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一个三十几岁、身着官兵服饰的男人正颤颤巍巍来回走动着,双眼紧盯地面,似在搜寻着什么。他满脸伤痕,衣衫残破,半边手臂无力地耷拉着,随身体移动而摆来摆去,想是已经断掉了。
一名晋军士兵提刀欲砍,被沈思摆手拦下:“算了,仗已打完了。”
众人点点头,默默经过那个男人的身边,不再多加理睬。走出几步,沈思忽又站住了,他扭过头盯着那人看了片刻,缓缓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男人抬起头,漠然扫了沈思一眼,明知是随时可取自己性命的敌将,他脸上却不见一丝波澜:“我哥,还有我侄子。”
沈思抬眼扫视过四周冒着滚滚黑烟的尸堆:“别找了,你找不到的。快些逃命去吧。”
“就在这附近,我知道的。刚才我骑马跑过去的时候,他们喊我来着,让我拉上他们一起跑。可我没停下,我太害怕了……”男人抹了一把被血汗糊住的眼角,看不出喜悲。
沈思皱了皱眉,不无嘲讽:“呵,这就是顾名珍的兵。狗皇帝身边都是这号人,龙椅果然坐不久了。”
那男人表情麻木地抬起眼皮,又蔫蔫垂下:“谁当了皇帝还不是一样。昏庸的皇帝坐江山,受苦的是百姓,像这样为了争皇位打来打去,最后死伤的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打仗的时候,就算再苦,就算活不下去,死了,起码全家老小的魂儿是守在一起的。”
沈思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觉多说也毫无意义,想想还是调转马头离开了。
走出老远,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那男人似乎找到了亲人的尸体,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嘴里呜呜咽咽嘟囔着,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哀唱。嘟囔够了,他颤颤巍巍从尸堆里拔出一柄腰刀,单手握住刀把,刀尖对准心口,闭上眼艰难地喘息片刻,猛一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身体。目睹了这一幕的沈思徒劳地伸出手去,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最终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不断抽搐着栽倒在地。也不知黄泉路上,他的魂儿能不能追赶上家人,继续守在一起。
沈思缓缓吁了一口气,觉得胸口微微有些发堵。战争不就是这样,许多人的欲望纠缠在一起,搅杂起庞大而疯狂的漩涡,又将更多人卷入其中。某种意义上,自己恰恰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说什么国仇家恨,归根结底,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欲而已。
可他错了吗?宁城之围他是一定要解的,如果不去,卫悠会死,城中数万百姓也会死。晋王要带他走,他能不走吗?否则早就冻死在辕门之上。那么杀顾明璋呢?顾明璋媚上欺下、残害忠良,难道不该杀?还有昏庸无道不辨忠奸的狗皇帝,为何不反?
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时间竟没有底气了,低下头喃喃自语道:“错了吗?”四周一片寂静,无人作答,那些充满怨恨的魂灵们都赌气似地故意沉默着。
“念卿!”远远的,晋王在马车旁召唤着他。
沈思甩甩头,摒弃掉私心杂念朝晋王走去,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马,胡乱扯去沾满尘土的斗篷:“守之,有茶吗?”
晋王笑眯眯着从身后拎出一支酒壶:“不止有茶,还有好酒。”
沈思欣然接到手中:“如此更好。”他仰起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抹去嘴角边渗出的酒水,“守之,今日一战就算是胜了吧?”
晋王点头:“不止是胜,而是大获全胜。”
沈思扁扁嘴角:“是啊,是大获全胜。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不觉得欢喜……”
晋王从他手里取过酒壶也喝了两口,眼望着萧索的战场幽幽叹道:“唉,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泽州一战,晋王以千余人的伤亡大败二十万京营官兵,逃出晋原之时,顾名珍身边只剩了两三万老弱残兵,他不敢有丝毫停歇,一口气逃回了京城。大约是看在死去堂兄顾明璋的面子上,小皇帝并未治他的罪,只是以“回府养伤”为名夺了他的兵权。
相较之下,真定府一线就没这么轻松了。左军都督府的人马本就是北方人士,丝毫不会受到天气与环境的影响,且背靠北平、宜府两卫,进可攻,退可守,恐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定。好在真定府距晋阳较近,兵强马壮战备充足,即便是打上个一年半载也能应付。
离开泽州,晋王一行并未急于返程,而是特意绕道西线,沿途巡视了各地的布防状况,直至立冬时节,大队人马才风尘仆仆赶回了晋阳。
得知晋王班师回城,王妃早早就率领上下人等将王府里里外外洒扫得窗明几净,室内各处都摆放了暖房里培育出的新鲜花卉,家具陈设也都打理得焕然一新。戈小白、张锦玉两位公子更是早早画眉敷面,穿红挂彩,妆扮得人比花娇。
王妃本是满面笑容站在府门前迎接晋王的,可一见分别多时的绯红郡主,她当即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大声训斥道:“不孝女,你还有脸回来吗?”
郡主好久不见娘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没少牵挂。此刻也顾不得是否挨骂,只管可怜兮兮跑上去抱住王妃撒娇揉蹭道:“娘,我好想你,绯红知错了……”
不等她说完,王妃已是泪如雨下,再多一句也骂不出口了:“好女儿,乖女儿,娘也想你,每天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听娘的话,不许再乱跑了,往后都乖乖待在娘的身边!”
看她们母女俩抱头痛哭,大有不停不休之势,沈思无奈地看向晋王,伸手揉了揉肚皮。晋王会意地笑笑,过去哄劝王妃道:“好了好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府里就要水漫金山了,有什么体己话,你们娘俩儿晚上回房慢慢聊吧,我猜绯红定是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的。不过现在还是先去吃饭为好,再不去的话,念卿的肚皮都可以敲鼓了!”
王妃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抹干眼泪:“是是是,饿着哪一个都行,就是万万不能饿到念卿,否则王爷你便要心疼肉疼了。”
戈、张两位公子听着,一个白眼乱飞,一个扭头冷哼。
吩咐声上菜,一家人全部入了席。为庆贺王爷凯旋,小白公子特赋诗一首,而锦玉公子也不甘落后地跳了一段西域舞蹈以助酒兴,看得众人开怀不已。
酒足饭饱,又说笑了一阵,王妃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念卿,前几日有人登门来找过你,说是你的朋友,姓陈,名叫陈六道。”
沈思一脸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相识之人中似乎并没这个名字。
“对了,他还留下一张信笺。”王妃招招手,片刻功夫有名侍女捧着张信笺呈给沈思。
沈思疑惑地展开观瞧,纸上只写了城中一处地址,说是在那里等他一聚,虽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可那笔飞扬舒展的字迹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那写字的人,也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
将信上寥寥数字反复读了几遍,沈思“腾”地站起身来,差点带翻座椅。他难得现出紧张而慌乱的神色:“守之,我、我出去一趟!”
说着话也不等晋王回答,便转身匆匆朝外跑去……
第42章忆旧容,一夜乡心五处同
晋王在身后接连叫了两声“念卿”,都没能使对方停住脚步,无奈之下急忙吩咐一众侍卫速速跟上去保护。谁知侍卫们追出门没多久,又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回来了:“属下等无能,实在追不上沈公子的坐骑,请王爷降罪。”
自从上元夜沈思不甚中计被人绑走之后,晋王一直心有余悸,便是晋阳城自己的地盘上也没办法完全放心。现在那小猢狲又跑得没了踪影,他怎能不急?当即拉过王妃追问道:“阿姐,那名唤陈六道的是什么来历,你可派人细细查探过了?”
王妃略显歉意地抿抿嘴:“这……他只说是念卿的旧识,远道而来想见念卿一面。听胡总管说念卿不在府中,便只留下张信笺就走了。我也深怕有人会对念卿不利,原打算遣人跟着瞧瞧去的,可转念一想,若他真是念卿的朋友,这样带着疑心去查人家着实太过失礼了些,因此也就作罢了。”
“哦……是阿姐想得周全……阿姐想得周全……”晋王嘴里赞同着王妃,心里却有些小小埋怨王妃没将对方的底细调查清楚。和“失了人”相比,失些礼数又算什么。见询问无果,他只好再将侍卫们撒开各处去找,若不是王妃拦着,几乎就要将驻扎在城外的晋王三卫都给调进城来了。
连日来舟车劳顿,他确实有些乏了,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顿觉浑身放松。书房的罗汉榻上铺陈着沈思所猎的那张虎皮,晋王半倚半靠在上头,想着当日沈思箭射猛虎的勃勃英姿,想着数月以来与沈思渐渐亲密起来的点点滴滴,又想着该从何处入手调查陷害沈思的真凶,不知不觉,阵阵困意来袭,竟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晋王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冲着外面高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门外值夜的侍从轻声答道:“回王爷,已近亥时了。”
晋王披衣下床:“去看看沈公子回来了没有。”
不出片刻功夫,侍从小跑着回来奏报:“禀王爷,沈公子自晚间出府后便一直未归,去寻找的侍卫也暂时还没有消息。”
晋王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砸了桌上的两只琉璃盏,低声骂道:“蠢材!”
推开门,外头已齐刷刷跪了一地。见晋王脸上乌云密布黑不见底,众人都道是在劫难逃了,还好一名较为激灵的侍从壮着胆子说道:“王爷,小人罪该万死,今晚替沈公子倒茶时,无意间扫到了公子手中的信笺,小人绝非有意偷窥,只是……”
晋王不耐烦地摆摆手:“恕你无罪,看到什么还不快快说出来!”
“是是是,”那侍从抹了把汗,战战兢兢答道,“小人见到纸上有一个‘兴’字,底下还有‘客栈’二字……”
晋王立时吩咐下去:“来人,去将城内所有名中带‘兴’的客栈全部查找一遍!”
有了客栈这一线索,再找起人来就容易多了。很快有侍卫回报,说城西的兴盛客栈曾有肖似沈公子容貌者出入过。晋王当即命人更衣备车,亲自寻了过去。
客栈老板绝没想到自家毫不起眼的小店会迎来王爷大驾,当即亲自跪迎在了门前的台阶底下,从打晋王的马车出现在街口便开始磕头不止。晋王下了车,早有先行前来打探的侍卫领路道:“沈公子就在二楼把头那间客房里,订房的客人姓陈,属下等不敢擅自打扰公子,所以并不知晓屋内情形。”
晋王凤目微挑,抬头瞄了一眼侍卫所言那间客房,房里依稀亮着灯,只是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怕给人看见室内情形一般。他若有所思地迈出两步,在楼梯口又停下了,脚步踟蹰半天,似在担心什么,最终还是定下心快速走了上去。
来在门前,晋王负手站定目不斜视,身边侍卫则极有眼色地躬身上前轻敲了敲房门:“沈公子,公子,王爷来了。”
里面似有人窸窸窣窣说着什么话,却好半天没来开门。这下晋王再也按捺不住,抬起脚“啪”地将门踹开,沉声唤道:“沈念卿!”
门扇大开,里面露出沈思错愕的脸,他就站在门前,手还保持着要去开门的姿势。借着飘忽不定的烛光,晋王发现他鬓发散乱,脸色苍白,眼底似有尚未干涸的泪迹。如此反常的沈思倒把晋王给惊住了,开门前那些个猜疑、埋怨、气恼、不悦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他三两步走到沈思面前扶住对方肩膀:“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莫急,凡事有我。”
沈思看看他,又将目光投向门口的侍卫,晋王会意地摆摆手:“都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要进来。”
待侍卫们关好房门,沈思才哑着嗓子喃喃唤了一声:“守之……”他回手指了指从头到尾都默默站在桌前的国字脸男人道,“这位是陈六道陈大哥,当日我从顾明璋手里逃出来,多亏了他仗义相救才能顺利脱身。当时我二人萍水相逢又匆匆别过,并未细谈家世出身,便只以‘六哥’相称。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晓他的全名。”
陈六道站得身姿笔挺,神色也是不卑不亢,见晋王望向自己,只抬手抱了抱拳:“在下陈六道,见过晋王爷。”
听闻陈六道是沈思的救命恩人,晋王顿时带上了三分笑意,连对方不甚恭敬的态度也并未放在心上,他上前去深施了一礼:“原是念卿的救命恩人,卫律多有怠慢了,稍后还请到府上小住几日,让卫律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陈兄弟。”
陈六道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晋王会对自己如此客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山野之人不懂礼数,还请王爷见谅。只是此一番前来,是受人所托照顾三公子的,实在无瑕顾及其他。”
顺着陈六道的目光,晋王这才发现床上竟还躺着一人,只因他身形太过消瘦,睡在被子里几乎看不见起伏。沈思见晋王在看,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那人脸颊轻声说道:“守之,你来见见吧,这人……是我三哥。”
“你是说……”晋王瞪大双眼,生怕自己听错了,“你嫡亲的三哥?三公子沈执?他不是已经……”
“此事说来话长,”陈六道开口解释道:“当日沈帅自尽,沈家军出城受降,顾明璋没找到三公子,便命人进城去搜。他们在城内找到人,后动起手来。三公子身中数箭,又断了一臂,终因伤势太重昏了过去。顾明璋的属下以为他已身死,便丢给了搬运尸体的去处置。那负责搬运尸体之人乃是我的同乡好朋,他同我一样心里仰慕沈家父子的人品气度,见三公子一息尚存,便找来具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尸体刮花了脸代替三公子,这才私下偷偷将人藏在乱尸堆里拉了出来。”
晋王只是听听已觉心内凄然,再看沈思,那小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脸孔埋在阴影里,想是不愿给人看见他在掉眼泪吧。若猜测不错,方才之所以拖拖拉拉不肯开门,也是怕给人发现他曾哭过。
陈六道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那朋友带着三公子逃出来后无处可去,便想先到离家不远的小镇子落脚,偏巧我也暂住在附近,就这样遇见了。三公子伤势太重,昏迷了好久,大夫说手臂断了倒不妨碍,只那几箭扎得太深,伤及了心肺,再难痊愈,即便好生将养着,也只这个把月的寿数了。三公子自知命不久长,倒也坦然,只是得知了沈公子人在晋原的消息后,一心一意想来见弟弟一面。我猜测着,他是怕留下遗憾吧,所以即便知道长途跋涉会使他病体加重,我还是打定主意送他过来了。”
晋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细细打量着昏睡中的男人,对方眉目间确有几分沈思的影子,倒比沈思更有棱角些,若非瘦得脱了相,又面色灰败,应该也是一样的风采不凡吧。
见沈思一味立在墙边不肯转身,晋王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怕,念卿,事在人为,哪有什么一定。我晋原地界上有得是名医高手,灵丹妙药,只要倾尽全力,不信保不住你哥哥一条命。”
沈思知道晋王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牵了牵嘴角:“找大夫的事,便交给你吧,这段时间我想多陪陪三哥。”望着被子底下缺失的一块,他狠狠皱了皱眉,“三哥是沈家军中最厉害的神箭手,断了一条胳膊,往后可怎么射箭呢……”话说出口,心头又涌起更多酸楚,连“以后”都没了,还射的什么箭……
正自感叹着,忽见被子里头微微动了一下,沈思飞奔到床前,焦急地俯身问道:“三哥,你醒了吗?看看我,我是小五!”
足足老半天,沈执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努力挪动着,终于睁开来看向沈思,抖动嘴唇唤了一声:“小五……又长高了……”
沈思抓起哥哥仅剩的一只手,抵在额头上几近哽咽:“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三哥,也对不起大哥、二哥和阿爹。”
沈执缓慢眨动着眼睛,目光里带着浅浅笑意,他用两根手指在沈思额头上敲了一记凿栗,因实在没有力气,那一下敲得很轻很轻,几乎没有感觉。饶是这样,已经足够安慰沈思了。
从小到大,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哥哥们从不会过分苛责。被惹急了,也不过是手指团成圆环敲一记凿栗在额头上。哥哥们都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奇大,敲狠了便是一颗油光锃亮的大红包,要用手掌死命揉好久才能消肿。小时候他以为那是一种惩罚,长大了才知里头暗藏着多少疼爱与宠溺。所以渐渐地,他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看弟弟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不动,沈执便知那小子又走神儿了。他用一条胳膊撑着床,企图坐起身来,却因为保持不住平衡而险些栽倒。沈思见状想要去扶,被晋王不动声色地拉到了一边。这沈小五照顾人的水平晋王是亲身感受过的,连他个身强体壮的健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残损不堪的沈家三哥了。
陈六道也本想要出手帮忙的,但见晋王小心翼翼将人搀扶起来,又在背后垫了枕头,手势、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便识相地退到了一旁。
沈执看了晋王一阵,笑问道:“这位应该就是晋王千岁吧?恕沈执不能起身见礼了。”
晋王连忙摆手:“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何须客套。”
听见“自家人”三个字,沈执一双眼笑非笑幽幽瞥向了弟弟。起初沈思还没觉出什么不妥,被哥哥瞪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脸孔一红,生硬解释道:“是啊,晋王是我义父,咱们……都是自家人……”
沈执上下打量着弟弟,无声地叹了口,冲晋王颔首道:“王爷千岁,时候不早了,多谢您亲自过来探看,沈执病体沉疴,就不远送了。”不等晋王答话,他又转头对陈六道说,“陈大哥,你也忙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晋王听得明白,这是做哥哥的想和弟弟单独说说话。他虽不放心沈思独自照顾病人,但也不好出面阻止,只得客套两句乖乖退出了门去。左右已经半夜,懒得再来回折腾,当即命人付钱包下整间客栈,就睡在了沈家三哥对面那间房里。
待陈六道也告辞去睡了,沈执才拉过弟弟坐到床边,轻咳过一阵,他开门见山问道:“小五,我听陈大哥说,将你和阿奺从顾明璋手里救出的是一个叫冯卓生的人?他现在何处?”
沈思神色黯然:“冯大哥他……已经不在了,我本与他约好在山间土庙汇合,再等守之所派的人前来接应,可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了。杀他的人就拿着这种令牌。”
沈思从怀里掏出那块一直带着身边的铜牌子,举在哥哥面前晃了晃,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才略有些失望地重新收了起来。
沈执握住弟弟的手:“阿奺和妹夫……是不是也已经不在了?”
沈思眼神躲闪着:“没,他们夫妻好得很,前段时间还……”
沈执有气无力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别编了,你又编不像。我还看不出来吗?要是他们好好的,你定是早就跟我说起了,哪会等我自己来问。”轻咳了几声,他斟酌着说道,“这一路我也见到了几个旧朋友,我听说……原来宜府卫的布防机密是那位冯卓生冯主簿偷偷泄露出去的……连霍端之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见沈思一味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缓缓吐了口浊气:“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既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跟晋王那家伙沆瀣一气不清不楚?”
沈思紧紧抿了下嘴角:“卫守之他……并非有意谋害阿爹……他实是无心之失,再说我也……”
“住口!”沈执声音抬高了几分,“你可真是阿爹的好儿子,我们几人的好弟弟!现如今阿爹和大哥、二哥再没法子教训你了,我便代他们教训你!还不给我跪下,取鞭子来!”
沈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争辩几句,又怕气到哥哥,于是赶紧跪在床前,回身四处看去,这普普通通的小客房哪里找得到什么鞭子,无奈只好将随身佩剑双手举到三哥面前:“没有鞭子,要不然拿剑鞘抽吧,都是一样的。”
举了半天不见动静,疑惑地抬头看去,却见沈执正笑眯眯看着他:“小五啊,一个人独自在外这么久,为何就没半点长进呢。傻小子,听不出我是在吓唬你吗?三哥身残手残的,打不动你喽。”
沈思站起身,眨巴着眼睛定定看了三哥一会儿,不无委屈地反驳道:“只有你们才总觉得我傻,出了门去,别人可都要称赞我聪明机智呢。”
正说着,不提防三哥出手在他两腿间轻抓了一下,就像在逗弄从前那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儿一样。他吓得连连后跳:“你!老大不小的!”
三哥却笑得开怀:“哟,哪里老大不小,分明是长不大了。总这幅傻样子,往后可怎么办啊……”他笑得一阵呛咳,胸口疼痛难当,闭上眼忍了忍,又轻笑道,“小五,往后三哥也不能陪你了……可怎么办啊……”
第43章思何处,离人空念无尺素
灯架上的烛火一跳一跳,夜已深了。沈执靠在床头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似乎被几句玩笑话耗光了力气,连眼皮也是勉强撑着。
沈思笨拙地将人扶起,撤去了垫在背后的软枕:“三哥睡吧,我在这守着,有什么话咱们明日早起再说。”
沈执依言躺好,却又掀起被角拍了拍床板:“你也别傻站着了,地上寒凉,过来一道睡吧。”眼见沈思踟蹰不已,他小声揶揄道,“莫不是心中装着旁人,便跟自家兄长不亲近了?小五啊,你我可是一奶同胞……”
“三哥说哪里话!”沈思委屈地辩解着,“我是怕自己睡着之后不老实,再踢到你可如何是好。”
见哥哥依旧提着被角在等他,沈思也不多想了,痛快地脱去外衫往床上一滚,泥鳅样钻进了被子。这一间是天字上房,床铺宽大华丽,三哥独自一人睡着空空荡荡,可添了个沈思上去就稍显拥挤了些。沈思人高马大手长脚长,为使三哥躺得舒服,他不得不刻意蜷曲腰身拱起脊背,扭来扭去调整着睡姿。
这情景不由勾起了沈执的儿时记忆:“小五,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放火烧了夫子家的鸡窝,阿爹要罚我们在祠堂跪一整夜。晚上冻得受不住,我就带着你钻进供桌底下睡觉去了。想想那桌子只窄窄一条,可我们两人竟也睡得安安稳稳,唉,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长这么大了,如今别说是供桌,就是这张大床只怕也不敢将腿伸直吧。”
“是啊,那晚确是睡得安稳,可第二天不是早早给阿爹发现了?还加罚了一天不许吃饭呢。”沈思想着想着,呵呵傻笑了起来,“当时我才四五岁,你也不过十来岁,身量能有多高?一张桌子富富有余了。要知道那会儿我可不懂什么宏图大志,每天的头等大事便是一日三餐,结果你还害我饿肚子,切……”
沈执弯起食指关节在弟弟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凿栗:“沈小五你好没良心,我难道没有上树掏鸟蛋烧给你吃?再说若非你睡觉太不老实,一脚踹翻了香炉,滚得满身香灰,阿爹又哪里能够发现破绽。”
“拢共四颗鸟蛋,摔破了一颗,烧炸了一颗,剩下你我每人一颗,连塞牙缝都不够……”沈思两眼瞪着天花板,心绪仿佛飞回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也不知院门口的老榆树还在不在,就是你们离开家那一年,树上那窝喜鹊也跟着飞走了。都说畜生是有灵性的,想必它们早已预知了沈家一门的凄惨命运呢……”
沈执幽幽叹了口气:“是啊,多少年了,辽海卫,开平卫,宜府卫……去年秋,今年秋,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他刻意伪装成轻松的模样,却掩盖不住语气之中的悲凉,“小五啊,待我身故之后,你就叫人将我送回家乡安葬吧。记得挑个向阳的山坡地,前头开阔一些,你了解三哥的性子,我是最怕憋闷的。”
沈思胸口剧烈起伏,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激荡,老半天才艰难吐出一个字:“好。”背向哥哥大力揉了揉眼窝,他又转身抓起沈执的手,“将来我也和你埋在一起,陪你做个伴儿。”
沈执看着弟弟认真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你才多大啊,我可等不得喽。三哥还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呢。阿爹和哥哥们是没机会再享人间喜乐了,你就替我们全家人一并都享受了吧。隔个三年五载,你能来看看我,给我烧点香烛冥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别成日里只记挂着那个‘老断袖’,把哥哥给忘了。”
沈思不悦地拧起眉毛:“怎么会!”
沈执在他鼻子上刮了一把:“怎么不会?你如今不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断袖’?”
被自己哥哥以“断袖”二字取笑,沈思丝毫不觉难堪,反而甘之如饴。和那一刻骤然间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相比,和那段日子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相比,能被哥哥揶揄取笑,哪怕是被训斥,责骂,都已属难得乐事。面对着失而复得的亲人,他一时竟不敢入睡了,他怕明日早起睁开眼,发现这意外的团聚原只是大梦一场。
即使闭着眼睛,沈执也能清楚感觉到沈思身上的不安,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他心头一阵酸楚:“小五,你与晋王的关系,是否真如传言一般?”
沈思微微楞了一下,回答得模凌两可:“就……差不多吧。”
沉默片刻,沈执喃喃低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思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孝?其实最初知道真相,我本打算一剑杀了他的,只是后来……总之我也说不清原因,就是杀不了他,不光杀不了,还忍不住偷偷惦记他。如果有别人要杀他,我想我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他……”
“那若是我想杀他呢?”三哥问得心平气和,却惹了沈思一阵慌乱,嘴巴开开合合不知该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我家小五再不是从前那个傻乎乎只知道习武打仗的蠢小子了。”沈执释然一笑,“那天躺在腥臭扑鼻的尸堆里,我发觉自己还没死,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报仇,要杀了狗皇帝,杀了顾明璋,还阿爹一个清白。等我长长一觉睡醒,你已经把顾明璋那奸人的脑袋给切下来了。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辗转联络到了一位昔日好友,从他那里打听到许多机密消息。得知一直以来害阿爹被皇帝猜疑、被顾明璋忌惮的幕后黑手原是晋王,我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即便是断了一条胳膊,即便是病得仅剩下一口气,我也要替父兄几人讨回这个公道!”
沈思几不可察地微微抖了一下:“三哥……”
沈执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可没过多久,我又听人传说是晋王将你从天罗地网的京城给救了出来,那时我想,这消息若是真的,我便暂且饶晋王一条狗命,只给他点教训算了。结果一路循着你们的踪迹北上,行至半路,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说晋王杀掉钦差忤逆犯上,为了你沈公子竟自起兵造反了。我听后震惊不已,如此一来,我恐怕也杀他不得了……小五啊,但凡我可苟活于世,一定将你从那老家伙身边带走,你不肯我就打断你的腿,拖着你走,扛着你走……可是三哥没用,实在陪不了你几日了。等我死后,总得要有个人疼你护你不是?所以就算我再恨晋王那家伙,也不会杀他,更不会将你们分开……这世上总要有个人对我弟弟好,这样我走得才安心……”
沈思心头五味杂陈,如刀绞一般:“我知道我错了,我这辈子注定罪犯滔天,对不起阿爹,对不起哥哥们,也对不起姐姐、姐夫,我只是不想连卫守之也辜负了。”
沈执将被子向上扯了扯,严严实实包裹住兄弟二人:“好了,小子,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你想怎样便怎样吧,从小到大都为所欲为惯了,难道这一次还要拘着你?阿爹在天之灵若是责怪,自有我和大哥、二哥替你担着,要打要罚都随他,左右是已死之人,难道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第二日晋王早早醒了,唤过侍从一问,沈家那兄弟俩竟起得更早。侍从还忍俊不禁地回话说,沈公子如小孩献宝一般特命人回府取来了他养的小狐狸和詹士台送他的宝刀,此刻正在沈三公子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呢。
晋王不知沈家三哥的口味,只命人按照沈思的喜好准备了早餐,他们兄弟自小亲厚,想来在吃穿住行的习惯上头也是相差无几的。
将自身打理得整齐清爽,晋王迈着方步踱向了沈执房间。推门进去一看,里间好不热闹,沈家三哥半倚半靠的床头,陈六道端坐在八仙桌前,牛黄抱着圆滚滚的肥狐狸站在墙边,三人一兽齐齐望着屋子中央,沈思正在那兴致勃勃演示着他的刀是如何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
别看沈思在战场上面对着千军万马一派沉稳老练,对付起绯红那丫头来也头头是道毫不手软,可此刻站在自家兄长面前,却好似返老还童变成了五岁小孩,猢狲秉性暴露了个十成十。
听见门响,沈思转回头来草草招呼了一声:“守之。”便又拎着刀比划了起来。小狐狸也从牛黄怀里窜到地上,晃晃荡荡挪到晋王脚边嗅了嗅,又意兴阑珊甩着满身肥肉挪去了床脚。宠肖主人形,无论沈思还是小狐狸,那爱理不理的态度都教晋王十分吃味。他默默苦笑了一下,拎过外衫披在了口沫横飞的沈思肩头:“眼看入冬了,尤其一早一晚凉得紧,你呀,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如何照顾三公子呢。快收拾洗漱去吧,早膳已备好了。”
看着晋王这满是宠溺的语气,体贴入微的举止,沈家三哥的眼神愈发复杂了几分。
外头脚步声响,一名侍从端着洗脸水走到了门口,刚要屈膝见礼,便见晋王迎上前接过水盆亲自放到了架子上。侍从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赶忙双膝跪地埋着头懦懦然不敢出声。晋王见状随意摆了摆手:“下去吧,叫人把早膳送来。”
沈思呆呆看着晋王将布巾打湿,又亲手递给三哥,在一旁小声嘟囔着:“守之,你不必如此。”
沈执也半真半假地推辞道:“王爷乃龙血凤髓不赀之躯,沈执一介草民,万不敢劳动王爷大驾。”
晋王挂起稀松平常的笑容:“权当是为了念卿吧,他太粗枝大叶了,哪里会照顾人。”
三哥净过手,在沈思的搀扶下起身坐定,似笑非笑瞄向晋王:“王爷大可放心,沈执是将死之身,可没力气在小五面前讲您的坏话,不用大费周章地收买人心了。”
品鉴着沈执暗藏讥诮的几句话,晋王自嘲地抿了抿嘴角:“三公子多心了,本王绝无此意。你既是念卿的哥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他着想。”说到此处晋王有意无意挑了挑眉梢,略微停顿片刻才又开口道,“三公子身体虚弱,久居客栈实有不便,我已命人在府中收拾好了一处清幽的馆舍,稍后吃罢了饭就请移驾吧。一来饮食起居更为舒适些,二来也便于念卿照料。”
三哥笑着摇摇头:“王爷的好意沈执心领了。从前之事不管你蓄意也好、无意也罢,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撑着一口气赶来晋原是想再见上舍弟一面,并非贪图你王府里的锦衣玉食。既然时日无多,还请王爷准我留下这一点气节吧。”
沈执语气虽则轻松,话却极重,听得沈思左右为难:“哥,守之他……”
倒是晋王拍拍沈思手背截住了他的话:“确系本王考虑不周了,还请三公子勿怪。三公子能不计前嫌谅解我与念卿,卫律已是感激不尽。”
“哪里话,还请王爷莫要见怪才是。”沈执爽朗笑道,“今后小五就交给王爷照顾了,我这个弟弟自小顽劣不堪野性难驯,若他哪里惹恼了王爷,只管放手教训便是,不听话就拿鞭子抽,反正皮糙肉厚也抽不坏。”
晋王摸不透对方是认真还是玩笑,一时间颇为尴尬,正欲讪笑以作回应,就见沈家三哥转过头去故作神秘地对弟弟耳语道:“他要是真敢拿鞭子抽你,就用三哥教你的八折拳对付他,三十三势‘抢背卧牛’,专攻下三路,放心,他不是你对手。”
声音大得隔张桌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算不得悄悄话,看沈小五被哥哥唬得一愣一愣,绷着张黑黝黝的小脸不住点头,晋王不觉哑然失笑。或许正是因为跟在那样的哥哥身边长大吧,小猢狲不管外表如何争强好胜骄傲狂妄,骨子里仍旧还是纯良、豁达的。
餐毕,侍从撤去盘盏、奉了热茶,又呈上了八百里加急的密报给晋王过目。晋王一目十行扫罢奏报,“啪”地扣到桌面上,随后端起茶杯小心吹去浮沫,慢悠悠饮着,脸上悲喜莫测。
待陈六道与牛黄相继告退之后,沈思急切地询问晋王:“守之,眼下顾名珍大败,真定府又久攻不下,朝廷方面可有下一步举措?”
晋王凤眼一睨,玩味地瞄向沈思:“朝野之中大小将领无数,但小皇帝真正信任的却没几个。他本欲将平叛大军交由老将柳茂执掌,可柳茂年事已高,又坐镇西南分身乏术,遂向小皇帝举荐了自己的女婿……”
“你是说……伯龄?”沈思眉头拧起个疙瘩,眼神飘忽不定,他最为担心的一幕终于要出现了。
晋王将沈思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茶碗放回桌上的时候没拿捏好力道,里面的茶水溅出了几滴。他嘴角含笑,眼睑低垂,随手掸去了粘在袖口上的水渍:“不正是那一位国舅爷家的乘龙快婿。”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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