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幽憋着绵长而强烈的疼痛,推开顾重明放在他嘴边的胳膊,在那人惊慌愧悔的神色中,挤出惨白虚浮的笑容,发着抖的嘴唇艰难张开一点,低声呢喃道:“傻、傻书生……”
“……大幽?”泪眼汪汪的顾重明望着宛如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司幽,愣了。
司幽虚弱地悠悠一笑。
如果他们还有以后无数的日子,那他一定会狠狠地抓他咬他依赖他,但实际是没有了。这最后最后的短短相伴,他何必伤他?
司幽艰难地抵挡着腹中的折磨。
不多时又一人进入马车,沉声道:“顾大人,时候到了,该走了。”
顾重明与司幽双双一个激灵。
顾重明不舍地望着司幽片刻,转身对那名御前侍卫祈求道:“大人再通融片刻,让我、让我看着司将军平安生产!”
御前侍卫向司幽望去,面色黯然,军医目露悲悯,车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顾大人,陛下只给了两个时辰,如今只剩半个时辰了,我们还要往回赶……”
“可、可是……”
顾重明急得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膝行两步冲着御前侍卫又磕起头来,“求您!求您再通融些时候,让我再陪陪他!求您!”
他的额头再次流出血水,血水又混上泪水,滚滚落下。
司幽看得心里难受,抬手阻止,“傻书生,不要……”
顾重明谁的话都不听,就砰砰磕个不停。
御前侍卫连忙避让,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将顾重明拖起来。
“顾大人,我等奉皇命行事,回得晚了,我等也吃不了兜着走,请顾大人莫要为难我等。”说完不顾顾重明的挣扎,直接将人拖下了马车。
“傻书生!”司幽半抬起身。
“大幽!大幽——!”
顾重明拼命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小虎看看司幽,再扭头看看车门,嗷呜一声从窗口跳了出去。
顾重明死命挣扎,抓着他的御前侍卫一时没留意,让他挣脱了,他立刻向马车疯跑。
司幽虽然在生产,但队伍并未停下,只是放慢了行进的速度,顾重明想要立刻追上仍是不易。
可御前侍卫们抓住他就容易多了。
旷野上,顾重明再次被两名侍卫追上反剪住双臂,可他毫不屈服,大力扭动挣扎,整个人在空中跳。
小虎也跳上来帮忙,张嘴露出牙,冲着御前侍卫嗷呜一扑,将其手臂紧紧咬住。
侍卫疼得松开抓顾重明的手,一时气愤,另一手抽刀往小虎背上一划。
小虎凄惨地嚎叫一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后重重摔在地上,匍匐着颤抖不止。
“虎将军——!”
顾重明挣脱侍卫,大叫着扑过去将小虎抱在怀里。双手很快布满鲜血,顾重明崩溃了,跪在地上泪水奔流。
“抓我就抓我!为什么要砍伤虎将军!为什么!……我不逃了,我不逃了还不成么……你们不要伤害虎将军……”
他将小虎紧紧护着,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吹伤口,“虎将军你坚持住、坚持住……”
抬眼望,载着正忍受产痛的司幽的马车渐行渐远,他大概再也追不上了。
他一回去就要被赐死,他与他的大幽、与他即将出世的孩子,永远永远也见不上了。
“大幽、大幽……”
顾重明咧着嘴,鼻涕眼泪凶猛涌出,尽数落在地下。
忽而身后尘土飞扬,几匹快马携两驾马车急速而来,先头一人朗声道:“使君驾到!速速跪迎!”
顾重明惊喜转头,抱着低声喘粗气的小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
“君上您救救大幽,他就在前面,他要生了,他难产,很危险!还有虎将军!”双手捧着小虎向前一递,“求您救救虎将军!”
车门打开,萧玉衡被侍从搀扶而下,从顾重明手中接过小虎,疼惜地交到侍从手中,“务必仔细救治。”
侍从领命退下,萧玉衡将顾重明及御前侍卫们一打量,道:“陛下有旨,准顾重明于司幽生产后回宫,特派太医一名,为司幽接生。”看向身侧,“来人,拦下前方车驾。”
“领命。”萧玉衡的侍卫拍马追过去。
顾重明喘着粗气,安心地笑了,任凭脸上被血水、泪水与鼻水抹得五码六道,也顾不得了。
萧玉衡追上司幽所在的马车后,命队伍行速再缓,并让人看护住四周,带顾重明与太医进入车内。
司幽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再见顾重明,失而复得却又深知此得终究只是片刻的现实令他心中难以言喻的折磨。
万般坚守瞬时倒塌,他唯有红着眼眶枕在顾重明臂弯里,看着自己隆起如小山般的肚子,一次又一次地呼吸、挺身、用力。
每一次都那么痛苦艰难,但如若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有顾重明陪伴,那么他宁愿痛得再久一些。
晨光大胜,正午晴暖;
黄昏微凉,夜幕深沉。
司幽疼了足足十二个时辰,用尽全力,终于产下了哭声微弱的孱弱胎儿。
司幽早就想闭眼昏睡了,可他知道这是仅存不多的时刻,于是他拼命坚持,看了又小又瘦浑身发红的孩子一眼,对狼狈至极的顾重明露出微笑。
“大幽,”顾重明又哭又笑,抚摸着他的脸,“是儿子,我们有了个儿子!虽然是早产,但他很坚强!萧使君这就带他回宫,看最好的太医,他一定会很健康,你放心!”
“嗯……”司幽低声应着。
“大幽、大幽……”顾重明涕泪横流,“我有很多话、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
他伏在司幽身上呜呜哭起来,他并不知道萧玉衡出面保他的事,他以为他要死了。所以他想来想去,终究说了他觉得最重要的话。
“大幽,”他含糊地说着,“以后、以后你不要记着我了,你喜欢旁人吧,只要那人对你好就行,只要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行。也、也莫要给孩子说我的事,无需让孩子知道……你就当、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更没有与我、与我……”
他说不出来了,只是呜呜哭个不停。
司幽望着自己身上那颗缠着绷带的毛茸头顶,低声念了句“傻书生”,然后将手掌放在他腹下,用仅存的力气催动内力推出掌风,将顾重明从车中轻柔地打了出去。
顾重明悬在空中不断后撤,四肢张成一个“大”字,流着眼泪愕然失措地看着甩开他的司幽。
果然大幽是生他的气,不要他了。
他泪眼朦胧,根本没来得及分辨,司幽那宛如星月的虚弱面容上,一直是微笑着的。
他微笑着看顾重明远离,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地袭来。
初夏时节,他望着顾重明,半开玩笑道,请顾公子挑一挑我;
顾重明趴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问他累不累、为何不带兵器;
顾重明躲在草丛里捉/j,i,an,被抓后还不承认,以为自己要抱他,羞涩得满脸通红。
顾重明晃着脑袋,伸着小龙角刘海,说要吹要摸随便。
顾重明有时候很讨厌,譬如想尽办法让他吃醋,譬如在床上总是将他弄痛,整日就想弄大他的肚子。但顾重明身上更多的是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锲而不舍地哄他闹他、力争上游许他一个家……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共同度过了许多。
记忆中的画面里,顾重明活泼可爱神采奕奕,他潇洒利落眉目飞扬。
然而事已至此,终有一别。
到了最后,就由他来做那个首先离开的人吧。
司幽心中无比翻涌,一生至此,最痛者,丧母之日是一,如便便是第二。
他躺在马车里失神地望着虚空,浑身发冷,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许久后马车停下,门扇再次打开,萧玉衡的身影立在那里,疼惜而悲悯地望着他。
“小幽,你还好吗?”
第34章唯一能为你做的
萧玉衡坐在司幽身边,怜惜地抚摸他的额头,问过身体,便将与承宣帝商议的结果说了。
司幽听得心中起伏:能保住顾重明他固然欢喜,但这样一来,他们怕是一生都要天各一方。生离与死别,竟不知哪种才是最痛。
“小幽。”萧玉衡轻声唤他。
司幽回过神,抬头在枕上扣了几下,“多谢君上,多谢君上为他周旋。”
萧玉衡深深叹息,“你身子虚弱,本君替你做主,湖州别去了,这就回京休养。先前是本君大意,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司幽却摇摇头,红着眼睛坚持道:“此次事大,陛下下旨定论估计还有些时候,湖州我一定得去,我要尽快将差事办妥,然后自请削去破阵将军封号,那样的话,陛下或许会对他从轻发落。”
“烦请君上到时将孩子交给他,让他带走。他喜欢小虎,小虎也喜欢他,便将小虎也给他带走吧。他比我细心,比我会照顾人,他一定能将他俩照顾好。”
“小幽你……”
萧玉衡先是震惊,接着了然。
让顾重明带走孩子与小虎,既是向承宣帝显示忠诚,又是要给顾重明活下去的希望。况且小虎有些战力,多少能为顾重明分担一些。
司幽摸出放在榻边的鸳鸯钺,“天下人皆知连心鸳鸯钺是我随身兵器,君上交一个给他。有此钺在,不管他被放至何地,当地官员至少不会故意为难。”
“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了。”
萧玉衡心中感慨,轻轻揽住司幽的肩,千万劝慰终是咽了回去。
司幽埋首于萧玉衡胸口,苦苦压抑许久,发着抖道:“君上,我好疼……”
身体即便再痛亦有停止之时,但心中的伤痛却如刻入骨髓,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刻,便不断绵延,无法止息。
一切如萧玉衡所料,承宣帝将顾重明之事放了些消息给周光和窦安,又找了个言官稍微施压,不出几日,周光悲愤哭诉请求赐死,窦安大义凛然要交兵权。
承宣帝不紧不慢地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安抚之辞,状似十分为难地从朝廷新秀中选出六人组建内廷议事阁辅理政事,又做出极不情愿的样子,收了窦安半数兵权。
一个月后,圣旨下——
顾重明外放南境云潭砚坑为役;周文章外放北境玄甲突骑营为役七年;褫夺司幽破阵将军封号,降为玄甲突骑营副帅,无诏不得擅离北境。
窦将军走进大理寺监牢狭长而潮shi的甬道。
这一个月来,窦安怕他感情用事坏了大计,向上称病,将他扣在家里。他也怕自己cha手会惹怒承宣帝,便只好强忍。
三十多个日夜,他几乎不眠不休,担心得头发都快熬白了。
牢房角落里,周文章头发蓬乱、囚衣肮脏,正抱膝埋头坐着。听到动静后许久,他生硬地抬起头,呆滞的眼在看到来人时一愣,接着桀骜而厌恶地看向别处。
“带和离文书了么?速速给我一签。”
窦将军忍着难过攥拳。
“我说真的。”周文章的手腕接好了,但仍会作痛,他便时常按着,“这亲成了没意思,我也不愿带累他人。”
“到如今,我在你心中只是‘他人’?”窦将军难以置信地,“我从无半句话骗你,你为何就是不信?”
“那日我回房,看到地上一塌糊涂,我就知道你听见了我与张庄谈话。我立刻四处去找你,却仍是晚了,你竟捅下了那么大的篓子!”
窦将军顿了顿,“那些事不提了,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后来又同张庄说了什么吗?”
周文章缓缓抬头,锈涩的眼终于闪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窦将军定定看着他,“我不会同你和离的。七年后你回来,那些话我亲自告诉你。”
周文章面露惊异。
窦将军上前两步蹲下,“子攸,我从前有错,我早已决定改了。你也将错留在今日,以后都好好改,好么?”
周文章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窦将军握紧他的手,“你我若连改错都做不到,今后如何教养显儿?”
“显儿……”周文章嘴唇轻动,神色有了更深的变化,“以后显儿若问,你不必提我。”
窦将军一顿,面色突然冷了,放开周文章的手,起身厉声道:“丞相府与平南侯府此事后会是何等模样,你心中清楚。你真打算将所有担子都给我,包括显儿?那日我刚刚生完,你抱着显儿对我说了什么?你忘了吗?”窦将军一脸失望,“你说我受苦了,你说你会照顾我和显儿,你忘了吗?言犹在耳……”
“别说了!”周文章愤怒地站起来,用力将窦将军推到墙上,攥着他的手腕恶狠狠道,“我没忘!那些话那些情景,我只会比你记得更清!永远比你记得更清!”
窦将军吃痛地偏过头,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又是这副委屈的模样。
周文章如凶兽般愤怒喘息,拼命压制住扑上去嘶啃他的冲动。
窦将军微微发抖,“子攸,他们说你疯了,但我知道不是,你只是、只是……”
窦将军难过地吸了下鼻子,闭上眼摇摇头,“我求了萧使君,他同意让我为你打点。你所需衣物我都已整理好交给差役了,银钱也打点了,他们会照应你的。前阵子我看顾重明在给孩子做衣裳,我也想给显儿做,便要他教我。为了练习,我在你的棉衣内缝了些东西,丑得很,你莫嫌弃。”
周文章一怔。
窦将军红着眼睛笑了,“萧使君还答应临行前给你沐浴,我也打点好了,这便去吧。”
窦将军牵起周文章的手,静等片刻,那僵硬的手掌终于柔软下来。
二人在狱卒的看护下来到大理寺净室中,撒满香粉、冒着热气的浴桶摆在正中,皂角、头油等放在一侧。
狱卒退出在外把守,门关上,窦将军为周文章除去囚衣,一点点清洗掉他满身满头的尘垢。然后再换一桶干净热水,撒入花瓣,将身体泡香。
窦将军站在周文章身后轻轻掬水,想起曾说过的,周文章不胡闹的时候其实很好的话,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这一下便不可收拾,他也不想克制了,便从身后抱住周文章哭起来。
周文章吓坏了,霍然从浴桶中站起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那个几乎失控的人。
窦将军流着眼泪喘息片刻,突然抱住周文章索吻,周文章却推开了他。
一别七年前路迷茫,他不想让他留着希望,不想让他此后日夜唯余孤灯舔舐。
可窦将军很坚决,直接解开自己的衣裳向周文章扑来,周文章不得不环住他的身体,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要你……”窦将军埋首于周文章肩窝,泪眼婆娑神情凄切,“我们还未洞房花烛过,你给我……好么?”
周文章大震,心中的纠结被强烈的激荡击倒,他剥掉窦将军身上仅存不多的衣物,将人抱进浴桶对坐着,透过温热的水流认真地抚摸他拥有他。
周文章赴北境的那日,顾重明也被放了出来,准备发往云潭砚坑。
萧玉衡亲自送行,考虑他带着孩子十分不易,专门赐了辆篷车。
顾重明的身份和行迹都需隐秘,名义上也是贬谪而非服刑,所以看护的侍卫兵卒都扮作寻常人家的模样,仿佛普通出游。
历经九死一生,顾重明此时已然平静,抱着孩子跪在萧玉衡面前。
“罪臣多谢君上体谅。”
萧玉衡点点头,“那边生活不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切莫再生事。”
“罪臣听命。”
顾重明明白,萧玉衡完全是为了司幽才做这些。想到司幽,他心中苦痛,忍不住道:“君上,罪臣大胆一问,司将军他……如何了?”
萧玉衡叹了口气,“湖州事已了,他昨日业已出发,如今在回北境的路上。”
“那他的身子……”
“太医传信来说,他身体无碍。”
“那就好。”想到他们曾当作希望的湖州,想到司幽生产时的模样,顾重明浑身发疼,“君上,罪臣大概回不来了,求君上照应司幽,若有……合适人选,让他、让他嫁了也好。”
萧玉衡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后道:“时候不早,快些走吧。”
顾重明吸吸鼻子,抱着孩子对萧玉衡磕了三个头,踏上简陋的篷车。
车轮驶动,文国的旧都,如今的大夏京城上安渐渐远离。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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