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金[金玉王朝第二部]作者:风弄
第6节
宣怀风本来想暗里请孙副官帮忙的,现在只能暂时不做声。
白雪岚让宣怀风坐在他的椅子上,端了一杯半温的茶给他:「喝一点吧。」
宣怀风见他不避嫌,径直拿了自己的杯子共用,倒有些羞涩,又不好拂他的好意,便低头喝了一口。
白雪岚笑着看他喝茶,手举起来,顺着他的额头抚上面的几缕黑短发,一边问:「各处都看了吗?有看见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宣怀风刚想张嘴说小飞燕的事,猛一想起这人惊天动地的醋劲来。
要说小飞燕,先要解释和梨花的相遇。
若解释了相遇,恐怕副官室两人独处那一段,也就少不了解释了。
如此接二连三的解释,在别人也许没什么,在白雪岚,却不知又能生出多少古怪的猜疑来。
宣怀风越往下想,越觉得不宜开口,敷衍着说:「都差不多,一时片刻看不出什么。」
顿了顿,又说:「不过,防患于未然,我觉得各部里一些规矩还是要重申,办公时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都要说明白。免得有的人到了公署里,总忙着做些私事。」
白雪岚邪魅地一笑,问:「你倒猜到我的心,知道我打算在这办公室里和你做些私事?」
宣怀风不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歪话,猝不及防,耳根子都红了。
白雪岚一歪身,半边坐在办公桌上,低头看着他:「别怕,你猜到我的心,我自然也能猜到你的心。这样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宣怀风被他轻薄话说多了,总不能老是忍着,反抗似的问:「你猜到我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思让你猜?」
白雪岚说:「你心里想着我们应该吃过晚饭才办私事的,要是现在办,既不是场合,又不是时候,对不对?」有趣地低笑。
宣怀风当然明白那些晚饭后的「私事」是什么,原来白雪岚时时刻刻不忘的。
竟像是等着钟点到了。
真等过了晚饭,还不知道这人会怎么无法无天起来。
越往里想,脖子里越有一股热热痒痒的气往上冒。
他猛地缩缩脖子,原来白雪岚手绕到后面,正逗猫似的轻挠他的颈根子。
宣怀风啪地打掉他不正经的手,瞪他一眼:「别闹了,亏你还是总长,身在公署里,也不知道以身作则这四个字。原来你那些下属们,都是学了你的榜样。」
白雪岚自大地一哼:「有人能学到我这样的榜样,那是国家之福了。」
宣怀风说:「少自吹自擂啦,认真做点实在事再说。对了,今天待批的文件什么时候送过来?我自己也该先把要办的事办了。」
正说着,桌面的电话铃铃响起来。
白雪岚半挨半坐在桌边,长臂一伸,很麻利地把话筒抓了起来,老气横生地「喂」了一声。
宣怀风见他有了正事,赶紧站起来,把椅子空出来给他,再一看茶杯,刚才不知不觉喝得见底了,索性到门外找了暖水瓶,又找了公家的茶叶罐子,重新泡了一杯。
端着大半满的杯子回到办公室,推门抬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白雪岚脸上一抹阴冷电光火石般地从他眼底掠过。
那凛寒刺骨,让人脊背一阵发毛。
但只惊鸿一瞥而已。
转眼就全消匿无踪了。
宣怀风心里暗暗吃惊,把杯子放到桌上,问他:「怎么了吗?」
白雪岚把话筒挂回原处,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
端起宣怀风新冲的茶,低头吹了吹,沿着杯缘抿一口,咬着牙冷笑。
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第十章
宣怀风原想去找些公事来办的,见了白雪岚如此,担心起来,也不好走了,却又不好再问,索性取了桌上的当日报纸,在窗边木椅子上坐下,装作低头在看。
不一会,白雪岚走过来问:「有什么新鲜趣事,看得这样入神?让我也瞧瞧。」
好奇地斜了半边身子,蹭到他身后,笑着看他手里那报纸版头。
宣怀风说:「能有什么新鲜趣事?现在的报纸大多只为了挣钱的,无非吹捧吹捧各界名流,感慨感慨世风,空骂两句世情,不过如是,出不了一点实在的主意。现在的社会,缺的倒是肯做实在事的人。」
把报纸放下,回过头,打量了白雪岚一眼:「刚才那一通,是哪里来的电话?」略一想,又说:「算了,我也不过白问一句。要是不方便,你也不必要和我说的。」
白雪岚笑道:「你这傻瓜,你我彼此难道还有不方便的地方?刚才是警察厅打过来的电话,向我报告一声,说那几个埋伏我的匪徒已经正法了,就这么一件小事。」
宣怀风觉得奇怪:「那几个匪徒不是招供说受火焰帮姓周的指使吗?现在杀了他们,怎么追究幕后那些人?」
白雪岚说:「他们在公馆说的那些,一回警察厅就立即翻了供,按警察厅的说法,就算他们不翻供,有人证没物证,也不成事。何况又翻了供?如今更连人证也没了,还追究谁去?反正,天下老鸹一般黑,咱们睁大眼睛瞧好了。」
说完,把半边身子挤过来,和宣怀风同坐了一张椅子,把他方才放下的报纸拿起来,百无聊赖地翻看。
天下老鸹一般黑……
宣怀风一天之内,连听了两遍这话,心里大不是滋味。
明明被人拿钱买命,胳膊上还吃了枪子儿,白雪岚倒事不关己似的。
宣怀风就此不问,觉得不甘心,这世道真是太没天理了,如果连白雪岚这样的人尚且无法为自己伸张正义,那一般的小百姓更没出头之日。
只是,若要再问,事实明摆着,警察厅和黑道都勾结好了,没有证据,能奈何得了哪个?口里嚷嚷两句,又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主意来,只能让白雪岚更堵心而已。
可见当这海关总长,外面光鲜威风,其实想做一点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大不容易,每时每处的绊脚石。
不由对白雪岚生出几分同情之心。
白雪岚正翻着报纸,听见宣怀风愤懑一叹,剑眉斜过来,瞅他一眼,说:「好好的,叹什么气?你与其为那些烂了心的龟孙子叹气,还不如把这些功夫省下来,都用我身上,待我好一点。划算着呢。」
宣怀风问:「我待你很不好吗?怎么算待你好一点?」
白雪岚下巴朝桌上一扬:「喏,那边的茶,你端过来喂我一口罢。」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原来你说的待你好一点,就是要人端茶递水的伺候。可见你虽然留过洋,骨子里却还是遗老遗少的派头。」
白雪岚暧昧地扫了他一下,笑得颇有几分微妙,慢慢地说:「我连肉食动物都当了,又怎会在乎再当个遗老遗少。我真的渴了,你不帮我,我就自己起来了。」
宣怀风被他看得脖子热热的,怕他越发说出邪话来,就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两手轻轻拍了拍:「不敢劳动您起来。做副官的帮总长端茶递水,原是分内的。」
调侃一句,走了过去。
那茶是宣怀风新斟的,放了一会,半温半热,正适口的时候。
他想着白雪岚受了警察厅的龌龊气,便存心想让白雪岚高兴一些,取了茶,又踏着长筒靴不疾不徐地回来,姿势很帅气端正,微笑着说:「总长,您请用。」
头一低,脊背微躬,中规中矩地,双手奉给白雪岚,
白雪岚却故意地脸一板,说:「我不喝。」
宣怀风奇道:「这算什么?让人辛辛苦苦拿过来,却忽然端起了架子?」
白雪岚道:「你这副官给总长端的茶,不过看薪金的脸上做的分内事,满杯子的无情无义。我要喝,也只喝有情有义的。」
宣怀风认识他久了,知道不能顺着他的胡话,不小心接错一句,定被他牵着鼻子绕到糊涂了,所以并不踩他设的圈套,只淡淡地说:「原来如此,看来伺候人也是有学问的,可惜我学不来了。我也正渴了,你不喝,我自己喝吧。」
才要把杯子凑到嘴边,手上忽然一轻。
白雪岚已经把茶杯抢走了,笑着喝个精光,把杯子喝空了,仍旧还给宣怀风,嘴上说:「有劳,有劳。」
宣怀风也不禁莞尔,拿着杯子,又到外头重斟了一杯。
回到办公室,白雪岚正低头看那份不曾好生看过一眼的报纸,听见宣怀风回来,抬起头朝他一招手,指着面前的报纸说:「你来瞧瞧,现在专有一种无耻之辈,借大官员的名头敛财捞好处,竟借到我头上了!」
宣怀风十分惊讶:「咦」了一下:「有这种事?谁这么大胆子?」
把热杯子放到桌上,快步走到白雪岚身边,偏着头,目光在报纸上一过,读清楚上面十来行字,颜色隐隐一变。
只见上面半粒花生米大的,加深颜色的黑字,醒目写道——
「海关总长白公,留学法兰西,归而为国效命,年轻有为,且极热心公益。
有新生小学,为孤儿提供免费教育,因教学资金匮乏,校长尝闻白公好善之名而登门求援,即获白公肯定赞誉,并施以援手,捐助三千两百元,使众孤儿不致陷失学之虞。
海关居高位者,劳心国事之余,亦有此光辉公益之心,吾辈又岂能坐视?
现号召社会各高尚人士,为新生小学之孤儿再筹集学款若干。
诸君慷慨解囊,共举善行,此实社会开放文明之风气也!」
竟是借了白雪岚来当号召的榜样,要大家来捐款的。
白雪岚不屑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最厌恶这种空口扯谎的小人。如此人品,就算拿了捐款,能用到孤儿身上去?白让他们得了便宜,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等我打个电话到报社,痛批这写文章的记者一顿,再要他务必明日出一篇更正声明,追究说谎者的责任。否则,叫这狗屁报社开不得门。」
说完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拨电话。
宣怀风忙按住话机说:「你先别生气,这倒不是他们扯谎。」
白雪岚说:「不是他们扯谎,是我扯谎了不成?」
宣怀风瞥了白雪岚一眼,讷讷道:「是我惹出来的。」
一边说,一边双颊便默默红了。
白雪岚微愕,审视宣怀风一下,重新拿起报纸来,又看了两眼,忽然领悟过来,说:「是了,我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新生小学,上次舒燕阁里遇到那个土包子校长,不正是新生小学的吗?原来你瞒着我,偷偷给他们捐了款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又分辩道:「你见到的男的,是副校长,他有个妹妹,才是正校长。那一天那正校长到公馆了,提起捐款的事。我看她那模样,不像是骗人的,应该是认真办教育,所以捐了。」
白雪岚立即就留神了,说:「那女的模样定然很不错。」
宣怀风问:「你又没有见过,怎么知道?」
白雪岚古怪地笑了笑:「不然,你这么节俭的人,三千两百块,怎么就二话不说地出手了?为什么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又要故意瞒着我?」
宣怀风听这醋味极浓的话,心里忽然生气起来。
寻思道,听你这意思,以后不管见谁,都是理所当然地要报备了,否则就有故意隐瞒的嫌疑。
但我是你买回来的奴隶么?
就算关系亲密了一些,也不等于把自由人权通通交给你了。
别说关系亲密,即便外头合法的夫妻,也没有这一个禁止另一个交朋友的道理。
再说,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样的人品不堪,只要见了一个女人,不管好歹,就立即色令智昏了不成?
宣怀风一边想,一边越发气。
若在从前,他早对白雪岚指着鼻子大骂了。
可现在两人已不似从前那样的关系,关系一复杂起来,滋味便不同了。
气里带了一股伤心,心窝像被小刀慢慢剐着似的痛,虽然气得比从前更厉害,口齿却比从前糟了不止十倍,心里翻腾着一堆恶话,无奈死咬着雪白的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站在那儿,攥着两个拳头,肩膀微微发抖。
白雪岚看他脸都青了,大吃一惊,赶紧站起来,手伸过来说:「我说的玩笑话,你别当真!」
宣怀风啪地一掌,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办公室门走。
白雪岚手忙脚乱把他从后面抱住,硬拖到一边的沙发上,按着他坐下,连哄带劝地说:「开错了一句玩笑,你看你,气得这么样,多不值。是我错了,你生气,尽管甩我耳光好了。」
话音刚落。
啪!
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下。
打得白雪岚一下子没了声。
宣怀风见他盯着自己,也回瞪着他,昂着头说:「怎么?以为怕我舍不得打吗?我知道你是强盗,你尽管用强盗的手段对付我好了!」
白雪岚苦笑道:「反正也不是没挨过。」
不知不觉地,把昨晚挨了打的大人情轻轻祭了出来。
宣怀风打了他一耳光,却没有痛快的感觉,反而更觉得不舒坦。
要说再动手,被他这样搁一搁,已没了刚才扬手时那股不假思索的愤怒。况且,自己也不是那样暴力的人。
此时唯有一走了之。
可是想走人,却挣不开白雪岚两只臂膀。
无计可施下,只好把脸狠狠别到一边,使出无视的战术,
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
白雪岚见他倔强地沉默下来,双臂把他抱得紧紧,不管宣怀风愿意不愿意,一个劲地耳鬓厮磨,凑到他耳边细声软语地求饶,「我确实知道错了,好宝贝,你一向大人有大量,饶了这一次罢。我怎会不知道你的为人?你要是那种见一个喜欢一个的,我也瞧不上你了,何必追得我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有十条命,十条都要丢你手上了。」
又道:「至于,报纸上为什么说那款是我捐的。我猜想,该是你捐款的时候,用上了我的名字。这是你一片心地为我,花的是你的钱,买的是我的好名声,对不对?就是想到这个,我一时高兴坏了,忍不住和你开起玩笑。好好的气氛,倒让我给弄坏了。我也恨我自己这张嘴可恶,你若是要打,就重重打吧,也给我长个记性。」
温温柔柔哄了半日,宣怀风脸色才慢慢回转,开始沉默着不说话,后来被白雪岚百般纠缠得受不了,才冷冷淡淡地说:「钱是我捐的,那人误会了是你,也没什么。我疑惑的是既然钱应该已经够用了,怎么又在报纸要募捐?这件事,你就算不问,我也要弄清楚的。他们曾给过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他们联系的电话和小学的地址,倒是亲自过去瞧瞧才行。」
说到这个,猛地想起梨花给的写了电话的小纸条,正放在上衣口袋里,不知怎么心虚起来,情不自禁用手在口袋外摸了摸。
白雪岚心细眼尖,一下子看见了,想问口袋里藏了什么,话到嘴边骤然刹住了,又吞回肚子里,拿着闲话打发时间。
宣怀风和他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记挂着工作,便辞了出去,到楼下副官室去。
原来待批的公文已经送到副官室了,就放在办公桌上。
宣怀风坐下,一份一份看过,边看边提笔记录。
不知不觉,整整一摞子文件弄完了,放下笔,才发觉肩膀酸酸的,眼睛也有点花。
正在揉眼睛,房门忽然被人直接从外面推开了。
白雪岚不敲门就大模大样走进来,含笑问:「饿不饿?我的公务已经办完了,这就回公馆吧,早点吃饭也好,可以早点休息。」
后面这句,完全是司马昭之心了。
宣怀风说:「我今天的事情也做完了,倒真的有些想吃东西。不过不想吃油腻的,很想吃点果子冻。」
白雪岚说:「那有何难,快起来,带你到番菜馆去。」
把宣怀风从椅子上拉起来,叫了护兵,几辆汽车气气派派地从海关总署大门前开出去了。
宣怀风和白雪岚坐在一处,朝车窗外闲看风景,原也不在意,后来发觉汽车往城外开,才问:「这是去哪里?」
白雪岚说:「自然是枫山。」
宣怀风说:「城里这么多番菜馆,跑郊外大老远的干什么?若说看风景,这月份又没有枫叶。」
白雪岚说:「就算现在没有枫叶,别的景致还是有的,总比城里清爽。我知道山上有一家番菜馆,厨师是专门从意大利请过来的,做的甜点很好吃,果子冻想必也不错。再说……」
说到这里,眼睛朝宣怀风一瞟。
微笑着抿嘴。
宣怀风问:「再说什么?」
白雪岚笑道:「如今我在你面前说话,可不敢不小心,不然,什么时候又挨耳光。有的话可说可不说,我还是省在肚子里吧。」
宣怀风把头转回来,在他脸上瞅一眼。
倒真是英俊帅气,仪表堂堂的一个年轻长官,偏偏半边脸上多了几道指痕,虽然淡淡的,仔细瞧还是瞧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