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目四顾,书房内一纸一笔,摆放的位置都与他三年前被殷晸带走那天看到的没有丝毫变化。墙角里多了几个箱笼柜子,他身下躺的,也正是当年放在殷长华卧床边,他睡过的那张锦榻。
“……我怎麽会在这里?”
“我们入城时天已经黑了。你和父皇伤势又重,不宜连夜赶路回宫。就在这歇上一宿,明天再回宫不迟。”
殷长华说著话,目光一直追逐著岳斩霄的视线而移动,涩声道:“依祖制,我当了太子,本该入主东宫,可我不想离开信王府……这几个箱柜里,都是你穿过用过的衣裳器物。你所有的东西,我全都好好地收藏在半忘斋封存著。如果不是你今晚回来了,这书斋还会继续锁下去。斩霄──”
他轻唤少年,比划著自己心口,凄然凝望岳斩霄幽黑双目。“你不在的时候,我这里也一直锁著。除了你,谁也进不来。”
岳斩霄震了震,拧身背对殷长华,影子投映到墙壁上,微微战栗。
殷长华小心地跨上一步,用最轻柔的力道抚上少年双肩,含泪微笑道:“今天你肯出手救我,我就知道,你那天在祖庙说的那些是气话,对不对?斩霄,这三年多来你受尽委屈,我也和你一样,没一天真正快活过。斩霄,呃啊?──”
双手再次被少年无情甩开,他震惊,更痛入肝肠。
岳斩霄回头冷冷望著他,声音很微弱,可每一字都像世间最尖利的针,尽挑殷长华心头最脆弱不堪一击的地方扎刺。“太子的甜言蜜语,还是留著对太子妃说去罢。斩霄卑贱之人,承受不起。”
他说完,不再理会殷长华,喘息著穿起鞋子,按住腹部伤处缓慢往外走。
☆、乱臣32
殷长华跟著他走进庭院,又不敢阻拦,免得更惹岳斩霄不快,颤声道:“你要去哪里?”
“太子何必明知故问?”岳斩霄头也不回,淡然道:“当然是回皇上身边听候差遣。”
殷长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扯住岳斩霄手臂将他扳转身。
星光寒亮,照岳斩霄苍白仍不失俊美的脸容,落下一片明暗变幻的光影。唇边一抹讥笑,狠狠刺痛了殷长华的双眼。
“你就这麽急著去见父皇?”他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脸上必定满是困惑和妒意。“他死了,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吗?为什麽白天还要拼死救他?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恨他吗?你说啊!”
岳斩霄定定看著他,最终笑一笑,反诘道:“哄我骗我,言而无信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又不是皇上。我为什麽要恨他?”
“啪!”,一声脆响,打碎了夜色。
岳斩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面颊上很快肿起五道青紫色的指印。他应该痛的,可嘴角依旧挂著先前的讥笑,与月光投落的阴影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在笑殷长华,还是在笑自己。
殷长华衔愤挥出那一巴掌後,便懊悔到无以复加。明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好斩霄,眼下一时嫉怒攻心,居然打了斩霄。他还凭什麽让斩霄相信他,重回他身边?
“斩霄,我、我……”他颤抖著伸出手,想为岳斩霄擦去溢出唇瓣的一缕血丝,可怎麽也鼓不起勇气。
突然低喊一声,冲回书房抓了案头的黑金石镇纸,又奔回岳斩霄面前。
“刚才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打你的,斩霄,是我不好,我这就向你赔罪。”他咬了咬牙,高举那方沈甸甸的镇纸,朝自己右手砸落。
骨头碎裂声细微几不可闻,一阵剧痛即刻从手背传遍全身。他痛得面唇发青,几欲昏厥,却仍勉强挤出个微笑,哆嗦著嘶声哀求道:“斩霄,别生我的气。”
岳斩霄无动於衷,只默默抹去嘴角的血丝,推开殷长华,往院门走去。
即使砸断自己的手骨,也无法求得斩霄原谅麽?斩霄,甚至都不屑再回头看他一眼……殷长华颓然跌坐在地,握住像个馒头般肿起的右手,想放声大哭,喉头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只能发出两声干嚎。
岳斩霄走出几步,就见一个嫋娜娉婷的身影立在月洞门外,正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秋水明眸。女子手中的托盘里,还放著盅正在冒热气的炖品。
看这女子的服饰气度,岳斩霄已猜到她的身份,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斩霄见过太子妃。”也不待女子开口,便径自越过她出了半忘斋。
他略一观望四下屋舍,东侧别院的灯火最亮,还有不少侍卫在附近巡走,殷晸应当就在那别院中,当下忍著腹部伤痛,一步步向那边挪去。
秦冰呆了片刻,缓步走到还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殷长华跟前,愣愣看著夫婿脸上斑驳的泪痕,想说什麽,可未开口,珠泪已婆娑而下。
她咽尽流进嘴里的苦涩泪水,盯著炖盅苦苦一笑。听下人说此次春猎险些出了人命,她特意命厨房炖了盅补气安神的药膳,向侍女问明殷长华的下落,亲自端来给夫婿压惊,偏叫她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人。
“你常年冷落我,不与我同房,就是为了他麽?”她低声问,不闻殷长华否认,泪再次沾湿衣襟。她放下托盘,拭著泪,离开了书斋。
不用殷长华亲口回答,她其实早知真相──成亲数载,她那夫婿仅在喝得满身酒气後才会进她的房,抱著她的时候,嘴里似哭似笑叫喊的,唯有斩霄两字。而自从她怀孕生子至今,殷长华更是不曾再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庭院里,只剩下殷长华一人。几声嘶哑哽咽断断续续,终被夜风吹散。
☆、乱臣33
殷晸这次伤势极重,回宫将养大半月後终於恢复了元气,重返金殿临朝。本待要严查围场遇虎一事,那几个监管围场的官吏竟然已经在牢中暴毙。
群臣暗地里议论纷纷,都道此时透著蹊跷。殷晸倒是不动声色,只问了狱卒一个疏忽失职之罪撤办了事,不再追查,又重赏了那两名奋勇救驾的侍卫。一场风波总算就此平息。
程贵妃在万星宫内也轻舒了一口长气,叫季福海端上属国进贡来的时令鲜果,款待入宫请安的殷长华一家三口。见孙儿殷慕在母亲怀里睡得香甜,她冷丽的面容也不觉露出丝微笑,继而又轻叹:“听说慕儿前些天染了风寒,可有好些?唉,这孩子生来体弱多病,冰儿你可得多加小心照看他。”
“娘您放心,慕儿他今天已经好多了。”秦冰看著孩子红红的小脸,一阵心酸──孩子出生至今,总是小病不断,御医私下委婉地问过她受孕经过,说是殷长华酗酒後与她行房,累及胎儿先天受损,体格孱弱。她暗中大哭一场,却也无济於事,只能期冀老天开恩,保佑孩子平安长大。更不放心把病弱的孩子交给乳娘抚育,事事亲力亲为,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程贵妃点头道:“娘也知道你亲自照料多病的慕儿十分辛苦,本宫当年选中你做我殷家的媳妇,果然没错,呵呵。”
秦冰忙站起身,恭敬地道:“这是冰儿的分内事,娘您这麽说,折煞媳妇了。”她偷眼一瞟程贵妃的面色,续道:“冰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娘答应。家父近来患病,媳妇想带慕儿一起入宫暂住,沾点皇家龙气,一来为他老人家斋戒祈福,二来也求菩萨保佑慕儿从此远离百病。不知──”
程贵妃心情正不错,闻言笑道:“你一片苦心,娘哪有不允的道理。娘待会命人去把宫中的佛阁净慈园收拾妥当,明天你就和慕儿搬进来吧,本宫也正想多些机会与我的乖孙儿见面呢!”
“多谢娘成全。”秦冰大喜,眸底隐泛泪光。
殷长华坐在边上,一直缄默不语,见秦冰喜形於色,他移开了目光──祈福云云,都是托词。秦冰无非是对他彻底断了念头,不愿再留在那个活坟墓般的太子府里。
也罢,他和秦冰,名为夫妇,实则尚不如点头之交的路人,再同处一个屋檐下,只会令两人徒增伤感而已。
那边婆媳俩又聊了片刻,孩子睡醒了肚饿啼哭,秦冰向程贵妃母子告了个罪,带著孩子去偏殿暖阁喂奶。
程贵妃等人走远,望了望殷长华裹著草药伤布的右手,道:“你这伤到底是怎麽来的?可别想骗娘。娘才不信,你是在太子府内不小心摔伤的。长华,是不是春猎那天为救你父皇受的伤啊?”
殷长华苦笑:“娘,你就别疑心了。儿臣确实是在府中不慎摔倒,伤了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伤,过些日子就能痊愈。娘你不用担心。”如果母妃知晓他是为了斩霄砸断自己的手骨,绝不会放过斩霄。
程贵妃信疑参半,也不再追问,颔首叹道:“不是围猎时受的伤就好,不然娘可要於心不安了。”
殷长华一怔,随即背脊汗毛直竖,猛地从座椅中弹起身,骇然道:“娘,原来是、是你?!”
猛虎闯入戒备森严的围场,已非寻常。候审人犯又暴毙狱中,断了线索,种种蛛丝马迹,足见有人暗中作祟。他却万万没想到,会是母妃!
程贵妃反而笑了,慢悠悠道:“长华,虽然你已经当上太子,可若闲那小鬼始终是心腹大患。只有他死了,你的位子才稳如泰山。娘这次重金收买了围场小吏,放入猛虎,又买通若闲身边的人,故意把他引向虎群,可惜那小鬼命大,被他逃过了。”
殷长华愤懑之余又觉痛心,“若闲皇弟待我不薄,你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娘,你今後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就当为慕儿积点德吧。”
“住口!”程贵妃阴沈地盯著他,恨声道:“伤天害理?呵,那也还不是为了你!没有娘替你一一除掉你父皇留在别的妃嫔宫娥肚里的孩子,就凭你这温吞脾气,别说跟若闲争太子之位,只怕早给别的王子踩在脚下了。”
“娘,儿臣宁可不当太子,也不想你两手沾血……”
程贵妃嗤笑:“长华,後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娘若是不够狠心,又怎能安然活到现在?更保不住你!”
殷长华噗地坐回椅中,再也无言反驳。
“你的心还不够狠,只有等你真正坐上了龙椅,才会明白帝王之家,最不该有的,就是妇人之仁。”
程贵妃说著,忍不住轻蹙柳眉,不悦地道:“说起来,你父皇这次也真是糊涂妄为,为救若闲那小鬼,不惜只身引开猛虎,也不怕葬身虎口,幸亏你救驾及时才化险为夷。对了,长华,娘听说两头老虎最後都是被岳斩霄杀死的,那小贼什麽时候,练了一身好武艺的?皇上枕席间留著个会武功的,可不大稳妥……”
蓦然听到斩霄的名字,殷长华整个人都恍惚起来,眼前来回晃动著的,尽是岳斩霄那晚清冷讥诮的苍白容颜。少年毫无血色的唇边,还挂著殷红血丝,那是拜他一记耳光所赐。
斩霄的伤,可有好转?是否,因为那一巴掌,从此对他越发地厌恶生恨,再也不肯原谅他?……
熟悉又深邃的钝痛再次张开了狰狞的爪牙,开始在殷长华体内撕咬肆虐,痛得他听不清母妃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麽。
☆、乱臣34
“这一次,你救了朕。这天大功劳,想要朕怎麽赏赐你?”
殷晸坐在榻上,望著站在榻前的岳斩霄,语气虽和往日一般无二,心底却极不平静。没人更他更清楚,岳斩霄对他的宠幸有多反感。他也知道,三年多来,少年一得空暇,就去宫内藏书阁翻阅武学典籍,偷偷苦练武功。
即便哪天岳斩霄在床笫之间突然向他行刺,他都不会觉得奇怪。可偏偏生死关头,少年竟舍命为他挡下了猛虎的利爪。
回宫後,他就想向少年问个究竟。怎奈岳斩霄伤重亟需静养,他也就暂且忍住满腹疑问。直到今天,御医终於宣告少年能下床走动,殷晸便命闵义将人宣来了青阳殿。
“想要什麽,尽管开口。”他催促少年。
岳斩霄苍白的唇瓣微动了动,下一瞬又闭上了嘴。
“你仍不肯与朕说话,真是固执。”殷晸摇头,算是彻底败给了这强脾气的少年,吩咐闵义去拿笔墨。
“斩霄,你不愿说话,就写罢。呵,你豁出性命救了朕,朕总不会让你白受这个伤。只要不是想重回信王府,其他的,朕都可以──”
殷晸没说完话,只因岳斩霄倏地一撩衣袍,单腿跪地,破天荒地在他面前开了口。
“斩霄别无所求,只求皇上准斩霄从军。”
男人唇噙的笑意就此冷凝,眯起黑眸,紧盯住少年低垂的头颅,陡然一声冷哼,杀气之凛冽,叫刚拿著笔墨折回的闵义打了个寒颤。
“嘿,你这麽卖力救朕,原来便是指望立功讨赏,好光明正大地离开朕。斩霄,朕说得可有错?”
岳斩霄按在膝头的手背横起几条青筋,却并未否认,深呼吸,朗声道:“斩霄幼遭海盗掳掠为奴,双亲生死未卜,家园亦被盗匪焚毁。斩霄此生但求戍边荡寇,灭尽海贼,请皇上成全。”
殷晸脸色彻底沈了下来,冷笑著转头吩咐闵义:“去拿斩霄剑来。”
“皇上……”闵义听出殷晸已起杀机,他这三年多来也算是看著岳斩霄长大,知道这俊美少年因为脾气倔强,没少在殷晸手底吃苦,对岳斩霄颇为怜悯。想要为少年说上几句好话求情,但见殷晸目光狠戾,哪敢多嘴,只得匆忙领命而去,很快取了宝剑返回。
殷晸拔剑,轻轻一抖,宝剑一声龙吟,震人心魄。
他执剑下榻,缓步走到岳斩霄面前,淡淡道:“这剑蒙尘三载,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定要出鞘饮血。”
猛挥剑,边上闵义不忍卒睹,闭起双眼,却没听到意料之中的惨叫声,他愕然睁眼──
剑刃贴著岳斩霄的脖子掠过,几根发丝立时断开,缓慢飘落地面。少年仍恭敬跪立著,岿然不动,更未发出半点惊呼。
“哈哈哈……”殷晸仰头大笑,抛下宝剑,连说几个“好”字,激赏中掩不住几分失落与感慨。“朕到底是困不住你。呵,起来罢,朕准你所求,明日便让兵部将你编入水师,离京戍边。”
岳斩霄霍然抬头,直视殷晸,确定男人所言非虚,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青阳殿。
纵然伤势仍未痊愈,他转身跨出宫门之际,背脊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殷晸看著少年的背影,只是低笑。
闵义服侍了殷晸多年,这会也有些揣度不透殷晸的心思,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真的打算让斩霄公子离京了?”
“就算朕将他在宫中困上一辈子,也囚不住他的心,就放他去罢。”殷晸难得地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笑了笑:“他那倔傲性子,有时还真和朕年少时候有那麽丁点相像。可惜朕那两个儿子,反而都没这份傲气。”
闵义陪笑奉承道:“那是他有幸,能贴身伺候皇上,日久天长,自然也沾上一点皇上您的气度了。”
殷晸失笑,随即敛了笑容,摇头道:“朕就担心他的强脾气,到了军中必遭人排挤……”不过以少年的性情,即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肯定不会再回到他的羽翼之下求庇护。
金鳞本非池中物,一朝脱困风云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冲动下做的决定,对少年究竟是祸还是福。
☆、乱臣35
岳斩霄一步步回到自己在青阳殿後的小院。时值午後,春日慵懒,卧房内窗户紧闭略显黑暗。他点起灯烛,慢慢走到一侧角落里。
那里放著张妆台,上面的大铜镜许久都没有擦拭过,落了层尘埃。
他拿起块抹布,仔细擦干净铜镜上的灰。
入宫三年多,他从来没有照过一次镜子,只因无颜面对自己这个肮脏的身体。但今天,是例外。
他解开衣襟褪落素衣,凝望铜镜中赤裸了上身的少年。
乳头上的珍珠吊坠随著他的呼吸微微颤动,在镜中晃出一片暗蓝色的光华,妖豔诡媚。
他伸手,去掰金环搭扣。
“……唔嗯……”几年下来,金环早已与周围的肉长到了一块,此刻硬生生地剥离,疼痛犹胜当年被穿刺之时。
他合上眼帘,重重一拔,终是摘落一枚金环。吸口气,将另一枚也取了下来。
两行血珠,从破碎的乳头缓慢淌落,痛彻肺腑,他却喘息著笑了。
终於,可以摘下这耻辱的标记,不用再受男人的束缚与蹂躏。尽管他很明白,即便拿下了金环,娈童的身份仍将跟随他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摆脱。哪怕他离开永稷,远赴边关,依然会是军中人人耻笑的对象。
“呵呵……”被人蔑视也好,嘲笑也罢,都好过继续留在永稷当殷晸的禁脔。然後,在某一天殷晸殡天後,再成为殷长华的所有物。
以色事君的耻辱,一次便已足够。如果真的成了殷家父子两代人的玩物,他和殷长华,都会沦为朝野笑柄。
长华,又如何受得了被天下人戳著脊梁嘲笑、辱骂……说不定哪天,又会像山谷中那样退缩了,再度弃他而去。
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经不起再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与背叛。也许唯有远走天涯,从此与长华永不相见,才能将一切不该再有的羁绊彻底斩断。所以一次次,用最尖刻的讥笑将殷长华的忏悔拒之门外。明知殷长华砸伤手骨时有多哀痛,他仍漠然无视,只当没看见长华震惊绝望的目光。
心死了,长华也就能真正放下他……
他凄然笑,缓慢掩起衣襟,走到窗边推开久未启开的木窗,仰望横过屋檐下的数条树枝。
叶芽鲜绿初绽,一派绿意生机。千里之外的边关海域,是否能有容他重生的一片天地?……
几场春雨淅沥,将半忘斋院门前的青苔藤蔓洗得青绿发亮。
殷长华也不打伞,直挺挺站在重新被上了锁的院门前发呆。冰凉雨丝顺著他湿漉漉的鬓角头发往下滴,流经嘴角,苦涩难言。
秦冰母子半个月前已搬入宫中,少了孩子的啼哭,整个王府变得冷清寂寥。他受伤的右手也已经可以活动,但逢到这阴雨天,手背就隐隐酸痛。他干脆告了病,也不上朝,躲在府内一个人面对无边空虚,独自舔舐心底那块始终也愈合不了的伤疤。
可惜,总有人不肯让他安宁。
“太子!”乘风打著柄油布伞飞步跑来,急道:“你怎麽在这淋雨?万一病倒,贵妃娘娘又要降罪──”
“走开,我要一个人清净下,不用你伺候。”殷长华挥手挡开乘风递过来的油布伞,一个熟悉的面容骤然在伞後露了出来。
“丹墨,你怎麽来了?”他面色大变,向满脸苦笑的乘风狠瞪一眼。
“是我非要闯进来,你不用怪他。”丹墨不顾殷长华形之於色的疏远,叹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斩霄他已经离开永稷了。”
“什麽?”殷长华气息顿乱,将乘风推到一旁,抓住丹墨的衣领,焦声追问:“把话说清楚,他、他如今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得罪了父皇或者什麽人,被、被……”说到最後,牙关打颤,喉咙都痉挛了。
丹墨摇头道:“他好得很。长华,是家父告诉我,斩霄救驾有功,皇上许他参军入伍。几天前他就离京了。你一直没去上朝,也难怪不知道这事。”
“斩霄……”竟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离他远去了……
殷长华一下子似被人抽空了力气,放开丹墨,捂著脸坐到院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呆滞著说不出话来。
丹墨沈默了半晌,低声道:“话我已经送到,告辞了。若有他的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等一等……”殷长华突兀出声,喊住转身欲行的丹墨,定定看著他。“为什麽要帮我?你不是一直讨厌他麽?”
丹墨眼里闪过丝阴郁,对殷长华望了许久,旋身离去。“我的确讨厌他,可你终究是我表兄,我不想再看你为他消沈颓唐下去。”
几声轻叹,终被雨丝盖过。
殷长华仍呆坐著,手不知不觉已揪紧了台阶石缝间挣扎冒出的青草,心乱如麻,然而千头万绪最终还是牢牢系在了岳斩霄身上。
军中武人多粗鄙,斩霄去了,会不会又受人刁难欺辱?
为什麽,他总是无法保护好斩霄?……他颓然长叹,蒙住脸,堵住了自己压抑的呼吸。
乘风看得鼻头发酸,轻手轻脚走近,打伞替殷长华遮住头顶越下越大的雨水,劝道:“太子,等你登基当上了皇帝,就能让霄哥儿回来的。”
“……呵,你不懂……”殷长华苦笑。
父皇肯定是不愿轻易放开斩霄的。从军戍边,定是斩霄自己的意思。
斩霄,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所以才远远躲开他。
☆、乱臣36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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