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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作者:尘印

第6节

☆、乱臣45

翌日,天空一扫连日阴雨放了晴。金阙锺鼓长鸣,繁缛的大典直至午後方告成。秦沙率领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著公主的驾辇,还有殷晸赐下的几十车陪嫁之物,大出城门,踏上送亲之路。

辎重繁多,队伍走到天色将黑时分也才行进了二十多里路,在馆驿落了脚。当地官员早已接到指令,忙前忙前殷勤打点一切。

岳斩霄也被安顿在秦沙居所外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内休憩。他用了晚饭,挑亮灯芯,正待看一会书卷再入睡,突然听到院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叫道:“喂,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想干什麽?”

全伯在跟什麽人说话?!岳斩霄有些错愕,搁下书卷推门而出。

屋外天色已全黑,仅院落四角里扎著几个火把照明。全伯正揪著一人的衣襟,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是哪来的?说话啊!”

“全伯,怎麽回事?”岳斩霄缓步走近。骤然一眼,竟觉被全伯抓著那人的身形与殷长华十分相似,他心跳猛地里停顿了一拍,但随後便就著闪烁的火光看清那人背脊微驼,脸色黧黑,还长了不少小疙瘩,颇为丑陋。

他再一眼,发现那人身上的装束倒不陌生,与他白天见到的秦沙身边的随从一模一样,便示意全伯放开那人,淡然道:“看你的穿著,你是卫应侯爷的手下麽?”

那人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几声咿唔,一边猛点头,一边指手画脚,指著自己的嘴,又摇了摇手。

全伯年迈,火气却不小,当胸又抓住那人的衣领,向岳斩霄道:“岳将军,我刚才经过院门口,就看见这厮在门口乱张望,现在又装聋作哑的,多半不是什麽好东西!侯爷家又怎麽会用个哑巴做事?这身衣服,说不定是他从哪偷来的呢!我这就把他送去馆长那里,好好请他吃上顿板子,看他还敢不敢再装神弄鬼!”

他也不待岳斩霄点头,就推搡著那人往外走。

“等等!”一人从院外步入,正是秦沙。

他严厉的目光扫向全伯,老人心底一虚,讪讪放开了手。

秦沙这才转过头,对岳斩霄不冷不热地道:“这人的确是我的近侍,多年前因病伤了咽喉,说不了话。先前我命他出去办点事,想是回来时他一时心急走错了路,才误闯到岳将军这边。有得罪之处,还请岳将军包涵。”

岳斩霄拱手道:“原来是秦侯爷的近侍,是斩霄失敬了。”

秦沙瞪他一眼,也不多话,带上那人扬长而去。

全伯满心不服气,又不敢多嘴,直等那两人都走得不见了影,他才向岳斩霄小声嘟哝道:“那人鬼头鬼脑的,绝非善类。岳将军,我看他说不定是侯爷故意派来监视你的,你要多加小心呐!”

岳斩霄扬了扬眉,真要监视他,也不至於找个哑巴。何况他适才看那人离去的步态身法,即使会些拳脚,也是稀松平安。当下安慰了老人几句,回屋继续看书。

秦沙回到自己房内,把门一关,便压低了嗓音冲著那哑巴道:“长华,你冒冒失失地过去干什麽?要不是我听到动静及时赶过去替你解围,看你怎麽收场?”

“……我也想不到会被那个老仆撞到……”哑巴开口,音色清朗醇厚,赫然是殷长华。

乔装成这模样躲在送亲的人群里,倒也没被人看出破绽。他深知自己不该随便接近岳斩霄,可思慕之人就近在身边,却又如何按捺得住?幸亏自己急中生智装作哑巴,不然可就要露出了马脚。只是经这一闹,再想接近斩霄,却更加难了。

“那老仆还真是碍事。”他苦笑。

秦沙哼了声,道:“要支开那老家夥还不容易,不过就算你得以近岳斩霄的身,只怕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他识破你这个假哑巴。”

“那不妨让我变成真的哑巴算了。”殷长华丝毫不意外秦沙落在他身上的错愕目光,微笑:“你不是会点穴吗?替我封住哑穴,就不用担心被人识破了。”

“穴位封得太长久,对人可是大有损伤的,长华你──”秦沙本想断然拒绝,但触及殷长华眼中的固执,他闭上嘴,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乱臣46

岳斩霄第二天照例醒得很早,梳洗完毕,仍不见全伯的身影,甚是意外。以往这时候,老人都已起身,为他送来粥点。

他出了卧房,来到全伯休息的小厢房,床上被褥凌乱,人不在。他微微一惊,走去院外寻人,却见昨晚那个驼背哑巴正托著盘热气腾腾的粥菜朝他走来。

看到他,哑巴似乎很高兴,将托盘抬至他面前。

“你是来给我送饭菜的?”岳斩霄诧然,见哑巴点头,他皱起了眉头,正想著该怎麽向这哑巴打听全伯的下落,忽抬眸,望向正施施然走近的青年男子。“见过侯爷。”

“免礼。”秦沙一指殷长华,道:“岳将军,你那年老仆从今早怕是吃坏了肚子,正在随军御医处看病呢。秦某才叫他给岳将军送饭菜来。”

岳斩霄更是奇怪,全伯年纪固然大了,身板可一向硬朗得很,几年里也没得过什麽病。但听秦沙这麽说,他也不便当面质疑,只得道声谢,接过了殷长华手里的托盘。

殷长华目送岳斩霄回房,回头对秦沙暗中一翘大麽指。今天一大早秦沙就密令掌管夥食的大厨子在全老汉的粥菜里下了巴豆粉,足以叫老人拉上几天几夜,也算替他出了口恶气。

岳斩霄惦记著全伯,来不及用早饭,就寻去御医处,进门果然就看见全伯还躺在床板上,满头冷汗,脸色极是难看。他刚询问了几句病情,老人腹中一阵异响,跌跌撞撞地冲去茅房。

御医在旁直摇头,“唉,这一早上,已经拉了五六次。我看他今天是没法跟著大夥一块上路了。”

岳斩霄不由得为老人担心,道:“大夫,全伯他到底是得了什麽病?”

那御医早得了秦沙的嘱咐,哪敢吐实,只说老人多半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又道老人年迈体虚,肠胃弱,不宜太劳累奔波,最好留下来静养个几天。

“岳、岳将军,老汉我没事。”全伯有气无力地扶著墙返回,听到御医在说他老迈不中用,顿时急了。“不就是拉肚子嘛!吃上几贴药不就得了,我、我──”话没说完,腹中竟又翻江倒海般发作起来,他煞白著脸,捂住肚子又冲了出去。

岳斩霄也忍不住跟著御医一起摇头。耳听外面人声鼎沸,众人都在忙著整理行装上路。全伯这样子,的确不便硬撑著赶路。看来只能依那御医所言,让老人暂且留在馆驿内养病,等病愈了自行回琉璃岛。

过了半柱香工夫,全伯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屋内,听到岳斩霄要他留下,极不乐意,但也知道自己若是跟著上路,肯定会拖累大夥的行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这一日众人埋头疾行,日暮时赶到了下一处馆驿。

岳斩霄在房内刚休息了片刻,听到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开门,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哑巴那张长满小疙瘩的丑脸。

白天途中歇脚时,也都是这哑巴给他递茶送干粮。他暗忖那秦侯爷与他往日素无交情,不来为难他这个“勾引”了妹夫的祸根已经够大度了,居然还命随从对他献起殷勤,其中必有古怪,便将送来的食物都悄悄置於一旁,并未进食。干渴时也只喝自己随身水囊中的水解渴。

哑巴此刻,又端来了几大碟喷香的饭菜,进屋摆了满满一桌子。

岳斩霄一整天粒米未进,闻到饭菜香味,不禁勾起饥肠辘辘,他略一沈吟,看见那哑巴还站在桌边等著,心中微动,走到桌旁入了座,将饭菜拨成两份,又取出自备的一双竹筷,把哑巴送来的那双筷子往对面一放,淡然笑道:“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殷长华骤闻,竟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愣住。

“怎麽不坐下?你是嫌弃岳某一介武夫,不屑与岳某同桌?”岳斩霄戒心大盛,言语里也隐约带了锋芒,脸上却依然挂著笑。

殷长华朝思暮想,也无非盼著岳斩霄能对他重露微笑,这时见到岳斩霄的笑容,他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跳得厉害,似乎即将蹦出口,哪还注意到岳斩霄话里机锋,急忙点头,在岳斩霄对面入座。

一时情急,膝头重重磕在了凳子上,他险些跌倒,忙按住桌子稳住身形,却又把筷子碰落了地。他赶紧捡起筷子,脸上热辣辣的,好在涂著易容药物,也看不出来。

岳斩霄见他手忙脚乱的,十分笨拙,也不觉失笑,招呼他先吃,等殷长华吃了好几口饭菜後,他暗自细察,确无异样,这才开始吃起饭菜。

几口入肚,他蓦地发现,这几样菜肴,居然都是他在信王府时最喜欢吃的。

醋溜黄鱼酸甜适中,清炒白玉鹅脯选的是最嫩滑的部分,银丝鱼豆腐羹里放了补中消暑的茨实……

这等厨艺,绝不可能出自馆驿里的厨子之手。送亲使团中有御厨随行,专司负责公主与卫应侯的膳食,可御厨虽然能烧一手好菜,又如何清楚他昔日口味?

难道……是殷长华在众人离京前,吩咐御厨的?

一块樟茶鸭腿被送到他碗里。他震了震,瞬间竟怔住──犹记得初次与殷长华同桌共食时,殷长华搛给他的第一样菜,便是条八宝樟茶鸭腿。

……“这是我命你吃的,不许推辞。”殷长华似乎怕饿著了他,不停往他碗里搛菜,很快就高高堆起……

回忆就如布满尖刺的荆棘,缠绕住他的心脏缓慢收紧、再收紧……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逼自己将过往封印,此刻却发觉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他死盯著碗里的鸭腿,握著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青筋浮现。

殷长华一时冲动搛了鸭腿给岳斩霄,见岳斩霄面色不对,才省起自己太过冒失,怕岳斩霄起疑,急忙低头扒饭,耳边猛听一声大响。

岳斩霄重重放下了碗筷。殷长华不明白他为何发怒,捧著饭碗不知所措。

岳斩霄缄默片刻,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饱了,你把东西收走吧。”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殷长华指了指岳斩霄碗里那条鸭腿,示意他快吃,却换来岳斩霄冷冷一笑。“我最不爱吃这些东西,快拿走。”

殷长华伸出手还想比划,岳斩霄已冷著脸离开饭桌,走到一边烛台下执起书卷,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殷长华只得收拾了饭菜碗碟,默默离去。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头,窗纸上映出岳斩霄的影子,仍一动不动地在灯下览卷,他黯然收回目光,看著托盘上都没吃上几口的菜肴,无声苦笑。

这几样,都是斩霄当年最爱吃的。他特意亲自督著御厨精心烹饪,没想到竟遭斩霄扫地出门。

斩霄,是真的想把过往种种都一并抹杀掉麽?……

他在渐升渐高的皎洁月色下怔忡许久,终於失意地走出了院子。

☆、乱臣47

岳斩霄手里虽然握著书卷,心湖却仍因那条鸭腿微澜不止,目光压根儿没有落在书页上,只盯著案头缓慢流淌的白色烛蜡发呆。

蜡炬成灰泪始干。长华,却又要到什麽时候,才会死心,不再来纠缠他?……

“……你为什麽还不明白?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了……”他听到自己的喃喃低语在空荡荡的房内响起,空洞落寞得令他自己也觉害怕。

更声笃笃,骤然敲响,震碎了夜间死寂。岳斩霄猛然回神,叹息著抛下书卷,取了一身干净的贴身衣物推门而出,踏著洒落在青石板上的银白月华向院中一隅的水井走去。

以前就寝前沐浴,全伯都会将热水送来他房中,如今老人不在身边,他也懒得去厨房找热水,提起一桶井水,便开始宽衣解带。

刚脱下外袍,他眼神猛冷,脚尖一挑,已将脚边一枚碎石踢起,直射院门外晃动的黑色身影。“谁?!”这快半夜三更了,谁还会往他这里来?莫不是有歹人潜入?

念头还没转完,碎石己击中了那黑影的肩膀骨。那人一跤摔倒在地,手里的东西也“啪”的碎了。

瓷碗碎片飞开一地,几个白白圆圆的东西滚了老远。

岳斩霄定睛一看,却是几个犹自冒著热气的包子,他不禁哑然。这时月光也照上了那人黧黑的面庞,一脸的疙瘩。他暗自摇头,走到摔得狼狈的哑巴身边,皱了皱眉道:“你怎麽还没睡,还端著包子在我院前晃来晃去的?”

殷长华爬起身,揉著还有些酸痛的肩膀,连比带划大作手势。岳斩霄耐著性子,总算大概看明白了。

“……你是说怕我之前没吃饱,所以给我送几个包子来充饥?”

殷长华连连点头。

岳斩霄心窝没来由地一暖,想到自己先前还对这哑巴冷颜相向,微起歉疚,静默了一下,走过去捡地上的包子。

都已经脏了,还吃?!殷长华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想抢先夺过包子丢掉,一时大意没发现包子边上有一块碎碗片,被割中了手指,血顿时冒了出来。

岳斩霄吃了一惊,忙将殷长华拉到井边,用水替他清洗伤口。心下微微浮起几分恍惚──这哑巴手上的皮肤虽然也很黑,却甚是细腻,不像军中那些整天舞枪弄棒的武人般粗糙……

掌中的手突然抽了回去,他一愣。t

殷长华急急拿了块汗巾包起受伤的右手,才松了口气。他脸上手上涂的这种黑色易容药物易融於水,再这麽擦洗下去,就要露出破绽了。他用左手蘸了点桶里的井水,在井口石栏圈上歪歪斜斜地写道:包子脏了,别吃。我再去拿几个来。

岳斩霄本想拒绝,但想对方如此热心,不忍心泼冷水,便点了下头。

殷长华欢喜地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後岳斩霄喊了声“等等!”,他一惊,正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岳斩霄已缓步走到他面前。

见哑巴目露惊疑,岳斩霄微微一笑:“你也给我送过几次饭菜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又是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笑容……殷长华一时竟看得痴了,直等岳斩霄眼神一凛,他才惊醒,用左手在地上写了两字──程错。

“程……错?”这名字倒也特别,岳斩霄笑了笑,随即正色道:“之前是我失礼,不该对你摆脸色,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殷长华连连摇手,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奔出了院子。再不出去冷静一下,他怕自己就会融化在斩霄难得的和颜悦色里。

岳斩霄目送那微驼的背影匆忙消失,沈思须臾,轻叹──与这个程错相识不过两日,他已看得分明,这哑巴虽是卫应侯的手下,但对他极有好感,一心想讨好他。

参军五载,军营中不是没有人对他示过好,可大多都是觊觎他的容貌,心怀龌龊念头。他一概不假辞色,便有几个不知进退的,也均在他手底下吃了苦头,从此对他望风而逃。

不过这程错虽然目光躲躲闪闪的,始终不敢与他直视,他却直觉此人并非淫邪之徒,多半是因为自身貌丑,又哑又驼,才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极尽小心。

“呵……”哑巴应该尚未知他底细罢,若哪天知道了他的过往,只怕就会像周围大多数人一样,明里对他恭敬,暗中,极尽鄙夷。

毕竟,这个肮脏的身体,连他自己也耻於面对,更何况旁人。

殷长华拿著几个包子返回院门口,一眼就望见岳斩霄坐在井边,微垂头,安静地凝视著井口,仿佛正在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嘴角还带了些微自嘲。

天心月华如霜雪,将岳斩霄周身都笼进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烟水中,分外孤寂清寒。

斩霄禁足深宫,独自一人时,是不是也时常如此,靠发呆来打发没尽头的屈辱和孤苦?可每次在旁人面前,却又用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不肯露出哪怕一丁半点的脆弱与无助。

他一直自以为这些年来活得辛苦,可斩霄,远比他更哀痛……殷长华一阵心酸,眼窝也开始发涩,他急忙擦了擦眼角,故意放重脚步走上前,将包子塞进岳斩霄手里。

包子是重新蒸过的,很热。

岳斩霄默默吃著,殷长华就默默看著他。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斩霄刚开始与他同桌用饭时,总是偷偷学著他如何入座,如何拿筷子,如何剔鱼骨……认真地模仿著他的一举一动,唯恐失了礼,被他笑话轻视,遭他嫌弃疏远……

那时的斩霄,满心满眼,只有他。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样……

岳斩霄吃完包子,见哑巴还在怔怔地看著他,目光里几许凄楚,居然依稀与记忆里殷长华的眼神重叠了,他一震,随後暗嘲自己怎麽回了趟永稷後,就整天胡思乱想。他定下心神,对殷长华道:“夜深,你快回去睡觉吧,多谢你的包子。”

殷长华万分不舍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冲动上涌,蘸水写道:你之前是不是不高兴?有什麽烦恼事,说出来可好?写完就见岳斩霄俊脸变色,他不禁大悔──好不容易才接近斩霄,他怎麽就得意忘形,浑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对不住。他慌慌张张写下这三个字後,不敢再逗留,疾步出了院子。像做贼一般地偷偷摸回自己的卧房,才叹了口气。

能每天与斩霄见面,听斩霄与他说上几句话,已经是他在永稷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幸事,他可千万不能再冒失,将这难得的机会搞砸了。

☆、乱臣48

打定了主意,殷长华其後的路途中,便越发尽心尽力地为岳斩霄打点一日三餐。

秦沙亦非蠢人,几天下来自然看出殷长华坚持同行,无非是为了想要接近岳斩霄。他大为光火,但毕竟君臣有别,不好真个向殷长华兴师问罪,再转念一想殷长华迷恋男子,总胜过纳上成群姬妾,生下孩子威胁到秦冰母子俩的地位,便硬是把一股怒气按了下去,途中眼开眼闭,权当没看见殷长华往岳斩霄身边走得频繁。

边劲成旁观者清,也瞧出了几分端倪。这天正午,骄阳四射。大队人马赶了半天路,在一处果林边乘凉歇脚。边劲成下了马,走到岳斩霄旁边一坐,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溪流旁清洗果子的驼背身影道:“斩霄,你那新随从真是勤快,一停下来就替你摘洗果子。我身边亲兵十几个,可就没一个像他那麽机灵的。”

岳斩霄听出他话里揶揄,尴尬地道:“让边大帅见笑了。”

边劲成纠正他:“斩霄,我不是说过你已经接掌天枢帅印,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叫我大帅了?”

“斩霄叫惯了,不易改口,边大帅莫怪。”岳斩霄笑了笑。对边劲成,他向来心怀感激,从不愿失了礼数。

边劲成拿他没办法,摇摇头,见那哑巴已洗干净果子,用衣摆兜了朝这边走来。他轻咳一声,低声叮咛岳斩霄:“那人始终是秦侯爷的手下,我瞧他对你太过殷切,其中恐怕有诈,你要小心为上。”

岳斩霄颔首道:“我明白。不过程错他武功平平,而且这些天走来,他并无异样,应当不会闹出什麽大动静来。”

边劲成想到岳斩霄身手卓绝,也就放下心,一拍岳斩霄的肩头笑道:“以你的机警,天下也没几人能算计得了你,是我多虑了。”

“哪里。边大帅提点,斩霄多谢还来不及。”

殷长华已走到一半,见边劲成和岳斩霄两人言来语去,相谈正欢,他胸口顿似被人打了一拳,隐约作痛。

“咦,那人怎麽站在那里不动了?”边劲成注意到殷长华带著敌意仇视的目光,一愣後不觉失笑:“斩霄,你那随从似乎不高兴呢!”

岳斩霄不由得转头望去,正与殷长华的视线碰了个正著。

想到自己满眼的不悦和嫉妒都落入了岳斩霄眼里,殷长华慌乱失措,扭头便走,直到转到秦沙的马车後,确定岳斩霄再也看不到他,他才背倚车轮坐了下来,对著那几枚果子无声苦笑。

心系之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无法更进一步与之亲近,只有靠著伪装才能求得斩霄的一个微笑,寥寥数语,还要看著斩霄与他人谈笑。

他这一趟,还真是自寻折磨。

白天的暑气临近黄昏时分,凝成了大团厚重乌云,黑压压地悬在众人头顶上,似乎随时都可能砸落尘埃。秦沙忙叫众人加紧赶路,刚隐隐约约地看到下个城池的城楼影子,一场豪雨已倾盆而至,间或还滚过几个响雷。

众人忙著避雨,秦沙听到合贵公主在马车内不时被雷声吓得失声惊叫,便过去安抚几句。t

岳斩霄一一检视过那些装著公主嫁妆的车上都披上了蓑毡,不至淋到雨,自己一身衣服几乎被大雨浇了个湿透。倏地,一柄油布伞遮上他头顶,挡住了纷飞雨珠。

他转眸,就看到了殷长华。

雨伞撑在他上方。为他撑伞的人,却在雨中,只用一块大汗巾将头脸包住,露在外的双眼里,满是浓烈到他无法忽略的关切。

“……程错,你……”他静了一下,伸手握住伞柄,想把伞推回去。殷长华却忽然将伞往他手里一塞,抱头逃也似地冲回秦沙的马车。

岳斩霄怔了半晌,回头,秦沙已从公主处返回,正盯著他,面色十分阴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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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阿嚏──”

殷长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止住,摘下包头的汗巾,上面已染了几处黑色污痕。他庆幸自己刚才躲得及时,不然这张脸就要被暴雨冲出原形了。

秦沙跨进车厢,便见殷长华一脸污七八糟的狼狈样,忍不住气往上冲,替殷长华解开了哑穴,压低声音怒道:“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哪像个太子!那姓岳的究竟有什麽好的,让你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还装下人装出瘾来了?我看你也别继续跟著了,回永稷求皇上直接下道圣旨,革了岳斩霄的军职,再废了他的武功,发回你府里为奴,免得你整天为他丢魂落魄!”

殷长华也不动气,低咳两声,才觉喉咙里舒服了些,取出易容药物边往脸上擦边叹道:“我和斩霄的事,你不懂,就别再过问了。唉,如果能让斩霄回心转意,就算要用皇帝交椅来换,我也愿意。”

“你说什麽疯话?!──”秦沙气得不轻,直想把这昏了头的妹夫揍上一顿出气,拳头已经在衣袖里捏得咯咯作响,最後还是压住了火气。

打伤了殷长华,痛的是妹子秦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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