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亮富问,“什么正经事?”
绿芙蓉说,“宣副官不是给你电话了吗?说什么他要你帮一个忙,你怎么不去办?怪不得他打电话给我,要我催一催你。”
年亮富哼着说,“那个人,你不要和我提他了,真是气人。打一个电话来,要我给他弄一艘被扣下检查的船出来,说要立即办,就把电话挂了。就算是总理,也不会像他这样不客气。我是不会帮他办的,这艘船,由我那些下属公事公办罢。”
绿芙蓉急道,“你这些话,可不胡涂?想我们平日吃的那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要你帮个忙,你倒好意思摆架子!先不说别的,如今你我是一日都离不了那东西的,倘或他生起气来,再也不给了,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年亮富笑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你也太没见识了,这些虽不好弄,难道以我的身份,还弄不到手吗?许多人是花钱去买,我连买都不必,处里常有搜查到的,说是要销毁,其实到底销不销,还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拿一些回来给你就是了。”
绿芙蓉更是着急,直说,“你胡涂了!你真胡涂了!这个不同那些街上卖的,要是可以买到,我又何必受他控制?哎呀,和你在电话里说不清……”
听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她竟是一边说,一边惊惶得哭起来。
年亮富听得又是心疼,又是胡涂,一个劲劝道,“别哭,哎哎,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我没有不依你的。”
绿芙蓉又抽抽噎噎地说,“再有一层,你想想,东西是他给我的,那船上放着什么,让他这样大动干戈,你难道猜不到?检查不出什么也就算了,要是检查出什么东西来,那是大兴洋行的船,先就攀扯出大兴洋行,或者就攀扯到广东军,接二连三,保不定攀扯到你身上。现在大家是坐着一条船了,你还赌这种小孩子的气。”
这一番话醍醐灌顶,倒把年亮富一身的懒洋洋惊散了。
年亮富凝重起来,说,“你说得很对。这事不能赌气,我还是要走一趟。”
绿芙蓉说,“活祖宗,快去办罢!我今晚也不闭眼了,就在这里等你消息。”
挂了电话。
年亮富原就是披着外套来接电话的,连回屋换衣裳的工夫都省了,匆匆就往大门走,叫人准备好汽车,坐上车就叫着去码头。
那汽车开车之前,循例地响一声喇叭,也是提醒周围人等小心的意思。
夜深人静,喇叭声隔着几道院墙,隐隐得传到年宅里。
宣代云知道他又接了一通电话的,正在屋子里竖着耳朵等,想瞧他说多久的电话才回书房,也不知道打这通电话的,是那抢她丈夫的女人,或又是宣怀抿。
不料年亮富竟是连书房也没回。
宣代云等了半日,不见丈夫从窗户前面经过,忽然又听见一声汽车喇叭响,恍惚接着就是汽车开走的声音。
她怔了怔,心底冰凉凉一片。
只在屋里直着眼发呆。
张妈送了刚熬好的鲤鱼汤过来,对她唤了好几声,她都不应。
张妈看她那样子,害怕起来,把汤放在桌上,赶紧在围裙上把手擦了过来,抓着她的手摇,说,“我的好小姐,你要吓死我了。我的姑奶奶,你不为自己,也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天大的气也别往心里去呀。死去的太太在天上看见你这模样,可要怎样的伤心难过。”
宣代云被她摇了几下手,缓缓回过神来,凄然道,“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我怎样地追求自由恋爱来,满以为有了爱情,虽只是一个小公务员,也一辈子跟着他罢。如今落得这样田地。那爱情一词,原来许不得长远,真是穿肠毒药,是外头五彩斑斓,牙尖见血封喉的蛇……”
终是以泪洗面了。
第二章
洪福号的货仓里,海关一干人等,已取了几个纸盒出来。
打开看,全是满盒的白粉末。
一个跟来的组员看来是有经验的,挑了一点在舌尖尝了尝,往旁边地上轻啐了一口,低声说,“真货,很纯。”
孙副官也叹道,“这些人也太猖狂了。这样一批东西,统共的运进来,不知要害多少国民。该杀。”
白雪岚看似在瞧那箱柜,其实心神没从宣怀风身上挪开半点。
货仓里很暗,除了远处一盏昏黄的几乎无用的吊灯泡外,就靠他们手上几把手电筒。
那手电筒的光是白的,交错集中在箱柜那些纸盒上,宣怀风的半边脸在黑暗里,另半边脸印着手电筒的光,轮廓冰雕一般,雪似的煞白。
那脸上的神情,在诧异的愤怒外,又有一种很重的哀伤。
大概他过去很珍惜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被污染坏了。
白雪岚故意带他来亲自瞧瞧林奇骏干的好事,自然藏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总归是要把林奇骏这情敌在宣怀风的心目中,打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如今见了宣怀风这样的失望难过,却又心疼起来。
不由懊悔自己带着私心的行为。
白雪岚眼神里有了一丝歉疚,把手轻轻放在宣怀风肩上。
宣怀风心里正掀着波涛,不防被人忽然一碰,情不自禁地身子微微一颤。
白雪岚更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了,靠在他耳边,低声问,“怀风,这件事,你看怎么处置?”
语气里,很有唯他意见是从的意思。
宣怀风向来是知道白雪岚心病的,这公事和私事缠绕到一起,大概白雪岚要顾忌自己的想法。
但这恰恰是宣怀风最不希望的。
看着这确凿的罪证,他虽然震惊难过,但在公事上,却不曾有半点犹豫,立即便回道,“你是总长,你觉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有按照你的话去做的。”
白雪岚很敬佩他这不拖泥带水的磊落,声音更柔和了两分,说,“只我恐怕按照我的想法办了,你要抗议。所以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
宣怀风思忖着,白雪岚是要把大兴洋行公事公办了,这样一来,别说大兴洋行,就是林奇骏这少东家,恐怕也不是花钱就能了结的,恐有牢狱之灾。
白雪岚这样再三地问,是担心自己要为林奇骏讨情。
但自己又怎么会这样公私不分?
难道他宣怀风,还会分不清大是大非,包庇走私毒品,祸害国人的罪行?
宣怀风一时,竟急得脸红耳赤,待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当着这些人的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望着白雪岚的脸,勉强微笑了一笑。
白雪岚在他肩上抚了一下,说,“好,那就照我的意思办了。”
办着大事,许多下属在周围,他也顾不上儿女情长,说完话,把手从宣怀风身上抽回来,沉吟着吩咐,“你们,把纸盒子都取出来,都小心一些,不要弄坏了。”
等众人把纸盒子都拿出来,数了一数,一共是五十盒。
对于白面来说,这样一批的分量,真是大得惊人。
白雪岚这时候对孙副官使个眼神,孙副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提包来。
打开看,也是一样白色的粉末。
宣怀风十分诧异。
他们是来查海洛因的,怎么反而带一包海洛因来?
白雪岚沉声说,“我们这里六个人,一个人把风,剩下五人,一人负责十盒。”
于是便让那个冒充抽查科长的护兵到货仓梯那里去望风。
宣怀风看剩下的人,都开始动手,把纸盒打开,将孙副官带来的白色粉末,小心翼翼掺到盒中的海洛因里。
不用说,这白色粉末,绝不是海洛因了。
宣怀风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一把拽了白雪岚的手臂,压着声音问,“你……你是要下毒?这白色的是什么?”
白雪岚洒然一笑,说,“也是你说的,我是总长,我觉着该这么办,就这么办吧。要想抗议,你可失去机会了。”
孙副官手脚快,已弄好了两盒,抬头说,“宣副官,这白色的虽不是好东西,倒也不会要人命,君子做事,不拘小节。说到底,总长也是为着国人锄奸。再说,大兴洋行作这种孽,受怎样的下场都不为过。”
又对白雪岚说,“总长,大约宣副官是不做这种不光明的事的,何必难为他。他那十盒,我来掺吧。”
他正要把宣怀风面前分配到那十个纸盒子取一个过来,宣怀风伸手,都拖到自己面前,咬着牙,也埋头往里面掺起白色粉末来。
孙副官啧啧称奇。
白雪岚既欣慰,又觉着一股没头脑的酸楚,若什么都不说,又觉着不好,低头掺了两盒,一边手底下忙着,一边对宣怀风问,“你还弄不清楚,怎么就当起我的帮凶来了?”
宣怀风也在忙活,睫毛垂得低低的,半响没吭声。
白雪岚料着他心里不痛快,是不肯和自己说话的,便默默地做自己的。
不过多久,各人分配到的十盒都动好了手脚。
宣怀风把自己弄好的十盒,推到白雪岚面前,忽然说,“你作孽,我也帮你分担着一点罪吧。”
这句话说得很低,只有白雪岚和他贴得近,听得清楚。
白雪岚心里一热,几乎要伸手揽他过来,吻上一吻,或是狠狠咬一下他小巧圆润的耳垂才好。
终究还是忍住了。
因为白雪岚开始就叮嘱过,这些人做事也小心,把纸盖子装回去,再一个个盒子放回箱柜里。
宣怀风冷眼留心,发现箱柜外面的木条也完好未损,原来白雪岚打开箱柜时用的奇怪的工具,有这样的作用,看来白雪岚从一开始就有这动手脚的打算了。
等布置妥当,宋壬脱了外套,对着货仓地板挥打几下,刚才撒地上的少许白粉都散开来看不见了。
白雪岚绕着箱柜走了一圈,细细打量,再看不出一点破绽,踱回来,点了点头。
孙副官把手轻轻拍了一拍,说,“完事,可以走了。”
白雪岚说,“不急,还有一件事要做。”
孙副官问什么事。
白雪岚玩味地笑道,“各位不要忘记我们今晚是干什么来的,在货仓捣鼓了这一阵,都不挑几样好东西回家,对不起大兴洋行的盛情款待呢。”
众人被他提醒,都领悟过来。
不禁莞尔。
大家把货仓里几个外头的小箱柜打开,搜刮一轮,各自挑了一些精致的小玩意。
宋壬看见那外国的蕾丝花边,很是稀罕,笑着说,“这东西好,给我闺女扎辫子,也让我那乡下婆娘开开眼界。”
挑了巴掌大一卷大红的蕾丝花边,揣在怀里。
上到甲板上。
那看守的头子已经吸了几根烟,见他们上来,把嘴里的香烟屁股往水里一丢,迎上来笑问,“各位长官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差点想下去找人了。”
仍是那个扮科长的护兵,哼了一声说,“这么大的货仓,检查起来也不容易。怎么,还不许我们认真搜检吗?”
带着帽子遮脸的孙副官在旁边笑着解围,说,“丁科长别和这位兄弟计较,人家不过白问一声,也是尽忠职守的意思。大晚上的,守着这破船不能回家,也不容易呢。这位,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违禁品倒没有,不过下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散落了一些零碎,帮他们捡起来了。我们留着没用,交给你罢,或者你也可以还给船长,但我想,船长常年见着这些零碎,些许东西,他们是不会要的了。”
说着,把两个金色的东西拿出来,往那头子手里一塞。
但凡贪腐的人,都懂这有乐同当的道理。
他们到货仓下面捞了一回,总不能不分一点残羹给上面的。
那头子被塞了东西在手,低头一看,倒是乐了。
原来又是两个西洋小闹锺。
其实他已经偷偷藏起了一个,现在长官又借花献佛给他两个,加起来,那就是三个了。倒手出去,至少可以卖个四五十块钱。
今晚这差事不赖。
那头子便笑着说,“你们都是长官,和我一个粗人客气什么,这怎么好意思白领受。”
一边说,一边把两个小西洋闹锺揣怀里,又问,“检查过了没大碍,这船是不是能放了?嘿,这原不是我该问的,不过这船的船长问过我几遍,我看他着实可怜,代他向各位长官问问。”
那位“丁科长”把手一挥,说,“急什么?检查过了,还有别的程序,衙门里自然会办事。时间不早了,这最后一桩总算办完,回家去罢。”
领着组员下了船,坐上停在码头旁的汽车走了。
但那汽车其实并未走远,按照白雪岚的指示,开到一个大货柜后面,隐藏起来,默默匍匐。
宣怀风今晚,算是领教到白雪岚的手段,看他这样,知道他必有深意,所以也不问,就坐在车上等着看后续。
就这样等了大概半个锺头,忽然听见汽车引擎声,又响了几声喇叭。
仿佛有人坐汽车来了码头大铁门那头,按喇叭叫人来给他开门。
不一会,一辆汽车开到洪福号停泊的岸边,便有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匆匆往洪福号去。
晚上码头光线晦暗,宣怀风瞧不清车牌,也瞧不清车上下来的人的脸,但其中一人的身形动静,却有几分熟悉。
他不知不觉想到一个亲戚,心便狠狠一抽。
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把他冰冷的手握了,抚慰地紧了一紧。
宣怀风强自镇定下来,低声问,“他也陷进去了吗?”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我原只盼着他只是贪点小便宜,如今他一现身,同谋的身份是确凿无疑了。怀风,你要坚强。”
宣怀风苦笑道,“这后头四个字,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姐姐说了。”
夜黑风高,汽车才不引人注目地开离码头。
依然是先回到先前僻静的小楼,换过衣服,换回白雪岚常坐的林肯轿车。
白雪岚在车里说,“如今城里夜生活也多,跳舞的刚刚开场,不如我们先不要回公馆,去哪里疏散一下吧。”
宣怀风说,“你瞧我现在,是可以疏散的样子吗?”
白雪岚柔和地注视着他,说,“你心里不痛快,我是很明白的,这里头多少有我一分罪过。”
宣怀风说,“他们要走这条路,不关你的责任。不过掺在里面的白色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雪岚说,“你要是信任我,现在不要问,过几天就知道了。”
宣怀风说,“我除了你,还能信任谁。”
白雪岚听这一句,说得有一些苦涩凄惶,叹道,“你过来,让我抱一抱罢。”
从前他说这种要求,宣怀风都是不理会的。
今晚却出奇的温顺,大概也是心里乏累了,闻言便挪过来,在白雪岚身上默默靠了,把半边脸贴在白雪岚的西装上。
白雪岚回公馆的路上,就这样把手搭在他腰上,一直搂着他。
轻柔的。
仿佛搂着一根脆弱,但又令人温暖的白色羽毛。
第三章
年亮富半夜坐着汽车,赶到海关扣留船只的北码头。
他是海关负责稽查的处长,职责所在,也常常需要到这里来,当然,在这里权威是相当大的了。是以他的座驾,看守大铁门的人都知道,听见喇叭响,赶紧过来给他的汽车开门,笑着招呼道,“年处长,这么晚还来办公务?”
年亮富哪有心思和这种不相关的人寒暄,冷着脸把头一点,问,“今天扣了一条船,是大兴洋行的,叫洪福号,停哪儿了?”
看门的指了方向给他看,他就赶着叫司机开得靠近过去了。
登上船,自然也是见着那看守的几个海关兵,年亮富掏出处长的证件,几个兵自然只有奉承的,当然也不敢胆大包天,问他为什么半夜过来。
年亮富把情况向他们问了问,知道有人来检查过,倒有些担心,不知道会不会恰好就查到了不该查的地方,追问着,“那个科长叫什么?他们过来检查了多久?都查了什么地方?有没有乱翻货物?”
那看守头子怀里正揣着西洋小闹锺,哪有不帮忙掩饰的,忙装作很老实地回答说,“证件一定没出错的,我仔细看了的,但没记住名字,大概那科长姓丁。这不是循例的事?所以他们也没怎么查,就在甲板上看了看,又顺着楼梯往下拿手电筒晃了几下,那么一小会,哪有乱翻货物的工夫。”
年亮富冷笑道,“你们这种人,滑头滑脑的,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我不清楚?那位丁科长我也听过,惯会捞油水,等我得了空,打个报告叫人查一查才好。”
那头子讷讷地,低着头不敢再说。
年亮富认定了他们只是揩了油,那倒不在话下,反而放心下来。
年亮富说,“既然已经检查过了,那就没有继续扣留的必要。把人家船员都放出来,让他们把船开走。”
看守的头子诧道,“今晚就开吗?要不要等到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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