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笑着反问,“就在自家公馆里走一圈,能遇上什么人?我从未做过贼,第一回偷菜,手脚慢点,你也该体谅。帮我拿着。”
把手上的那碟鸳鸯萝卜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脸上存着狐疑,一手接着菜,一手去摸宣怀风的额头,拧着眉问,“怎么这样凉?”
宣怀风说,“一路过来,吹着风,当然有些凉凉的。不是很舒服吗?”
并着白雪岚的肩,慢慢回到屋里。
白雪岚把萝卜往饭桌上一放,瞅着他左看右看,沉声说,“我觉着还是不对,你不要逞强,我叫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宣怀风忙说,“早上才叫过医生,晚上又叫,你当我是风一吹就倒的林姑娘吗?我这么大的大男人……你坐下来,不要暴躁,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白雪岚见他的表情,并不是敷衍,像是认真的有事商量,思忖他心里不知藏了什么为难,手也凉的,脸也白的。
不敢轻忽,郑重地坐了下来,问,“怎么了?”
宣怀风倒是一阵沉默。
半晌,闷闷地说,“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讲。论理,我是没资格讲的……”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打断道,“你别有什么顾虑,天底下的事,在我白雪岚耳朵里,你最有资格讲话。”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
这才把今天在戒毒院里,年亮富怎么来,怎么和他商量,加之又有那些反对毒品的言语,细细地说了。
他鲜有这样不光明正大的时候,在白雪岚面前,像把自己龌龊阴暗的思想都暴露了,一边说着,眼睛渐渐垂到地上,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等把来龙去脉说完,宣怀风脸也是垂着的,很羞愧地说,“我知道,你这个位置,是不能徇私的。但我姐……你也不要管我,或是我姐姐,但看他的意思,是有几分痛恨毒品的,不知道他是如何陷在这官司里头。国法里面,也有将功赎罪,知错从宽的一条。你看……你看……”
后面一句,自然是“能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但宣怀风这一辈子,从未为有罪的人这样关说过,也从未料到自己会这样为人关说。
他对毒害国人的恶人,一向深恶痛绝,现在这样求情,在他看来,是把自己的道德和自尊都一概抛却了,是以喃喃说着“你看”,后面一句,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忽然恨起自己来。
眼眶里热热的,有湿润的液体在里面滚动。
却是为自己堕落而受辱的热泪。
宣怀风忍着眼里的水雾,干干地说,“我知道,你是要看不起我的。其实我这个人,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正直……”
未说完,眼前一个黑影覆盖过来。
唇被狠狠堵住了。
白雪岚吻着他,一气吻到两人都喘不过来,方抱紧了他,脸颊和他的脸颊贴着,沉声说,“我对不住你。”
宣怀风怔怔地问,“你说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白雪岚内疚道,“怀风,你还不知道吗?我没怀着好意。我把你带去码头,存心让你难受。你说的对,我就是容不得你身边还有别人,恨不得你那些亲人都断干净了才好,我真是个大混蛋,活该我挨子弹,被人打死了才好。”
宣怀风急着喝住他,“这种话可不要乱说。”
这时,房门忽然咚咚咚地被人敲响了。
管家在外面提着嗓子喊,“总长,白总理亲自打来电话,说得很急,要您立即去接!白总理说不许耽搁!”
宣怀风一惊,不再提刚才的事,向白雪岚说,“好像出大事了。”
白雪岚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思忖着说,“我去看看,你身上冰凉的,别乱跑了。吃点东西,擦了身就上床睡吧。”
宣怀风点点头。
刚刚那一场,雪上加霜,因着年亮富的事心绪不好,更加头疼难受起来,在白雪岚面前只是勉强支撑。等白雪岚一走,他就扶着墙走到床边,解了外衣,挨在被子上,闭着眼睛。
不一会,隐约有脚步声过来。
他以为是白雪岚回来了,把眼睛半睁开,一看,却又是管家过来了,看门虚掩着,推门进来向宣怀风报告说,“宣副官,总长要和孙副官到总理府开会。他说总理在等,不回房换衣服了,要我过来和您说一声。总长还叫您早点睡,不要等。”
宣怀风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管家便出去了。
宣怀风挨在被子上,姿势其实不舒服,但身上一股难受劲,半日缓不过来。
他想着,这样静静的,大概总会捱过去的,便抱着那一团被子,连枕头也轻轻搂着,一动也不动。
挨了大约有半个锺头,总不见好转,反而慢慢地气闷起来。
不由想,中医常说心境变化,五行不调,是要生病的,看来有些道理。
今日这一场,和自己放弃了原则,在白雪岚面前为自己的姐夫求情,有没有关系呢?
他想起方才的事,惭愧难当,两颊不禁羞热。
自己伸手去摸脸上,滚烫得吓人。
苦笑自忖道,你算把自己看清楚了吗?总说什么公私分明,公务为先。
宣怀风啊宣怀风,你也活该病一病。
这样懵懵懂懂,歪在床上,不知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外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叫宣副官,又听见管家在骂人,喝着开始说话的那人,“你这新来的,真不懂规矩。宣副官在休息,你管他哪里的电话,什么戒毒不戒毒,一概都说睡了。让总长知道你吵着宣副官睡觉,看把你脊梁抽个稀烂。”
戒毒两个字,算是让宣怀风听进耳里去了。
他便使出很大的劲,努力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户推开,用平静的声音问,“外头在吵什么?谁的电话?”
一阵夜风吹来。
他迎着窗户,上身就一阵阵地凉,竟连打了两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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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着窗户,上身就一阵阵地凉,竟连打了两个冷战。
但脸上额上的烧热,也被吹散了少许。
管家看宣怀风已经被吵醒了,瞪了那惹事的听差一眼,上来露着笑脸说,“宣副官,应该没大事,是您办公的那个戒毒院,说是里头有一位先生打电话来找您,叫……叫什么来着……”
旁边那听差忙补了一句,“他说他姓张。”
既然姓张,那估计是承平了。
这个锺点,承平也早该回家去,怎么看样子还在戒毒院里未走?
就是装电话,也闹不到这时候。
宣怀风心里想着,一边说,“我这就去接。”
觉得冷,随手在屏风后头拿了外衣,披在身上,过去电话间接了电话。
拿起话筒,刚问了一声,“承平吗?”
那一边承平就兴奋地叫了起来,“怀风,快来!快来!了不得,生意上门了。”
宣怀风一怔,问,“什么?”
承平语气里既欢喜又紧张,透出一股摩拳擦掌的气氛,掉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好多人跑戒毒院来了,院门差点被挤坏了。了不得!真了不得!我们全院出动了,大家夜里互相通知消息,都跑回院里帮忙来了!护士也不够,玉珊也来了!医生说应急的药物怕不够,要开库房,钥匙在你手上,是不是?”
宣怀风说,“是的。可是,怎么忽然之间就这么多人来戒毒呢?”
承平乐道,“我怎么知道?别问了,快来!你不来居中指挥,这里都要乱成一团麻了。快来!”
第八章
宣怀风挂了电话,就吩咐备车。
这已是九十点锺光景,
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后退,不一会,转到一条很热闹的街上,惹眼的霓虹灯一排排大亮,彩虹般闪烁,那是城里最繁华的平安大道了。
华夏饭店晚上可以跳舞,喜欢夜生活的男女们,舍得花钱的都爱上这里来。
不管时局怎么变,总有找快乐的人。
宣怀风觉得后座闷,把车窗摇下,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忽地从外面逸进来。
他觉得脖子和脸上烧热,把脸搁在摇下一般的车窗玻璃上,静静吸取着上面的凉意。
车子开过平安大道,热闹的地方过去了,城中另一种相反的凄清气氛缓缓压上来。
这城里并不是处处都装着洋路灯的,有些路上就算装了,也坏了十之八九,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鬼魅似的影子在墙后一闪,大概是唯恐遇到巡警盘查,藏身在街头巷尾阴暗处的乞丐。
年初开始各地就打了好几场大混战,零星小战更是没有消停,如今无家可归,涌入首都的难民比往年多,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母亲手里牵着几个半高的孩童,沿街敲门磕头讨饭。
警察厅做了几次大行动,把这些影响首都风气的流民赶出去,总是赶不尽。
才刚目睹灯红酒绿,在饭店门口进出的漂亮时髦男女,乍又见了暗街里畏缩的瘦小影子,宣怀风不觉叹了一口气,敲着前面的座椅背,对司机说,“开慢一些,小心撞着人。”
司机握着方向盘,没回头地笑着说,“宣副官,你放心,我省得的。一些小乞丐不学好,见到汽车就故意冲出来,装做撞断了骨头,想赖上车主人,讹几个钱呢。”
宣怀风听得不是滋味,忍着没骂他,只说,“这些小孩子,也并不是天生下来就想当乞丐的,要是有那个福气,谁不想爹妈疼爱,上学堂读书呢。撞着他们,就算赔了几个钱,你心里也过不去。”
司机说,“是的。您心肠真好。”
宣怀风说,“这和心肠好不好没关系,谁保得住自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都给自己积点德吧。”
司机果然就按他的吩咐,把车开慢了点。
快到戒毒院,来往的车子忽然多起来,都像朝着戒毒院方向去的,宣怀风正觉得奇怪,汽车忽然停下了。
司机说,“宣副官,开不过去了,路都被堵了。”
宣怀风探头到车窗外看,果然,戒毒院大门外的路上挺着许多车,一直从大门塞到外面路口来,有私人的小汽车,有警察厅的车,医院的车,甚至几个破黄包车也被挤在里面。
不少人进进出出,穿白袍子的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在其中,忙个不停。
宣怀风下了汽车,在车和人的缝隙中挤着走过去,忽然听见身边呀的一个哭声,陡地回首去看,是两个人搀着一个已走不动的男人,正往大门送,那男的双眼发白,嘴边都是白涎,一个女子像是他妻子的模样,一边跟在后头一边放声地哭,“杀千刀的,要你别吃别吃,你非把自己的命吃出事来,让我带着妞妞怎么活……”
宣怀风正看着,肩膀被人在后面猛地一抓。
回身一看,原来是承平,额头淌着大汗,眼睛却是越忙越亮,欣慰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快拿钥匙来,把库房开了。里面病床已经睡满了,走廊也躺了十来个,我看今晚这阵势,恐怕后头还有人来。你快到里面去坐镇。”
拉着宣怀风,排开挤挤攘攘的人群,艰难地进了戒毒院门里。
到了二楼,才没有那么吵了。
宣怀风问,“怎么这么多病人?都是戒毒来的?”
承平说,“哪里,都是救命来的。”
宣怀风问,“这是什么意思?”
承平比倒豆子还爽快,噼里啪啦地说,“我听送人到这里的一个医生说,今天陆续有许多人被送到医院,轻的腹泻呕吐,重的人事不省,一时断不清是什么病,医生们也急了,当时以为是爆发的瘟疫,赶紧地通知了政府。后来问了许多病人并他们的家属,原来都是抽海洛因的,那不用再说,一定是海洛因惹得货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治,后来海关那边有人给各医院打电话说戒毒院这边或许有办法,叫赶快送过来……”
正说着,黄玉珊扶着楼梯把手蹭蹭地跑上来,对承平跺脚说,“到处找人呢,你还有空聊。不是说找床单的吗?还有,费医生说白术和土茯苓不够。”
她今日放了学,就到这里来帮忙了,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
承平忙说,“好,好,床单我这就拿来。你看怀风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不够的。至于白术和土茯苓……”看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对于戒毒院的物账是很清楚的,他做事认真,记性又好,也不用翻本子,立即就说,“库房里白术有八大袋,土茯苓还有三包,我这就开单子让人领出来。你们要这些中药,是不是要熬制?还有新买的熬药的瓦罐一百三十个,一并领出来吧。”
黄玉珊笑道,“正是呢。宣先生,您一来,我们心里都有底了。我忙我的去。”
转身就要走,宣怀风急忙叫着她说,“你等一等,费医生在哪里?”
黄玉珊说,“在后面那栋楼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宣怀风对戒毒院这番景象,心里不能说不存在一点疑问,但病人不断地送过来,人人跑上跑下,一阵乱风似的,也抽不出身在这时候仔细去问。
心里多少明白,这里面的事,少不了白雪岚的一份。
他便暂时不去追问,先拿出自己管事的身份来,到办公室里把需要开的单子都开了,盖上印章,叫了办事人员来一一去领用,上下走了一圈,见到处乱糟糟的,便叫各处负责的人点算人手,谁负责领药,谁负责安排位置,谁负责配合医生,都分管清楚。
他从公馆里带来的护兵,则分了四个到大门那里去维持秩序,免得车多人多,踩踏出事故来。
至于他,就在办公室里坐镇,有事都到办公室来找他报告。
如此一调停,事情渐见章法。
众人按照他说的去做,便忙而不乱了。
人人风风火火地忙,宣怀风在办公室里指挥调度,看似清闲,其实最是累心,一刻不敢走开,神经绷得紧紧的,哪里有些事故,哪里缺了些什么,他便要绞尽脑汁地去办,拿海关总署的名号向城里的大医院借调一些来,因布朗医生过来说西药也缺了一样,便拨电话到政府药政那边,请求协办。
这今日才装上的电话,倒起了大作用。
忙了四五个锺头,外面街上总算略为消停,戒毒院里连走廊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人,进来的有男有女,男性居多。
宣怀风出办公室,四处巡视了一下。
戒毒院一下子接了这些人,连病号服也是不够的,许多病人都仍穿着来时的衣服,家人陪着或怔然,或落泪。
在各种杂色衣服里,有几个穿着黑白警察服,戴着大圆帽的,很是显眼,手里拿着纸笔,正逐个给这里的病人做问询。
宣怀风走过去问,“这一位,是警察厅的?”
那警察把眼看过去,扫到他胸前挂的名牌,看见宣怀风这名字,知道他就是院里管事的,据说就是那位白总长的爱将,便立即恭敬起来,笑着说,“是我们厅长派我们来做笔录的,这是按着新条例的章法来做。您是宣副官?真辛苦了。”
宣怀风礼貌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警察把手上写的那迭纸递了给他。
宣怀风便看了看,这些病人里,哪个行业的都有,有钱人家的,种地的,拉车的,打鼓的,做手艺的……竟然还有两个学生。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警察见他沉默着,也叹了一口气,说,“怨不得您叹气,这里面,连家里吃饭的钱都偷去买白面的也是有的。今天救了,明天他们还是要抽。”
宣怀风问,“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病成这样了?”
那警察反问,“您问我,这不是您管着的吗?”
他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无礼,可不要触怒了这炙手可热的人物才好,补救着说,“都是毒贩子干的好事。这些白面,都是一层层卖下去的,大头目卖给小头目,小头目卖给街边贩子,贩子们卖给抽的。大概是为着多赚些钱,在里面掺东西,把一份白面,卖出三份白面的价钱。这些往日也发生过,不过这次不知掺了什么,竟是要命的东西。幸亏有您这地方,赶得及医治,不然今晚恐怕要死不少人。”
说到这里,后面又有人在喊“宣副官”。
宣怀风料着是有事找他来办,把那迭记录纸还给警察,朝他笑了笑就走了。
到了下半夜,渐渐不再有病人送来,但那些已经送来的病人,却还要安顿照顾,开方诊治,来往问各种事情的人都有,宣怀风一一布置。
因为事端很大,政府里也有许多人一宿不能睡,都赶回各自衙门里商量实体。
戒毒院是重要地方,便有很多电话打进来,政府里头的事,报告手续都繁杂得很,幸亏宣怀风做了白雪岚的副官,这里头都是懂的,也一件接一件地应付下来,一边挂了电话,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需要做哪些报告,又要和各处打一下招呼的。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灰蒙中带着几丝白光。
似有鸡鸣,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宣怀风直着身,把手在腰上轻轻捶了两捶,像捶在硬板上一般,仿佛没了知觉,便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
不料一站,眼前金星乱冒,整个屋子好像都在旋转式的。
他砰地一下,重重坐回椅子里。
原本发闷的胸膛,忽然炙烧起来,痛得呼吸不畅。
偏偏这时候,听见脚步声响起来。
白大褂在眼前一扬。
费风头重脚轻地走了进来,他今晚真是累极了,知道宣怀风不和人计较小节,进来就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了,苦笑着说,“一下子那么些病人,真是戒毒院的大胜利。差点没把我累死。只是宣副官,下一次你再有这种行动,请早点给我一个声明。准备的时间,总要给我一点。”
宣怀风难受得浑浑噩噩,听了他的话,迟钝地问,“我的行动?”
费风说,“当然是你的行动。昨天晚上,你不是叫人给我电话,要我赶回来戒毒院,说有状况会发生吗?那解毒的药方,不是你叫人送过来的?”
宣怀风胃里一阵抽痛,酸水涌上喉咙,他赶紧忍住了。
只是微微喘气。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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