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瞥了季迟一眼:“谁知道这个小鬼哪家的,别在我面前闲晃,等个消息都他妈不安心!”说着就轻轻推了一下抽噎的小女孩,他的力道并不重,但腿上受了点伤的孩子还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女孩更加嘹亮地哭了起来!
烧得不轻的季迟勃然大怒。
男人见一下子就把小小的孩子推到地上,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大概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从休息椅上站起来就准备离去。
但这时候已被怒气支配了行动的季迟捏了两下拳头,一拳头打到男人的胳膊上!
陈浮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骚乱眼看着就要起来,医院的保安已通过监控匆匆赶来,在紧密的人潮中飞快分开动手的双方。
人群的突然拥挤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季迟被挤得眼前一黑,差点又要因为发烧而栽倒的时候,一只胳膊从外边伸来,把他拖出了人群里。
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闪烁,等那一股晕眩退走之后,季迟一眼看到了陈浮,吃惊得舌头都打了结:“陈、陈总?”接着他就想起来了,“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呢?”
“被医生带走包扎了。”陈浮说,“站得住吗?你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下?”
“不,不用,其实我本来都要回家了。”季迟连忙道,顿了一下,又问,“陈总怎么来医院了?”
“等我男朋友。”陈浮说。
“……”季迟不知道怎么接话,闭嘴沉默。
倒是陈浮这时候接到了方麒的短信,短信中写到方麒马上就下来,让他在下面稍等。他一边等一边和季迟闲聊:“我看你之前的资料上写的是幼师?”
“是……”
“那为什么选择进了娱乐圈?”陈浮问,资料的收集和归纳是他平时常干的事情,在和人交谈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带了这种习惯。
“需要钱。”这个回答季迟倒是干脆利落。回答了之后他又补充说,“娱乐圈中……比较能接触到那种交易。”
然后他说:“嗯……陈总,那我再去付费了,再见。”
陈浮点了点头,就见季迟摇摇晃晃地走向大堂中排着队伍的缴费通道。结果刚走出一步就差点滑倒!
陈浮再一次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季迟的胳膊撑住人,确定道:“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干脆再去吊个水好了。”季迟喃喃着说了两声,摆摆手自己走了,一下就进入了人群之中。
陈浮看着对方慢吞吞地走入了人群之后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但他的视线在同时撞上了方麒的视线。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方麒正站在楼梯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两人看见彼此,片刻后,方麒微微一笑,走上来说:
“你来了,有没有等很久?”
“没有,就只在这里站了五分钟的时间,看见了一个熟人。”
“顺手帮了忙?”方麒说。
“是啊。”陈浮回答,“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季迟。”他随意说了一句就带着方麒一起向外走去,“你和我说晚上想出来吃饭,你想吃什么?……”
他们并肩走入了人群之中,又一起自人群中离开。
当天晚上方麒就做了一个梦。
是他这么多年来反反复复做着的同一个梦。
那也是他十八岁的暑假。
那是晚上,窗外大雨瓢泼,他被人压着跪在书房之中,雷电撕裂天空,湛蓝色的光芒刺破书房的冰冷,将昏惑灯光摇晃出片片碎片。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盛着阴冷混着浑浊。
他们站在光线下,但明晃晃的光线也在这一时刻也如同黑暗,所有的温情全部变成了冰冷。
冰冷中只有一声接一声的质问:
“你和陈浮是怎么回事?”
“是谁勾引谁?”
“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不光彩、不体面、下三滥的事情?!”
“没有什么不光彩不体面下三滥的事情!”他忍不住大声抗辩,“我们只是喜欢对方!”
又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讪笑与轻蔑和侮辱。
他被打了一顿,关在房间里。
他连夜从这栋曾经盛满了温馨回忆,而在这一刻只幽深如鬼蜮的地方逃了出来。
或许是冥冥中感觉到有这么个可能。兵荒马乱之中,他们没有来得及收缴身上的证件,也没有来得及检查钱包里的零钱。
护照还能用,身份证也没有问题。
他在大雨中冲入机场,乘最近的一班飞机连夜出国。下飞机的时候,对方所在的城市又阴又冷,同样飘起了雪和雨。
他在机场随便裹了一件外套就往陈浮所在的学校冲去,在半夜里敲响对方寝室的门,如同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每一次让人不安的乱梦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够恢复安宁。
就算在梦里,他也能够将当时的场景记得清清楚楚。
打开房门的陈浮惊讶的脸。
拉他进屋子的陈浮温暖的手。
他们最后躺在了一张床上,什么都没干,只在有些狭小的床上相拥着睡了一觉。然后第二天,陈浮就开始找学校附近出租的房子。
方麒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转脸一看,身旁的人正呼吸平缓地熟睡着。
他又看了看卧室,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现在……方麒拿起床头手机看了一眼,半夜3:32分。他没有惊动睡在旁边的人,自己去楼下的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
镜前灯透出的幽幽黄光照亮了镜子里的人。
方麒盯着镜中的自己。
一样完美。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就算没有方姓带来的家世,我也能够一样完美。
但或许是十八岁成年时候亲密家庭被一夕颠覆的伤害,哪怕明明知道陈浮并不可能消失,总有某些时候,总有某一个瞬间,会有那么一个“假设陈浮突然消失”的念头掠过方麒脑海。
天花板上的大灯突然被“啪”的一声打开了。
明亮的白炽灯在这一瞬间驱退了镜前暖黄的灯光,陈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又做梦了?”
方麒转回头去,对方正拿着一杯水站在他身后,脸上没有任何睡意,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入睡过一样。
他走到陈浮身旁,接过了陈浮递给他的水,是热的。
陈浮说:“放在保温壶里的,我刚才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嗯……”方麒喝了一口水。他和陈浮一起走到客厅。月光射入别墅的后花园,在落地窗延伸出去的木走廊上落下一地清辉。
“做梦到了过去。”方麒说,“我十八岁那年出国去找你的时候。”
回忆总是叫人唏嘘,在说起两人共同过去的时候,方麒也有淡淡的唏嘘:“你还记得吗?最穷的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坐在台阶下分吃一个汉堡。”
“双层吉士堡。”陈浮回答,他也跟着唏嘘了一下,“也就才吃了两三次,结果一直到现在,你都嫌弃完汉堡嫌弃面包,有条件肯定不吃,没条件也肯定不吃……”
方麒“哈”地一下笑出来了:“怎么,现在嫌我难养了?”
“这娇气恼人的小东西,我怎么疼也怕疼不够啊。”陈浮目光放空,深沉回答。
方麒大笑起来,刚才如云烟般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又如云烟般消散。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嘲笑于自己的无聊:陈浮怎么可能消失呢?他怎么可能和一个人生活了十七年,还不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人呢?
他喝了一大口温水,暖人心脾的力量就从手心一直淌入脾胃。
他说:“其实当年……我连夜去找你……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一刻已经非你不可,并不所有都是因为你……”他的叙述有点混乱,但一开始的混乱之后,说,“当年我……太震惊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家人也有那么面目可憎的时候,好像从前的一切,对我所有的疼爱,都可以因为我某一件不符合他们期望的事情而被全部抹消。”
“这简直让人情不自禁地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爱我。”方麒说,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面孔在夜色下流露出几分晦涩,“他们可以不认可我身上的某些事情,但他们应当尊重我作为一个人的独立存在。我没有办法忍受……那样像是要抹消什么不干净东西的态度和行为,但那就是我,是我的一部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向陈浮询问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问过你,但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你当年有没有想过……想要把我送回去?”
“没有。”陈浮的回答远比方麒所预料的来得快且平静,平静得就像独立于事件之外的智者。
“你来这里是你的决定。”陈浮说。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落到方麒脸上,如月光拂面。
他轻轻加了一句:“我接受我们的感情,是我的决定。”
然后他转了话题,不再说这些严肃的事情:“既然睡不着就和我一起看金融报道吧。”
“又是那些公司的财务报表?”方麒一听就嫌弃了,嫌弃之中他还挺无奈,“我又看不懂那玩意。”
“你好歹也跟我一起听了好几年的金融课……”
“那个东西啊……你总要接受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懒得管它……”
“我可从没说我看不懂你的艺术。虽然我确实不太懂得它们。”
但对话声渐弱,他们还是坐在了一起。灯光在夜里亮起,灯光又在变化的天色中暗下。
全新的一天再一次来到了。
☆、第六章纪念
太阳是在清晨如鸟叫一样的音乐中升起的。
上午六点的时间,床上的杯子早被掀开、叠得整整齐齐,睡了人的地方连余热都散去了。
来自浴室的微微水流声从浴室里传来,和从喇叭中响起的音乐相互应和。
然后水声停歇,浴室的门打开。穿得整整齐齐的季迟走出来,关掉了房间里的音乐,又在一张钉在墙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划去开头的那一行:“在音乐中起床。”
他这时候已经坐在玄关前换鞋子。
但挂在墙上的那张日程表依旧清晰而醒目,从上午六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所有的时间都被排满了。
所有排满的时间里头,从白天的在音乐教室上课,到晚上的去音乐酒吧打工,都有着明确的‘音乐’二字。
他穿好了鞋子,最后看了日程表一眼,步履轻快地自房子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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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八月十七号。
七年前的八月十七号,是方麒从家里跑出来去国外找到陈浮的时间。
此后除了第一年之外,每一年的八月十七号,陈浮和方麒总有空出来去一起度过属于他们私人的活动。
上一年方麒想尝试拍摄崇山峻岭,接着他们体验了一下蹦极的感觉。
再上一年方麒对一望无际的海洋特别有兴趣,然后他们乘游艇出海捕大鱼。
而这一年,方麒没有生出太多属于艺术家的太多灵感,所以他直接在城市里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音乐酒吧,就和空出时间来的陈浮一起呆在酒吧里悠闲聊天。
桌子旁的光线恰到好处的明亮,酒吧驻唱团队正在舞台上演奏一支轻快地歌曲。
开了瓶的伏特加被倒出来,透明的液体将昏惑的灯光吸入体内,也显出了非凡的魅惑。
陈浮正在和方麒谈论有关对方事业的问题。
对方刚刚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加入一个顶尖的摄影团队,一起完成一次大型的摄影任务。
“如果要去的话大概要花个半年的时间吧。”矮矮胖胖的酒杯在方麒手指尖灵活转动,他说,“时间太长了,而且我也不是非常喜欢和人合作……”
“你如果想去就去。”陈浮并不特别在意这些,就他来看,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如果去了至少半年走不开回不来,你就这么狠心一点都不想我?”方麒开玩笑道。
“莫非你们那里还要实行封闭式管理?”陈浮一扬眉。当然没有任何摄影团队会实行这种管理,所以他继续说,“我半个月到三个星期能过去一次,这样就和你时不时跑外地或者国外旅游拍摄的时间差不多。所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虽然过程不同,但结果一样。感谢现代社会方便的交通工具。”
方麒一下子乐了,他也说:“感谢现代社会方便的交通工具!”
两个人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麒喝了一口如同烈焰的伏特加,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件事情我再考虑一下吧。我自己一个人满世界的拍照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有时候少个伴。”他看着陈浮说。
陈浮失笑:“刚才是谁说不想和别人合作的?”他不等自己的情侣竖起攻击的羽毛,就立刻接着说,“好好好,没有问题,等你什么时候真想一起旅游了,提前一个月跟我说,我安排一下公司的事情,然后和你一起出去,你爬山我抗摄像机,你拍照我支着三脚架,可以吗?”
方麒大笑起来。
交谈之中,时间渐渐走到了晚上的八点半九点。这是酒吧中人数最多的一个的时段。但今天的音乐酒吧不知道怎么的,始终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桌子旁交谈,整个看起来都安安静静优优雅雅的,导致于驻唱乐团都只挑抒情的歌来唱了。
吧台之后的酒保没什么事做,一直在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
但他的目光并不完全留在玻璃杯上。
他的目光一路从酒吧中往回收,收到吧台之上,又一跃从吧台上落下,落到了藏在吧台底下,和他一起擦酒杯的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穿着侍应的衣服,本来应该在门口迎宾或者在酒吧里穿梭上酒。
他莫名其妙:“你蹲在这里都蹲了一个小时了,腿还不麻,还不打算起来?”
季迟:“……”
“有熟人……”季迟说。
“什么熟人?”酒保问了问后就想明白了,“是你那个唱片公司的同事?”
“不是,是老板。”季迟解释了一下。
“那你不凑上去献殷勤,躲在这里干什么?”酒保又纳闷了。
“……”季迟无言以对,他说,“老板在和他朋友在一起,不喜欢别人打扰……”
酒保顿时理解了:“那种关系的朋友?”
季迟:“……”
酒保笑道:“这不是一看就看出来了吗?”
季迟说:“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送两杯鸡尾酒过去?我们店里有这个情侣活动。”
酒保没有所谓,当即就调了两杯非斯杜松子酒,亲自送到了陈浮和季迟所在的桌子上,并且不等客人询问,他就彬彬有礼地微笑介绍:“两位好,酒吧今日活动,每一桌双人顾客都会免费得到一份由店里送出的鸡尾酒。祝您二位晚上愉快。”
奶白色的鸡尾酒被摆上桌,杯沿插了一片薄薄的柠檬片。
方麒用吸管搅拌了一下这个以琴酒为基调的鸡尾酒,抿了一口之后突然感慨:“好久每喝这种酒了……”
陈浮点点头:“当初你最爱喝的是琴酒。”
“当初你最爱喝的是低度数的啤酒。”方麒也说。
“然后——”
既然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那么任何相处的两人也会发生矛盾。
这样的矛盾在陈浮十岁时候,刚刚来到方麒家里时出现过一阵,但那一阵他努力让自己贴合方家的生活习惯,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之前的痕迹就被抹去,他轻松地融入了那个并不算严苛的家庭。
而再一次的矛盾是出现在陈浮二十岁的时候。
身份的骤然转变在短时间内让人几乎无法适从,而与预想并不完全相同的人似乎也让人无法忍受。
从做事的顺序,口味的咸淡,睡觉的早晚,以至于生活中的每一个点滴,之前生活中完全无所谓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好像变得叫人难以容忍。
一开始两个人都在容忍,又同时想让对方变得更贴合自己的期望。
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始终在容忍的时候,而对方仿佛并不会改变的时候,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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