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大响,被烧至焦黑的桅杆从中断开,上半截带著乱舞的火舌重重砸在殷长华附近,熊熊火焰,将殷长华包围其间。
海生自始自终目睹著一切,眼看火苗就将烧上殷长华的衣角,他睚眦欲裂,奈何哑穴被封,人又被薄青抓著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隔了火焰烟雾,蒙泉也在注视殷长华,眼里闪动著无人能懂的复杂之色。
☆、乱臣101
烈火浓烟,遮住了整片天空。目光所及处,尽是血一样的赤色。肆虐乱舞的火舌,一点点,吞噬了殷长华的身影……
“长华!!!”
岳斩霄嘶喊著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窗外松柏苍翠,身下,是张竹榻,正是他曾经居住过的茅舍。身上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裳。
一个垂髫小宫女被他适才的大叫声吓到,战战兢兢地道:“岳、岳公子醒啦,奴婢这就去找国主来。”拎起裙角便往茅舍外跑。
岳斩霄一个挺身想跃下竹榻,背後剑伤剧痛入骨,又摔回榻上。他咬紧牙关硬逼自己坐起身,喘息一阵後,穿起摆放在榻尾的布鞋,慢慢下了竹榻,挪到门外。
清晨的天色澄亮通透。远处有两只雀鸟飞过,落在宫宇飞檐一角,一跳一跳地追逐嬉闹。一切宁静安详得似乎什麽也没有发生过,但背部一阵又一阵牵搐的疼痛告诉他,梦境中的全是真实。
他彻底,失去了长华……
蒙泉快步行来,远远地就看见岳斩霄坐在茅舍前的草地上。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岳斩霄跟前,清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然而岳斩霄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目光茫然,毫无焦距。
所谓哀莫大於心死,说的大概就是岳斩霄如今这模样罢。蒙泉很不甘心地在腹中苦笑两声,叹口气,大声道:“岳斩霄,我知道你一定想跟著殷长华一起走,不过死之前,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之後你要死要活,我也不会再来管你。”
听到殷长华三字,岳斩霄散乱的眼神终於有了点变化,撕心裂肺的痛又开始在体内横行无忌,可他仍沈默静坐。长华已逝,没了余生的归属,世间任何事,於他都全无意义。
不闻岳斩霄答话,蒙泉笑了笑:“怎麽?你怕我使诈,不敢跟我去?岳斩霄,我若是有心算计你,趁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早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必等到现在?”见岳斩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他颇为头疼地摇了摇头,干脆一把拽起岳斩霄,拖著人就走。
岳斩霄已了无生趣,也不反抗,任由蒙泉牵著他在宫城中七转八拐,最後踏入一座石室。
巨大的神龛里,供奉著一樽玄鹤雕像,展翅欲翔,样态狰狞。岳斩霄顿时忆起了那日祭坛上长华遭黑鹤啄食的惨状,本就苍白虚弱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蒙泉却不停步,掀开神龛後的漆黑布帘,领他步入。
帘後油灯明灭,别有洞天。石洞中央还有个深蓝色的小水潭。一人全身赤裸,浸泡在水中,脖子以下被几株血红的水草缠绕包裹著,满头长发飘拂在水面上,熟悉的灰白。
“……呃……长……华──”岳斩霄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下一刻猛地挣脱蒙泉的搀扶,飞扑到水潭边。
真的是长华。闭著双目,神态安宁如犹在母体内沈睡的婴儿,没有丝毫惊惧、痛苦。露在水面上的鼻翼微弱翕动著,昭示著他尚有呼吸。
绝处逢生,也不足以形容岳斩霄此时的震惊和狂喜。他战栗著伸手,想去碰触一下殷长华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不如此,他怕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指尖尚未碰到殷长华,他身後响起女子冷漠的喝止:“别动他!”
明姬黑袍曳地缓步走近,对水中的殷长华凝视片刻,严肃的神情才略见放松,道:“他伤得太重,才刚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你要是万一惊动了这些海神朱藻,朱藻不再生出汁液,就麻烦了。”
岳斩霄一惊,把手收了回去,细看水下,果然发现那几株水草长满了密密麻麻肉眼几乎难辨的小突起,每个突起中间还有个针眼大小的小口在不停开阖。与他以往见惯的珊瑚之类颇有些相似,但这奇特的形状却是他头遭所见。
丝缕淡红的黏液,就从水草无数小口中缓慢渗出,裹上殷长华的身体。
“这朱藻是我鹤山特有,你的双眼就是用它入药治好的。”蒙泉也走到潭旁,对岳斩霄解释道:“除了祛毒,它遇上异物,还会分泌汁液,内服外敷,有活血生肌起死回生的奇效。只是我国中也仅有这为数不多的几株,而且朱藻吐尽汁液後,得过上一两年才能再生。就是我蒙家子弟,若非身负重伤,轻易也不舍得动用这宝贝。”
“……为什麽你肯救长华?……”岳斩霄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可是记得清楚,蒙泉之前一心想置殷长华於死地,现在竟不惜倾力相救,怎不叫他心底发寒?“你想要什麽交换条件?”
蒙泉朝岳斩霄充满戒备和疏远的黑眸对视半晌,终是勾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条件嘛,自然有。等我哪天想到了,我自会让你知道,哈哈……”
岳斩霄心头的不安更深,待要追问,蒙泉已大笑著转身离开了石洞。他愣了一阵,抛开千头万绪,重新将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到殷长华身上,舍不得将目光稍离。
懒得再去思索蒙泉的意图,只要长华安然无恙,便已足够。
蒙泉伫立在石室外,眺望著东方云翳深处隐约的日头,嘴角始终噙了丝嘲讽。听到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後,他也不回头,淡然道:“巫女大人,你是不是想来责问我,为何要救姓殷的?”
“明姬确实不明白。”明姬冷冷地道:“难道国主对那个岳斩霄仍未死心,还想藉此挟恩图报,将他留下?恕明姬直言,岳斩霄纵然留在鹤山,也难忘旧主。国主向来睿智,怎会看不清楚?”
蒙泉低笑,带了几分难得的失落。“我就是因为已经看清楚了,才救殷长华。我本以为只要除掉姓殷的,再假以时日,定能将他从岳斩霄心头抹去,让岳斩霄彻底效忠於我,呵,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岳斩霄根本不可能对殷长华忘情,如果殷长华真的死在了火海中,岳斩霄定会恨我一辈子,更别提还会为我所用。”
他回头,见明姬欲言又止,不禁微微一笑。“我知道巫女大人想说什麽。没错,论公论私,我都该尽早杀了岳斩霄以绝後患,可谁叫我就是下不了手。”
明姬雪白的面孔仍绷得紧紧的,显然对蒙泉的做法极不赞同。“明姬以为,国主可不应该是这麽意气用事的人。诸位大臣要是知道了国主用我鹤山至宝去救句屏废帝,也会诟病国主胡涂。”
“只要巫女大人不声张出去,谁会知道呢?况且,人嘛,总难免有犯傻的时候。”蒙泉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转瞬,眼中却升起令明姬一凛的寒气。“就像薄青,此番居然帮著殷长华他们潜逃。嘿,我念著薄家先人建国有功,才勒令知晓此事的将士绝不得泄露口风,否则被朝中那些老古板得知,少不了要治她叛国之罪。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明姬焉会听不懂蒙泉的威胁,扑地跪倒,低声道:“明姬谢过国主大恩。青儿年少不懂事,明姬往後一定对她严加管教,不让她再胡乱行事。”
“如此就好。”蒙泉颔首,对石室望了一眼,最终叹口气,拂袖离去。
☆、乱臣102
尾声
三月初,鹤山气候渐炎,出海捕鱼的渔民也开始多了。大大小小的渔船扬帆起锚,驶向深海。
一艘中型渔船行出大半天後,逐渐脱离了船队,扯足油布帆,独自朝著海天一色处前行。
海生跑前跑後,定好绞盘,又架起铁镬煮饭,正忙碌间,舱门被移开,岳斩霄打横抱了殷长华,缓慢走上甲板。
“哥,你带程大哥出来透气啦!你们先坐著,饭菜一会就好。”海生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一张藤编躺椅端到甲板中央。
岳斩霄点了点头,将殷长华小心地扶上藤椅躺平,怕男人刚有起色的身体经不起海风吹袭,便又替殷长华盖上张棉被,只露出苍白无血色的清瘦面孔,额头上的烙痕被阳光照著,无处遁形。
他心酸地轻抚过那个丑陋扭曲的“囚”字,动作很轻,但还是将原本昏昏沈睡的殷长华惊醒了。男人虚弱地转动著眼眸,目光在岳斩霄脸上流转不已,嘴唇轻启,却发不出声音,只挤出几丝微弱的气流声。
“长华,今天精神有好一点吗?”岳斩霄柔声微笑,知道殷长华无法回答他,所以他只管温柔地自言自语:“你的脚冷不冷?我帮你搓搓吧。”
他盘坐在殷长华脚边,为男人除下鞋袜,将男人双脚拢在怀里,耐心地推拿按揉起来。原先白骨裸露的一双脚,已经生出了新肌,捏上去软软的,没什麽力量。
……“朱藻可以治好他的内伤,助他肌肉重生,不过他的双脚经络大都给咬食断了,即使再生,没有数年的悉心调理,不可能站得起来。至於能否恢复如初,像常人般行走,更得看他的造化了。还有,他那天用发簪扎破了自己的喉咙,多亏他当时重伤无力,那一刺没能致命,但还是伤到了内部,今後只怕都没法再说话。”……
两天前,明姬终於宣告,殷长华的伤情已然趋稳,不必再依靠朱藻的药力续命,同时也冷冷地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
殷长华那时也醒著,望向岳斩霄的目光中满是渗到骨子里的悲哀和颓丧。
一个既瘫又哑的废人,活著,也只能是旁人的累赘。
岳斩霄完全明白殷长华在想什麽,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还能拥抱长华温暖的身体,聆听长华轻缓的呼吸,一定已经是老天爷可怜他俩,格外地恩赐。
此生此世,早已被长华束缚。什麽,也比不上失去长华更令人绝望。
他从胸膛最深处轻舒出一口气,抬眼,发现殷长华哀伤的眼神正凝望著他,他将殷长华的脚掌抱得更紧了些,腾出一只手伸到被子底下,握住男人修长的手,轻声道:“长华,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出海去,一块打渔,喝酒赏月呢,呵呵……”
海生在旁张罗饭菜,听著兄长温柔到极点的轻笑低语,眼角不由得发酸,忙装作躲避灶里烟火扭过了头,偷偷拭泪,胸口涩涩的,却又悄然升起点说不出的羡慕。
无论如何,兄长他俩终究得以厮守。不像他,自从被擒回都城後,就被蒙泉下令关押收监,再也没见过小侯爷薄青。临行之际他一直暗中期待著能再看到小侯爷一眼,然而直到船只离岸,都没有盼到小侯爷的身影出现。
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果然不是他这低贱珠奴能企及的。他不是不明白两人间的天渊之别,可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胸口那道已经结疤的伤口又开始隐约作痛,他揪著自己的衣襟,试图驱散这痛楚,却无济於事。
鹤山都城,祭坛之巅,山风将蒙泉的黑色披风吹得飞扬而起。他负手挺立,遥望深蓝海面上的点点帆影,出了神。
“国主……”薄青走到祭坛下,看著蒙泉透著寂寥的背影,目露忧悒。
蒙泉听到了她这声不太响亮的呼唤,微扬眉,一甩披风,折身走下祭坛,淡然问薄青:“我不是罚你禁足侯府,闭门思过麽?怎麽一个人跑这里来?”
“我──”原本已准备好了接国主的训斥,不料国主语气平淡,并未动真怒,薄青反而愣了愣,支吾道:“姑姑说,今天国主把句屏废帝他们放走了。国主,你真的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怎麽,你也跟岳斩霄一样,还怀疑起我来了?”蒙泉无奈地叹气:“既然我留不住岳斩霄,又舍不得杀他,就干脆放他们走罢。岳斩霄欠了我这份大人情,日後我要用到他的时候,不愁他不对我俯首听命。”
他说到最後一句,眉宇间已扫尽忧色,染上几分狡黠,哈哈一笑,从薄青身旁擦肩而过。走出两步,突一顿,回头道:“我下个月即将起程前往炎雪。采办礼物之事,你可得抓紧了。”
“是,青儿知道。”见国主不再执著於岳斩霄,薄青心头欢喜,一挥折扇,快步追上蒙泉的步履,边走边商量著诸般出行事宜。
崖下海涛拍岸,惊起千堆雪浪,又复消散,平静湛蓝如水面倒映的天穹。
银白的沙滩,玩耍的孩童,篱笆围栏内的木屋……都与年前一般无二。
海生挂念娘亲,一路快步走在前边,先进了屋。岳斩霄抱著殷长华,怕颠簸到男人,所以他走得很慢。
“长华,我们回到琼岛了。之前我们住的那座木屋已经被我打烂了,这几天我们先在娘亲家暂住。长华,你别生气,那时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气疯了,才砸烂了屋子。明天起我就去伐木,重新盖座比原来更大的屋子,还要养上更多的鸡鸭,给你煲汤滋补……”
看到娘亲从木屋里奔了出来,岳斩霄停下了脚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笑儿……”郭大婶冲到他俩跟前,满脸愧色与惶恐。
她已听海生说了此行遭遇,但亲眼得见殷长华憔悴孱弱地躺在岳斩霄臂弯里,似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不复当初的清俊雍容,不禁又惊又悔,跪倒在地,哽咽道:“皇、皇上,是奴婢的错。我不该逼你离开,害你变成这样……都、都怪我……笑儿──”
她瑟缩著拉住了岳斩霄的袖角,低泣哀求道:“娘真不是有心要害他的。笑儿,你别恨娘啊……原谅娘,笑儿……”
“娘,你别这样,让哥哥他俩清净点吧……”海生跟在郭大婶身後,不忍娘亲一把年纪还在地上跪著哭求,走过来好说歹说,将娘亲劝回了屋。
自始至终,岳斩霄都缄默著。
埋怨也好,憎恨也罢,都已无法让时光倒流,遮盖起他最不愿知道的真相,抹去长华所受的痛苦……
他怆然阖上了眼帘。
脸颊上,倏地被指尖轻触了一下。他惊喜地垂眸,正对上殷长华凝睇的目光。
无需言语,太多的关切,太多的怜爱,尽融在男人双眼光影之中。
头顶有风过,花叶蹁跹如雨纷飞落。恍惚间,彷佛回到了送亲途中的那个雨天。
长华一把雨伞,为他挡去了风风雨雨,自身却被滂沱大雨淋湿。露在裹脸汗巾外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浓烈到他无法忽略的关切。
似水流年,浮生辗转,纵使山河易主,世道沧桑,他的长华其实一直都在那里,默默不变地望著他,一如生辰宴席上那一瞬间的凝注,从此便是他一生一世的归宿。
他笑了,低头,吻上殷长华灰白的鬓角。
“我没事,长华,只要我能在你身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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