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镜子,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纽带,将她与他唯一可能地联系在一起。
除却那些,她还能以什么说服自己留在莫园?一个属于他的莫园。
而此刻,他的话不止是给了她心底一丝希望,更是,给了她又一段时日、给了她一个回旋的余地。
她明知根本不需要这余地,该走则走、当断则断,但那一刻,她心底那种释然却无法骗自己。
太……狼狈!她这么想着,慢慢站起来,点头:“那么,有了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宝龄走后,邵九维持一个姿势没动,良久良久,轻轻一声叹息,淡的比很更不着痕迹,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对她说实话。
只是,为何会如此?
对于一个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一向吝啬任何接触,也不会费心机去骗他。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当一个人没有利用价值,那么,连谎话都是一种浪费。高明的谎话是耗费不少精力的。
然而方才那个谎话,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说了出来,那么——自然。
到底是为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何要再给她希望?让她失去希望,从此离开,不才是他应该做的么?
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告诉她实情,她如何想,与他何干?
应当是如此吧。他漆黑的眼底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片刻,才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走进屋里。
此刻,宝龄已到了朝来书屋,正将所写的手稿交到掌柜的手中,“朝来书屋”的朱掌柜笑呵呵地解下,眉宇间又不觉有了一些烦忧之意,因为这几次的来往,他与宝龄也算是相熟了,于是一边收拾书稿,一边说道:“这几日南京不太平啊。”
宝龄正准备离去,听到朱掌柜的话,索性停住了脚步,坐下来随意地翻看一本书:“怎么个不太平法?”
掌柜的朝外望了望,眉头便紧锁起来:“姑娘虽是外地人,但来南京也有些时日了,何曾见过这街上如此冷清?”
宝龄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的确,宽敞的街道上除了交错而过的马车,只稀稀疏疏地来往几个行人,那些行人亦将自己裹在厚实的棉衣里,急着赶路。她笑一笑道:“恐怕是天气太冷了,那些人自然不愿意出来受冻。”
朱掌柜摇摇头:“今年南京的冬天虽比往常要冷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之所以街上这么冷清,是因为南京府那位主子病了。”
宝龄眉梢微微一挑,才反应过来,朱掌柜说的是华夏的大帅——阮克。先前她曾听到一些关于阮克病重的消息,但消息只是流传出来的,未经确实,她亦未放在心上。在她思维里,阮克人到中年,又背负着那么大的压力,病了也属正常。她在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里长大,对于一个国家的元首病重那些消息,虽不至于闭塞,也不太在意。
然而此刻望着冷清的街道,她心头却开始升起一丝不具体的不安,放下书,她想了想,才问道:“倘若,我是说倘若,大帅有事,会如何?”
“会如何?”朱掌柜扯了扯嘴角,“菩萨保佑,便是顺理成章由那位少帅继位,咱们大伙儿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将来会不会变,谁都不晓得;倘若弄得不好……唉,别说是南京,怕是整个华夏就要变天了!”
“你的意思是……”宝龄皱了皱眉。
“我没什么意思。”朱掌柜“嘁”一声,“咱们这些老百姓能有什么意思,天天不过就巴望着生意好些,日子舒坦些。只是时天不随人愿啊,看姑娘年纪轻轻,怕是一生下来便赶上了比较太平的日子,可我这把老骨头可是颠簸着过来的,之前南京打仗,谁不是心里抖得慌?当时那情景你是没见,分成两派拿,一派是那些世代住在南方的老人,怕北方打过来会变天,宁可安安分分地过苦日子,一派是那些读了些书、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听说那北地王是位仁君,盼着北边打过来,弄一番新景象。谁想之后还是南方赢了,才建立了这华夏。其实算来,不过短短二十年不到的光景,谁说就稳了?如今这老元帅一病,怕那些蛇神牛鬼又要蠢蠢欲动了。”
朱掌柜叹息一声:“也难怪,但凡有些作为的人,谁不想站在那山尖尖上呀,谁想被踩在脚底下呀?从古至今,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这乱世,可罪过的都是咱们老百姓!”
宝龄一时沉默不语。
走出书屋,宝龄将自己身上的斗篷领子捏了捏,才朝前走去。
忽地,一辆马车在她身旁停下,因为雪天路滑,那马蹄滑行了一小段,才算停下来,却溅了宝龄一裤管的雪水。她蹲下身拍了拍,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没事吧,姑娘?”
听到这个声音,她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蓦地抬起头来。
车帘子被掀起,一人走下车来。白衣如雪、温润如玉,目光对视间,下一秒,他的神情却变了,漆黑的瞳仁中浮上一丝讶然与许多复杂的情绪:“宝龄……”
宝龄顿了顿,脸上才浮起一个微笑:“四表哥。”
她未想到,竟在这里碰到许久未见的——阮素臣。
是有多久未见了?似乎也并不太久,但顾府的一切宛如隔了很远很远。此刻,两人相对而立,往昔的时光仿佛扑面而来。
每日午后与宝婳一起在他书房中读书写字,大年夜一切看烟花守岁,他让她写字抄诗句,他在青云轩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相思树,被禁足时,他来看她……
她无意间戴上他送的那条红豆链子时,他那欣喜的神情,顾老爷出事时,他抱着她说“一切有我”……
初秋时,他穿着大红袍子从马上下来,朝她遥遥而望……
而一样沉浸在回忆中的,又何止宝龄一人?当阮素臣看清面前的女子是谁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眼底只有那个少女,她一袭红色的斗篷站在街心,一如当初的模样,只是那眼神却如此陌生,再也不是那个几年前缠着他,让他又爱又无奈的女孩。
不,或许,早就不是了。只是分别的这段时日,那种感觉叫他更为强烈罢了。
浓烈的相思与淡淡的忧伤纠缠,在他心底不可遏制的化开,他低声喃喃:“原来你真的来了南京。”
看到他眼底掩去的伤感,宝龄心中也微微一涩,随即才笑一笑:“是啊,我来了南京,你呢,你好么?”
阮素臣微微沉默,才道:“街上冷,不如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宝龄怔了怔,下意识地想开口拒绝,但下一秒,她却点点头:“好。”
她的确是有些事想向阮素臣打听,之前不会亲自去找他,此刻既然遇到了,便不要错过,但更多的,是她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宝龄与阮素臣随意地找了一家附近的酒馆,相对而坐,阮素臣好像还未吃过饭,叫了几个清淡的小菜,但菜上了桌,两人却俱都没有动筷,只是望着桌面发呆。
半响,宝龄决定首先打破僵局:“顾府的一切,都还好么?”
离开前,她便知道阮素臣会继续留下来打理那些店铺,他不是个有头无尾的人,他做事有条不紊,是个端方谦和、信守承诺的君子,既然曾经答应了阮氏,纵然之后发生那么多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阮素臣点点头:“入冬生意冷清些,不过日常的开支还能应对,至于顾府……”他顿一顿,“有祥福叔照理着,一切都很好。”
其实所谓的顾府,此刻,只是一栋空宅子而已。宝龄心底轻轻一叹才道:“那就好。”随即想到什么,“你这次回南京是……”
“家父病了。”提起阮克,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露出几分凝重,然后,他轻轻地又加上了句,“而且家母也——不知所踪。”
宝龄心头咯噔一下,骆氏的事她自然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听阮素臣提起来,还是难免神色有异,她抿了抿唇,小心地道:“你也不知道三夫人去了哪?”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想知道的。
阮素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宝龄等了半响,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传过来:“也许……我知道,我爹也知道,所以他才病了。”
这倒出乎宝龄意料之外,听骆氏先前的话,她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去见一个人了,而那个人,还极有可能是她过去的情人,这件事,阮克居然知道?而阮素臣也知道?
阮素臣端起桌上的酒盅,抿了一口,仿佛要将心底纷繁的思绪压下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不,外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的身份是……尹家的夫人。”
壹佰捌拾柒、他对你好么?
听到阮素臣最后一句话,宝龄整个怔住,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嗡地响。
尹家的夫人,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个时代只有一个出名的尹家,那便是——北地王尹思庭所代表的尹家。
那么,骆氏居然是……
——你娘是尹夫人的贴身丫鬟……
——当时尹夫人因为尹思庭常驻军营而独守寂寞,又因为尹老夫人要尹思庭娶陶晓晴的事而郁郁寡欢,一来二去,对于常去她屋中说话解闷的你父亲,多了些依赖……
阮氏说过的话在宝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竟是如此。
怪不得。
怪不得骆氏如此不待见她,怪不得阮素臣去请她答应那桩婚事,骆氏拒绝了,她原本以为只是因为顾大小姐名声在外的缘故,却原来不是,骆氏与顾老爷、与陶晓晴竟是那样的关系。
太复杂了。复杂到她一时有些迷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却不觉有些诧异,阮素臣为何会将这样的事告诉她?而这件事,又与骆氏出走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望去,阮素臣垂着睫,捏着酒盅的指关节微微泛着青白,半响,才再度出声道:“我知道,她是回去了,回了那个她二十年来一直思念的地方。”
宝龄愣了一下,忽地心中一凛:“你是说——北地?”
阮素臣看着宝龄,从来温润的目光中有一抹晦暗,飞快地自嘲般笑了笑:“是不是很好笑?我的母亲,原本只是南北大战北地留下来的俘虏,我父亲只见了她一面,便不忍杀她,不顾一切流言蜚语,将她留在身边,将她关在了那座华丽的牢房中。”
宝龄只觉得喉头干涩,咽了一口唾沫,才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纵然外面有所流传也过了那么久,早已淡了,何况也传不到我耳中。”阮素臣摇摇头,漆黑的瞳仁中有一丝伤痛,“从小到大,我便知道自己生长在怎样一个家族里,外人的艳羡、奉承、巴结,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但那些人不知道,对于有这样一个家,我并不快活。你知道,我并非嫡出,但这没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这对我有任何影响,我并不想争名夺利,只想自自在在的过我自己的日子罢了。但无论是谁,都渴望有一对疼爱自己的双亲,他们都说我父亲对我比对大哥更好,但我却只记得,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算起来也不会超过两个月,我记忆里,只有他送我那些东西罢了,而我母亲……”
阮素臣撇过头,睫毛在雪后的初阳下闪着一丝透明的色泽:“她对我不是不好,只是,有时候我会发觉,那好是隔着什么的,她不像别的母亲一般,会宠我,袒护我,大多的时候,她对谁都是清清冷冷的,所以,我已记不清最后一次跟她撒娇是什么时候。我只记得小时候大娘常常会刁难我们母子,有时简单到只是为了父亲送了我一样什么东西,而大哥没有,我本应该恨她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嫉妒,我竟然嫉妒大哥有这样一个母亲,纵然不折手段,但却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儿子。而我的母亲……她好像根本不在乎。”
“从前,我以为她本性如此,这么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但后来才知道或许并不是。”阮素臣抬起眼,望向宝龄,“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青云轩你无意中翻到一本北地王生平书卷来看?”
宝龄一怔,才想起来,的确有那么回事。
那是她来到这个时空还不久的时候,同宝婳一道跟着阮素臣读书,那是她无意中在他的书架上发现的,她还记得当时他说,书是他母亲的。
彼时她还好奇,阮家的三夫人为何会有关于北地王的书?
此刻想来……三夫人与尹家,与尹思庭,竟然是这样的关系,那也难怪……
“那本书,是我不小心夹在其他书籍里带出来的,从前,我曾见她坐在灯下翻看,那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许是因为喝了点酒,阮素臣目光略微有些迷离,低低地道:“对一样死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其实那本事是他搬来苏州之时便不小心夹在其他书籍里带去了顾府,早已忘了,但那日宝龄翻出来,却将他心底的疑惑而一同翻了出来。母亲为何要收藏关于北地王的书?他与宝龄一样迷惑,但不同的却是,那个念头在宝龄脑子只是一闪而过,过后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他不同,关心则乱。
所以,当那之后,他特地留意关于北地王,关于那在他未出生便消亡的家族的一切,然后,他知道了一切。
其实那也不是一个秘密,凡是有点年纪的人应该都知道,南方督军阮克迎娶北地王的妻子做妾的消息,当时在南京城曾闹得轰轰烈烈。
只可恨,一来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家里从上到下一直对他讳莫如深,二来因为他很早便离开南京,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只是,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那件事,在意的并不是他的母亲曾经嫁过人、是谁的妻子,而是——她心里从来或许只有那个家。
她没有爱过他父亲,甚至连他,都只是无可奈何下的产物。
多么……伤人。
阮素臣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举杯的时候,宝龄本想夺过他的酒杯,叫他别喝了,但转念,却没有这么做。
倘若一杯酒能解心中的烦忧,何乐而不为?而倘若不能,也顶多只是醉一宿罢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他一向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纵然有那样的身世,但为人处世却丝毫没有一丝娇气,他不稀罕阮家的一切,只身一人在苏州,教书写字,平淡从容。他甚至宁可寄居在顾家,也不愿回到那个奢华富丽的家。
是否,那个家在他心中也正如他所说的,是个华丽的囚笼?而他离开家,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还因为,他在那个家得不到想要的亲情?
阮克是爱这个儿子的,甚至偏爱。但那种爱到底偏于了物质,而非精神,且——无法代替母爱。
而骆氏……骆氏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生长的家园一朝被毁,栖身于仇人身侧,这十几年来,她是怎么过的?为何还能这般沉静笃定?
宝龄想起那两次与骆氏隔着帘子的对话,心中忽而一动,之前她以为骆氏是投奔旧情人去了,而此刻看来,那个旧情人应该就是尹思庭。
但尹思庭此刻怕是早已轮回转世,她绝不可能是去找他。
那么,她说要做的那件事,难道是指要为尹思庭做什么事?尹思庭生前的心愿是什么?
忽地,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脑海,宝龄手中的茶盏一滑,差点跌落在地上。
随即,她在心底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倘若骆氏想要做的是那件事,那十几年了,为何直到现在才下决心?何况,她只是一介女流,要做那件事,根本全无可能。
这么一想,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白瓷杯,阮素臣沉默片刻道:“父亲病了,我此刻无法离开南京,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去找她,无论她要不要我,我还是想问问清楚,她为何这样不留一字便一走了之。”
唉。宝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想到什么,脱口道:“等你找到她,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这本是她一直以来有过的想法,此刻说出来,反而轻松了。
长长的睫毛掀起来,阮素臣眼底露出一丝讶异,但他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快道:“与她有关?”
宝龄微微一顿,才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或许在三夫人那里。”
“你的东西……在我娘那里?”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眉宇间一片迷茫。
宝龄有些迟疑,那铜镜本就是陶晓晴的东西,骆氏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她是陶晓晴的女儿,本来就算她寻找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此刻知道了陶晓晴与骆氏的关系,她亦不清楚骆氏买去铜镜的原因,她怕一说穿,骆氏更不肯拿出来,于是,她将那面铜镜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注视着阮素臣道:“只是,别告诉三夫人是我要的,否则,我怕她会有想法。”
自然,关于铜镜的作用一字未说,倒不是她信不过阮素臣,而是她实在不能告诉他,她那么想拿回那面铜镜是因为她是来自于几百年之后二十一世纪的人,她想要借用那面铜镜回去。
所以,她只说那面铜镜是顾老爷留给她的,当初离开顾家,她怕睹物思人,冲动之下送了招娣,谁知给招娣弄丢,她无意中得知是给三夫人买去了,让阮素臣帮她留意。
此刻,邵九那边断了骆氏的消息,但阮素臣不同,他与骆氏是母子,他说不定能找到骆氏。
“那镜子不值钱,但到底是我娘的东西,所以,若你找到三夫人,我很想能拿回来。”
她此刻可以确定,骆氏买那面镜子与阮克无关,那么,骆氏买了它,到底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还是也知道了镜子的秘密?或者,她正是因为知道这面镜子是陶晓晴的才买的?又或者,有其他别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倘若骆氏只是随意买下,能拿回来最好,倘若不能,至少她也试过了。一切便听天由命吧。
宝龄有自己的原因,但阮素臣却误解了,以为她终是知道骆氏对她有成见,想起那些日子他苦求骆氏向宝龄提亲却被骆氏拒绝,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心头仿佛被什么堵住,沉默了许久,他才哑声道:“你放心,若我找到我娘,我定会想办法帮你拿回来。只是一面镜子罢了,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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