小叫化愣愣地答道。
“美在何处?”书生又问。
小叫化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美在人心。”书生说道。
“人心有善有恶,又怎么会美?”小叫化皱着眉头,问道。
“人观花开而喜,观花落而悲,又怎会不美?”书生反问道。
小叫化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还是点点头。
“若有人摧残你的美,你该如何?”书生又问道。
“我会制止他。”小叫化答道。
“但有些人不会听你的,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那时你会怎么做?”
“我会杀了他。”小叫化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人也是美的,杀人者又该如何?”书生再一次问道,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该杀。”小叫化毫不犹豫地说道。
书生再施一礼,后退一步转过身面对着孟昶说道:“你可曾听到?”
“你是来杀我的。”孟昶表情平淡,那场对话在他眼里不过如小孩过家家时的拌嘴,他的视线落在书间的腰间,问道:“你习剑?”
一把长剑悬挂在书生腰间,书生拱手一礼,说道:“君子习六艺,自然习剑。”
“拔剑。”孟昶冷冰冰地说道。
书生却摇摇头摆摆手,说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来杀你,而是来送死的。”
一个人好生生的怎么会来送死,莫非他有什么不可治愈的顽疾,所以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孟昶不得而知,他也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自我介绍一下,我本名曹进,前年科举状元。”这位叫做曹进的书生脸上没有任何异常,仿佛那两个字在他眼里就好像送饭送水一样的简单平常。
小叫化恰在这时候回醒过来,想起曹进与他的对话,不禁感到羞怒,没好气地说道:“想不到你这个无赖还是个状元,我估计你脑子一定是读书读傻了,要不然怎么会跑过来送死。”
曹进不以为意,笑道:“我本意是来杀他,但我却杀不了他只好求得一死,也好图个痛快。”
“要死你怎么不去投江。”小叫化仰起小脸,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不屑地说道:“反正这江里一定死不过少人,多你一个不多。你死了还可以跟他们一起做个伴”
“死有很多种方法,但是我却必须要死在他的手里。”曹进突然正色说道:“因为,刘云是我的老师。”
刘云是我的老师,说出这几个字,桃林里突然陷入安静,小叫花闭上了嘴巴,孟昶站直的身体。
这几个字并没有什么魔力,只不过是一个送死人的理由。
他们却无从反驳,所以他们只有沉默。
一片落花缓缓飘下,仿佛是受不了两人之间的压抑,又随着一阵风飘远。
“何必。”孟昶说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仇不可不报。”曹进看着那片飘远的花瓣,人有时候岂非也如同花瓣,身不由己。
简单的一句,孟昶懂了话里隐藏着的意思,但他还是摇摇头,说道:“我不会杀你。”
“晚了。”曹进抬起头来凄苦一笑,一丝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下,落在洁白的衣服上。
黑色的血绽开一朵妖艳的花。
风起,花飞,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像是一群小鸟伴随着一阵春风惊惶飞走,只余下枯黄的落叶无言的躺在林间空地里。
它们本就是一样。
黑色的花是死亡的证明,落叶是死亡的结果。
春风里也有一丝让人心痛的寒。
“往生散。”孟昶平静的说道,他的眼睛里却有一丝不平静。
他想起春城书房里的对话,想起那个老人最后的反抗,他也想起了那幅画,那幅被这同样的黑色血液染成黑色的画。
“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你用往生散杀了老师,所以我这条命自然也会算在你的头上。”曹进虚弱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孟昶,有气无力的说道。
“为什么?”孟昶问道。
“因为命运……”
剩下的话,曹进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已经说不出。
消瘦的身影枯坐在桃花中央,吹去的春风又吹了回来,几朵桃花不甘的从树上落下,落在树下的孤单的身影上。这岂不正是如人生般无常,它们都有结果的愿望,但此刻却必须要为一个人送葬。
风吹不响,静若无声,这个人影坐在空荡的桃花里意有一种凄楚的美感。
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长眠于这片桃花里,但是这片桃花真的能让人长眠么。
孟昶不知道,他还没有死,他也不愿意死,那么只有让想杀他的人去死,他也别无选择。
最后看了一眼渐被花瓣覆盖的身影,孟昶转身往前走。
“他为什么要自杀?”小叫化跟在身后,不解的问道。
“因为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孟昶回答道。
小叫化又扭头看了一眼,说道:“虽然他的脑子有点问题,但他毕竟是个状元,我还是挺羡慕读书人的,就这么死了还真有点可惜。”
赶紧追上已经走远的孟昶,小叫化又说道:“他们一定又认为这个人是你杀的。你会不会感觉很吃亏?”
孟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想回答。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小叫化又追问道。
“去见瞎子。”孟昶冷冷的答道
一个人冷着脸说话,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不愉快。
小叫化当然也是这样,但是听到瞎子,那点不愉快就被他抛至脑后,他忽然发现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急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心想事成,是所有人心里的美好愿望。
有些人穷及一生,都不会碰到这样的好事。
小叫化自然也希望这样,而且他的运气还不错。
走出了桃花林,他们就看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
草地里有一个人正在走。
这个人,就是瞎子。
第三十章瞎子
青草随风舞动。
一百八十二块石板铺在草地上,两块石板间隔一寸二尺,从桃林的边缘一直延续到瞎子的饭馆,形成一条蜿蜒的石板小路。
瞎子正在石板路上走着。
他走的很慢,也很仔细。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再长的路终究会走到尽头。当小叫化发现他的影子正好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时候,瞎子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瞎子很准确地抓起孟昶的手,说道:“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所以特定在这里等你。”
瞎子的手干燥且温暖,孟昶的眼睛却有些湿润。
不等孟昶开口,瞎子又说道:“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桌酒菜,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你把这几天的事情好好跟我讲一讲。”
他微笑着,又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能跟你这样的年轻人一样散散步,聊聊天,实在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已经老到连肉吃不下,能够让我感到愉快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随后,他面向小叫化,说道:“我想你一定是他的朋友,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多交一些朋友,这样他的生活才会精彩一点。”
太阳正在头顶却不显炽热,温煦的刚刚好。
春风中充满青草的清香,和桃花的芬芳。
石板的边缘隐藏在青草叶下,却更显露一种和谐的味道。
走在青石板上,小叫化忽然有了一种他从未曾感觉到过的恬适和安静。他甚至想到了一句前人的诗:“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诗中的景色与眼前并不相同,但这片青草地里的意境岂非就是诗的意境。他们走在青石板路上,岂非也正诗中行走,在意境中行走?
他发现突然之间非常羡慕瞎子,羡慕到甚至有些自卑。
小叫化慢慢低下了头,所以他看到了瞎子的脚步。
石板的宽度与瞎子脚的大小完全一致,而瞎子跨出的每一步长刚好一寸二尺,每只脚落下之后刚好踩在石板的中央,绝不会多一分也绝不会少一分。
一个正常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哪怕存心去控制也会或多或少偏上一点,但一个瞎子却能做到如此地精准。
他真的是个瞎子?
“我当然是个瞎子。”
瞎子微微一笑,解释着小叫化的疑惑,说道:“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二十二年零三个月一十五天,它的每个角落我都很熟悉。虽然我没有眼睛,但也绝不会走错一步。”
小叫化脸上的疑惑却更深,甚至有些恐惧。如果一个人能看穿别人心里的想法,这个人会让很多人感到恐惧,甚至不自觉的远离。小叫化轻轻地往孟昶的身边靠了靠。
瞎子弯下腰,拈起一片青叶,不以为意地说道:“一个瞎子如果没有照顾生活会非常困难,所以瞎子都会练成一些正常人不具备的能力,有些瞎子耳朵比较灵敏,可以听到很细微的声音;有些瞎子鼻子比较灵敏,可以闻到很远地方飘来的味道。而我,只是学会了看。”
“用什么看?”小叫花忍不住问道。
“用心看。”瞎子回答。
“心也能看见东西?”小叫化又问。
将草叶扔进卷过的春风中,瞎子背负双手,微微一笑,说道:“用心可以看到很多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藏在草茎里的虫子,又比如说你。”
瞎子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但小叫化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小叫化的脸上慢慢变红,他的表情也很奇怪,他居然露出羞涩的神情。好在瞎子“看”到却没有说破,好在孟昶只是跟在瞎子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瞎子走出一步,孟昶也跟着走出一步,他脚踩下的地方正是瞎子脚离开的地方。
他们的步调完全一致,这绝对是需在很多年才能培养出来的默契。
他们的关系也许并不像表面的这么简单。
小叫化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头都不敢抬起一分。
瞎子的饭馆已经近在眼前,饭馆不大,也有些破,但客人却不少。
几辆马车停在饭馆前的空地上,从饭馆残破的门朝里看去,客人已经坐得满满。
饭馆里的人看到走过来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放下手中的筷子,而后又不约而同的拿起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但他们手上的动作却绝不像是在吃饭。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对瞎子的尊敬?
小叫化没有再去想,因为他从那些人眼里看到的绝不是尊敬,更像是一种兴奋,一种渴望。
饭馆里坐满了人,有一张桌子甚至挤了十几个人,但是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上却始终没人坐过去。
小方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小菜,当小叫化坐下时发现菜还是热的。
饭馆里的其它人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小叫化此时已经知道这些人是为何而来,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
那两个人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孟昶甚至有闲心在讲故事,瞎子正一脸笑意的听着。
孟昶就像是一个晚上回家向父母讲述一天做了哪些事情的孩子,他讲得很仔细,也很认真,言语里甚至有几分骄傲的意思,仿佛孩子仰起头等着父母的夸奖。
瞎子就像是个父亲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面前说着一天的见闻,说到好笑的事情,他也会弯起嘴角微微一笑,说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也会好笑的训斥几声。
孟昶的故事讲完之后,瞎子长长的叹息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叹息,像是有些遗憾,他说道:“刘云也算是有几分魄力,竟然想起用这种方法反抗皇帝的意思,只可惜太过迂腐。”
摇了摇头,他问道:“他给你的那幅画还在吧?”
孟昶说道:“在船里,可惜已经被他的血染黑。”
瞎子摆摆手,说道:“无妨,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来,先吃口菜,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瞎子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孟昶面前的碗中。
他们的故事说得很长,长到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
就在这时,饭馆的角落里突然飞出一柄飞刀。
飞刀的冲刺迅急如电,直刺孟昶的面门。
小叫化看到时提醒已经太晚,而且他也没办法去抵挡。
孟昶自己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低下头吃着瞎子夹给他的菜。
他吃得很慢,也很细,仿佛碗里放着的是珍贵无比的珍馐,他一辈子也许只能吃上一回,所以他舍不得一口吃掉。
可在小叫化的眼里,他已经就要死了。
小叫化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湿润,他竟像是要哭了。
瞎子的筷子慢慢举起,在孟昶的面前轻轻一夹,就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为自己的孩子赶走他面前一只恼人的苍蝇。
这一夹,就夹住了那柄飞刀。
飞刀上像是没有什么力量,被夹住的刀身居然没有前进一分。
饭馆里仿佛被定格,变得鸦雀无声,唯一响起的,只是孟昶有咀嚼声音。
瞎子轻轻一叹,将筷子又慢慢放下。
飞刀落在地上,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