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翰林院侍读,顾重明每日需在承宣帝驾前读文讲史一个时辰。
这日正值中间休息,他坐在御阶下,懒懒恹恹地捧着愁苦的脸唉声叹气。
承宣帝如厕回来,顿觉古怪,“你这是……做什么?”
顾重明爬起来跪好,“陛下,微臣有事相求。”
“求什么?”承宣帝皱眉。
“陛下,能借给臣一些钱吗?臣一定尽快还您。”
“什么?!”
居然有人向天子借钱,承宣帝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顾重明十分委屈道:“陛下,臣被罚俸,近来又一直相亲,不仅要给喜楼交钱,要请人吃饭饮茶买东西,自己也要买得体的衣裳,积蓄都用光了,臣就快过不下去了。”
承宣帝吃了一大惊,“相亲?!你不是和司幽……你怎么又去相亲了?!”
顾重明嘿嘿笑了两声,“陛下,此事有些因由,若陛下想听,臣自当相告。不过……臣还是想先跟陛下打个商量,望陛下恕罪。”
“打什么商量?”
顾重明胸有成竹道:“陛下,我帮您和萧使君重归于好,您帮帮我和司幽,好么?”
承宣帝一愣,面上倏尔几次变化,谨慎地俯身压低声音道:“你当真可以令使君……”
顾重明重重点头。
承宣帝再一思量,示意顾重明平身并往旁边让让,自己也来到御阶下与他并排坐好,鬼鬼祟祟靠过去问:“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第16章顾小明爱情讲堂
顾重明做翰林院侍读不久,便获得了承宣帝的信任。
起初承宣帝是有些讨厌他的,一是因为他坐在恭桶上答卷的事让自己糟心过,二是因为他是萧玉衡特地放到自己身边以便掌控的。
但渐渐的,承宣帝发现顾重明身上有许多好处。
长相讨喜言行有趣,做事麻利本分有眼色,真要来正经的,亦见识独到,文思敏捷。
更重要的是,顾重明似乎是那个最懂他的人。
从小到大,先帝、太傅、诸大臣教导他规劝他,想方设法让他做个好皇帝;宫中侍卫、太监、奴婢服侍他奉承他,想方设法让他享受逍遥。
这些人时刻在他身边,但实际与他离得很远。
他的疲累、高兴、难过,没有人问;他想说的话,想聊的事,没有人听。
他自是明白帝王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不敢奢望太多属于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但依旧忍不住肖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片刻。
他希望那个人是萧玉衡,可如今萧玉衡拼命远着他,他不甘心,也不气馁,他相信ji,ng诚所至金石为开,毕竟他和萧玉衡还有一辈子。
只是在此之前他没想到,顾重明居然让他有了种知己好友之感。
历来侍读讲文论史,不过是老生常谈,枯燥乏味,但顾重明不同,但凡讲过半个时辰,他便会cha一段别的:风光民俗、野史逸闻、笑林小记、话本传奇应有尽有。
承宣帝自小做太子,根本没机会听这些,不禁觉得津津有味,疲惫渐消。
有一回侍棋,顾重明说在杂记上看过一个模拟两军交战的新下法,他即时讲来,承宣帝一学就会,君臣二人就着棋盘拼杀起来,条条规则与变化恰如兵书,却比兵书里的生硬文字有趣百倍。
还有一回,讲史时说到前朝某帝偶感风寒,想罢朝休息几日,结果诤臣死谏,被引为佳话的事,顾重明便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换了生病的是这诤臣,他能死谏自己么?”
承宣帝惊讶地望着他。
顾重明继续道:“谁还没个头疼脑热,整日叫君王体恤臣子,臣子为何不体恤君王?又不是彻底不理朝政,不过是歇几日,不开大朝会罢了。就不能好好说嘛,还死谏,君王的病都要被他气重了。”
承宣帝错愕的目光中露出惊喜。
“这些臣子饱读诗书,怎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万一将君王气到了或是耽搁了病情,说小了是更耽误事,说大了不就是犯上?从前不少君王崩得早,恐怕多多少少是被臣子们气的。”
承宣帝内心大震。
他居然……同自己想得一模一样!
还敢于直言!
他看得出,顾重明绝非在圣驾前兵行险着故意讨巧,而是实有所感,又傻大胆地不惧天子威严。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他是一个连很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的科举会试都敢坐在恭桶上考的狠人。
承宣帝将惊叹的目光在顾重明身上多留了片刻,顾重明立刻有点虚,连忙一跪,“皇上恕罪!微臣失了心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承宣帝一愣,接着故作淡然地咳了咳,端着神色道:“呣,见解是不寻常,眼光亦算独到,你不必讳言。不过,你在翰林院诸人及使君面前可别这么说,他们古板,远不如朕宽宏通达。”
顾重明抬头呲牙一笑,得意洋洋地谢了恩。
再后来,君臣二人更熟了,时常聊个小天讲个笑话,正经事也一件都没落下。
譬如承宣帝有意重组朝局打压权柄,先前也想了诸如裁汰司部、诏回司幽之类的办法,但恰是在与顾重明下棋时,又悟到了“疑之则先放之,主动未免受制”的道理,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当夜,顾重明躺在床上舒心地想:他总算为司幽做到了一件挺大的事。
下一步,要真正扭转承宣帝对司幽的偏见,然后让司幽乖乖回到自己身边。
嘿嘿嘿嘿。
顾重明在床上兴奋地滚来滚去,只要这么想一想,他连做梦都会发笑。
此时君臣二人坐在御阶上,一个穿金色王服,一个穿亮蓝官服,搭配十分亮眼。
顾重明低声向承宣帝说了计划,承宣帝眉间充满犹豫,斟酌道:“你这办法对司幽或许有用,但对使君……朕拿不太准。”
顾重明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陛下,世上的人皆爱把最真实的性情藏着掖着,故而司幽看来潇洒高傲,其实纯情得很,加之自幼孤独,所以他需要人对他好,但并非不求回报地付出,而是那种能哄他开心、让他快乐的好。再者,世上无论哪种性情,皆有破解之法,譬如君上,出身高门大族,自小就是万众瞩目的才子,如今又身居高位,故而可评他一个‘正’字。君上之‘正’,看似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儿漏洞,但那是因为陛下喜欢硬碰硬,需知这‘正’字最怕的,一是‘乖’,二是‘缠’。”
“乖?缠?”承宣帝蹙眉喃喃。
“嗯。”顾重明煞有其事地点头,“君上比陛下年长,因此陛下装一装乖,君上就会高兴。陛下多乖一时,君上就会心疼,就会担心自己太过苛刻,跟着就会愧疚。至于缠,”他面露犹豫,“陛下毕竟是陛下,缠人这事,略略有些……损了龙颜。”
承宣帝来回一思索,觉得有理,自我安慰道:“朕只缠使君一人,只有使君一人看见,应该没什么。可是使君他最讲规矩,万一缠起来他又生了气……”
“不会的。”顾重明一脸笃定,“使君正直规矩,相应的就是吃软不吃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司幽跟随君上多年,性情虽然不同,处事之道却相似。司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使君亦躲不过陛下。”
承宣帝疑惑地盯着顾重明,“你怎么这么懂?”
顾重明道:“陛下日理万机,c,ao心的都是家国大事,自然顾不上这些小心思。可臣不同,入朝为官之前,臣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整日踅摸的就是相处之道,因而略熟一些,所谓术业有专攻。”
“哦。”承宣帝懵懵懂懂地应着,“那你为何……喜欢司幽?”
“嗯……”顾重明捧起脸,神色认真,“臣曾经在人群中看过他一眼,然后就再也难忘了。至于原因……哪儿能说得清,这种心情,陛下也一定很懂吧。”
顾重明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承宣帝立刻信服地点头。
顾重明又道:“比之司幽,君上心志更为坚定,又有许多责任压着,攻起来恐怕会难一些。”
“朕、朕不怕。”承宣帝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你说得有理,使君就是吃软不吃硬,寻个好时机,朕就试试。”
顾重明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与君上乃人中龙凤天作之合,无论何时皆是好时机。”
承宣帝受了这话的鼓舞,内心大震,也站起来大气地一拂王服宽袖,“好,朕听你的。你提的事情,朕也会帮你做到。相亲还需多少银两,尽管从朕的私库中取。”
当夜,皇宫内苑重重殿阁,一片深寂。
九华宫寝殿的门被鬼鬼祟祟地推开。
睡梦中的萧玉衡被掀开锦被,他最初以为是梦,接着模糊转醒。
惊觉大半夜被筒里居然多了个活物,他扶着肚子惊惶地坐起,正要喊人,承宣帝迅速捂住他的嘴,露出不该出现在帝王脸上的憨态可掬的笑容。
“衡哥哥,是我!我让他们都退下了,你别怕!”
“……陛下?!”萧玉衡这才看清楚,惊魂尚且未定,大惑更是不解。
承宣帝生怕毁了良宵,连忙施展起顾重明传授的不要脸面的做法,扑上去将萧玉衡紧紧抱住,在萧玉衡的恍惚错愕中用脸蛋蹭蹭他的脸,接着深情地现学现卖道:“衡哥哥,你、你真好看。”
萧玉衡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连连震惊中努力打起ji,ng神观察承宣帝。
嗯,没有饮酒。
那怎么说起了醉话?连目光都痴痴迷迷的。
痴痴迷迷的承宣帝贴近再贴近,将萧玉衡惊慌迷惘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昏暗中的萧玉衡显得很温柔,因为有孕,脸上脖子上的r_ou_多了些,抱起来也比上回临幸他时要柔软。
意随心动,承宣帝露出更加痴傻的笑容,萧玉衡吓坏了,从紧紧的钳制中抽出手,向后挪了挪,“陛下,您……怎么了?”
这反应,居然和顾重明说得不一样。
承宣帝有点沮丧,但又不甘心,于是快速向前膝行两步,再次将萧玉衡抱紧。
“衡哥哥,你还生阿衍的气?”
萧玉衡浑身一震,脸色都不对了。
一看有戏,承宣帝趁胜追击道:“阿衍并非故意要惹衡哥哥生气的,是无心的。”
“陛、陛下你……”
萧玉衡迷惑极了,他不明白承宣帝突然反常地来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什么,但那两句话……那两句话陌生而熟悉,确确实实让他有些乱了。
第17章衡哥哥与衍弟弟
二十年前。
年仅十岁便名动京城的小萧玉衡奉旨入宫,受御赐戒尺一柄,做太子教引。
萧玉衡饱读诗书满腹才情,但到底是个孩子,想到要给太子做小老师,很是骄傲,又有点惶恐。
太子元衍今年五岁,他认了多少个字?会背多少诗文?写的是什么字体?
若太子学问好,当如何夸才不会让他浮躁?若他读书遇障,当如何措辞指教才不致令他没了信心?若他偶尔犯错,自己又当如何规劝?
小萧玉衡尚未一一想好,便被带到了东宫。
他跪在铺着层层软垫的雕花木椅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前方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免礼”,小萧玉衡起身站好,垂下的余光看到椅上着浅金色元宝裤和浅金色蛟纹鞋的两条胖胖的小腿悬空晃了几下,然后努力着地,轮换扑腾着朝自己跑了过来。
小萧玉衡有点紧张,下意识别开目光。
小元衍跑到小萧玉衡面前,扯住他衣袖,仰头脆声道:“让本宫看看你。”
小萧玉衡听话地望过去,脑中浮出一个大字——
胖。
比他见过的所有同龄孩子都圆三圈,几乎快是一个球了。
小萧玉衡突然有点为日后大夏皇帝的圣容担心。
不过,仔细望去,浅金色的元宝小帽下,双眸漆黑,脸颊粉嫩,耳朵鼻子嘴巴下巴r_ou_呼呼的。
还挺可爱。
小萧玉衡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小元衍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了?”
小萧玉衡惊觉自己失态了,连忙道:“臣没什么。”
“哦。”小元衍挠挠脑袋,心想该怎么同他熟起来呢。
“你叫萧玉衡?”
小萧玉衡点点头,“是,殿下。”
“我叫阿衍。”
小萧玉衡一惊,躬身道:“多谢殿下抬爱,臣万万不敢直呼殿下名讳。”
小元衍没听懂,但不在意,又拉了拉小萧玉衡的袖子,崇拜地说:“萧玉衡,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本宫见过最好看的。”
小萧玉衡十分窘迫,但又有点安慰,心想这说明太子殿下对他印象不错,日后伴读教引,应当也会容易。
然而后来小萧玉衡才知道,太子元衍深受圣上宠爱,至今未进过书房摸过笔墨,都五岁了还大字不识。
如今圣上觉得实在是不行了,这才让太子进学。可又怕一下要求太严学得太猛失了兴趣,所以没请翰林学士或闻名大儒,而是找了萧玉衡这个半大孩子,意思是边玩边学,先尝试尝试。
可萧玉衡从小就不会玩,对待学问极为严谨,因此小元衍啃笔头他要管,撕书折纸他要管,用砚台和泥他要管,坐在书案前晃腿他也要管。
二人上课,每每是小萧玉衡刚念一句书,小元衍就打断,问几时了,吃什么,玩什么。
小萧玉衡要他安静,小元衍要么直接说“不要”,要么就假装安静实则神游。爬上书案打滚撒欢更是常事。
几日下来,勉勉强强教会小元衍歪七扭八地画自己的名字,小萧玉衡只觉得头都要掉了。
小元衍依旧嘻哈犯浑,一旦跑起来,胖胖的身体居然十分灵巧,小萧玉衡虽然有他两个大,却怎么都追不上。
小萧玉衡追累了,停下来喘息:“殿、殿下再这样,臣只好请出御赐戒尺。”
“什么?”小元衍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小萧玉衡将供在锦匣中的戒尺恭敬地取出,高高举过头顶,“陛下御赐戒尺,可酌情责罚殿下。”
“什么意思?”小元衍挠挠头,没听懂。
小萧玉衡心想看吧,堂堂大夏太子,连这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日后怎么办?他几乎现在就能看到元衍登基后连奏折都看不懂的窘迫模样。
于是他故意加重语气:“殿下不听话,臣可以用这把戒尺打殿下,是圣上允了的。”
“你要打本宫?”小元衍很不相信。
“打手板,或打屁股。但若殿下好好练字,臣就不打。”
小元衍眼珠转了转,“那好吧。”居然真就颠儿颠儿地跑回来,扭着身体爬上座椅,煞有其事地铺纸磨墨。
小萧玉衡心中一喜,连忙上去帮忙,耐心哄道:“这就是了,今日除了练好殿下名讳,再学五个新字,若学得好,可以提前一盏茶……”
呼啦一下,小元衍猛地跳上书案,将笔墨纸砚往小萧玉衡身上一推,小萧玉衡毫无防备,惊得一个激灵,被飞jian的墨汁喷了满身满脸。
“哈哈!你没想到!本宫诳你的!本宫才不怕你打!你不敢打本宫!”
小元衍拍着手,在书案上又蹦又跳,笑得十分得意,但紧接着他就觉出不对了:被人骗了欺负了,难道不是要打回来?他都准备好接应了,可是……
纸笔散落,浑身墨迹的小萧玉衡直直站着,双拳攥紧,眉毛动都不动一下,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小元衍太小了,他不知那样的眼神该如何形容,但他感受得到,此刻小萧玉衡很不喜欢自己。
然后,他看着小萧玉衡默默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不再说自己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再管教自己,更不再拿着那个什么尺要打自己。
小萧玉衡坐在东宫荷花池角落里,望着水中脏兮兮的人影,很挫败。
从小,大家都夸他有本事,但他或许真地教不好太子。
等过一会儿,他就去跟爹说,再同皇上说,他不教太子了。皇上要罚,那便认罚。
片刻后,悲伤的小萧玉衡隐约看到荷花池中映出一个有点胖的模糊小影,他用手背抹抹眼睛,心想大概是眼睛shi了,看错了。
“衡哥哥。”
小萧玉衡一愣。
“衡哥哥。”胖胖的身体蹭了过来,小元衍捧着脸在小萧玉衡面前蹲下,眼睛不停地眨巴,“我听说,管比自己大的男孩子要叫哥哥。”
小萧玉衡再一愣。
“衡哥哥,你还生阿衍的气么?”小元衍的胖脸凑了上来,“阿衍并非故意要气衡哥哥的,是无心的。阿衍以为那样衡哥哥也会高兴。”
小萧玉衡仍是怔怔的。
小元衍将r_ou_手伸进荷花池,小心翼翼地掬了一小捧水来,接着微微倾斜双手,细小的水流仿佛从泉眼流出,落在小萧玉衡手背上。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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