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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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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作者:洛无奇

第11节

沈思原本安静听着,嘴角还带着一丝轻松笑意,听了那人提起射杀钦差的隐情,他神色一滞,笑容也隐隐淡了下去。

晋王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沈思,对于沈思脸上的细微变化自然明察秋毫。联系起侍卫的话,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再看向沈思,沈思也在看他,二人四目交汇,无声地彼此探询着。

老半天,沈思涩涩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叹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出来,在贼喊捉贼呢……”

晋王双唇翕动:“念卿,我不知……”

沈思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大敌当前,这件事便……不提了吧……”

第40章一夜风,花开万树江边杏

踏着浓重夜色,晋王率大军往晋阳方向撤去。

道路崎岖不平,车轮偶尔碾压过细碎石子,发出“格楞楞”异响,颠得人坐不安稳。一路上晋王与沈思各怀心事,皆静默不语,马车之内显得沉闷而压抑。

晋王本以为刺杀钦差一事定是沈思所为了,无论出手的动机,行事的手法,百步穿杨的箭术,周密严谨的布局,甚至于他腹部那条理应愈合却几经反复的伤口,都已清清楚楚昭示出了答案……可看今日提及此事那一瞬间,沈思竟是万分错愕的,分明并不知情……

晋王思前想后理不出头绪,不免生出些许烦躁。他掀起厚厚的毡帘向外望去,清冷夜风扑面打来,车外成千上万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线,犹如蜿蜒游走的火蛇,伴随着马蹄“嘚嘚”在黝黑山坳中飞速向前窜去。

一名郡主身边的小丫头骑马追了上来,打从晋王的车架边经过,被晋王给喝住了:“雪刃丫头,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话虽是训斥的话,可语气并不显严厉。

被唤作雪刃的小丫头急忙收拢缰绳,碍于行军途中不便下马见礼,她只双手相扣放至左腰处虚福了一福:“回王爷话,因郡主晚间并未进食,从方才起又一直哭泣不止,婢子等实在担心,遂欲前往军需官处寻些果腹的茶点来……”

晋王听见这话并没说什么,只管面无表情地抬手摆了摆,示意对方自去行事便可。他放下帘子闷坐了片刻,心里七上八下总不踏实。女儿生性顽劣,平日里不管挨训、罚跪总是嬉皮笑脸的,此番这幅哭哭啼啼的模样看来真是吓坏了,毕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万一就此急出病来可如何是好?莫如……就干脆将真相道与她了吧……

越想越心疼,晋王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却被沈思手臂一横给拦下了:“啧,都说慈母多败儿,你这慈父也好不到哪里!”他将人扯回原处坐定,不满地斜了一眼,又挑开毡帘朝外喊道:“金多寿!”

听见召唤,金葫芦即刻催马上前,仰起一张苦瓜脸蔫耷耷应道:“公子有何吩咐?”

沈思随手指了指后头郡主所乘车架:“王爷命你过去劝解郡主几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掂量清楚。假若一个时辰之后那丫头还在哭鼻子,就拿你问罪!”

金葫芦本夸下海口要将俘虏尽数击杀,却因“马失前蹄”而漏了三个,他正烦恼着该如何同郡主交代,此刻听见晋王要派自己去开导郡主,不禁苦得五官抽到了一处:“公、公子,我不会……”

“有违上命罪加一等,还不快去!”不等他说完,沈思已干净利落地放下了帘子。

金葫芦左右瞧瞧,相熟的侍卫们都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赶着路,没人肯出言相助,呆愣片刻,他只好硬着头皮挪向了后头的马车,对坐在车辕上的一名小丫头怯怯说道:“姑娘,烦请通禀郡主一声……金福禄求见。”

“等着。”小丫头麻利起身,一扭头进去嘀咕了几句,又钻出来朝他招招手,“进去吧。”

金葫芦把缰绳交给身侧一名兄弟,利落地闪身跳上了马车。他先仔细蹭了蹭靴底,确保污泥灰尘全都清干净了,这才弯着腰心虚地钻进了车厢。

车厢里比外表看着要宽敞许多,里侧是张双人卧榻,铺了轻软的锦缎垫子,中间摆着张红木小几。郡主倚在几上,手里拧着条湿哒哒的帕子,眼睛、鼻尖哭得红彤彤发亮。两名侍女端着茶水、点心立在一旁,上头的东西都丁点儿未动。

金葫芦拘谨站了半晌,方鼓起勇气满心愧疚地开了口:“回、回郡主话,小人无能,有负郡主所托,那些奸细,最终还是跑掉了三个……”

绯红郡主抬头看了看他,抿着嘴角小声叹道:“算了,又不怪你。若非我自以为是,那些家伙又哪来的机会逃走……我都听说了,你们一路紧追不舍接连射杀了好几人,是马匹意外受惊才不得不收手的,念卿哥哥还因此受了伤,他可无碍了吧?”说着话郡主眼里又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现如今父王心里最在意的就是念卿哥哥了,可恨我又连累到他,只怕父王再不肯原谅我了……”

“不不不,怎么会,郡主多虑了!”金葫芦一迭声分辩着,“王爷素来宠爱郡主,哪里舍得真生气,这不,还特特打发了小人过来哄郡主开心呢!如若郡主不能破涕为笑,小人稍后可是要挨板子的!”

绯红郡主心性单纯,又向来十分信任金葫芦,听他这样说,便信了几分:“真的?”

金葫芦急忙点头:“千真万确!”看郡主神色有所缓和,也跟着松了口气,没话找话道,“郡主,其实小人一直不甚明白,您既已贵为郡主了,为何还一心想着做什么女将军呢?要知道,有个王爷那般尊贵不凡的爹爹,有个王妃那般雍容典雅的娘亲,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可是普通人几世也修不来的福气啊!”

绯红郡主抿抿嘴,反问金葫芦:“那你呢?你为何立志想做将军?”

金葫芦挠着头想了想:“最初小人离乡背井跑来投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哪里敢惦记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宁城一役,我那几名同乡都惨死在了乱箭底下,我能保住条小命儿已是万幸了。更幸运的是,还机缘巧合结识了沈公子……”他陷入回忆之中,满脸感喟,“那日我实在饥饿难耐,忍不住偷了缴获来的生肉干吃,谁知被沈公子逮个正着,我本以为铁定逃不过军法处置了,可他非但没有拿我治罪,见我吓得噎着还将随身的酒囊送给了我……说起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便是公子了,不但教我兵法武艺,还给我起了响当当的名号,若一日能成了公子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也算没有白白世上走一遭……”

听他提起沈思的酒囊,郡主不免有些惭愧:“呆葫芦啊,当日在晋阳大街上我还错怪你是小偷来着,你可还怪我?”

金葫芦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赶紧表白道:“不怪不怪,当然不怪!我怎会怪郡主!要不是郡主与我闹出了那场误会,我哪里能得跟在公子身边学本事呢!小人从前便是那蹲在井底下的蛤蟆,眼界只有井口般大小,如今跳出了井沿儿方知天地何其广阔……经了沈公子教导,小人发现原来这万事万物都是讲门道的,仅只一杆枪吧,就有几十上百种耍法儿,什么杨家枪,岳家枪,霸王枪,梅花枪……说到列阵更不简单,什么八卦阵,鸳鸯阵,雁行阵,一字长蛇阵,二龙戏水阵……”他和沈思相处久了,耳濡目染的,只要说起用兵习武这一套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郡主听他啰啰嗦嗦讲了一大通,悠悠笑道:“看,你说的这些都让我羡慕不已。我又何尝不是一只蹲在井底的蛤蟆呢?只不过我这口井更精致华贵些罢了。从我懂事开始,娘亲就每日在我耳边教导说,女儿家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研习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要懂得内外尊卑、三从四德……若我老老实实做个金枝玉叶,这辈子恐怕就是从一座大大的宅院嫁去另一座大大的宅院罢了,抬起头只有那四四方方一块天,然后就相夫教子,奉养公婆,最后寿终正寝,只是想想就好生无趣啊。我也想见识见识,那‘万里无城郭’的边塞到底多苍凉,‘一览众山小’的岱岳到底多雄伟,‘暮霭生深树’的江南到底多清婉,‘杀人如剪草’的豪侠到底多倜傥……”

听绯红郡主讲述着心中的诸多向往,金葫芦似懂非懂,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勇气,朝着郡主狠狠一拍胸脯:“有朝一日,待我金福禄可独当一面之时,便护送郡主游遍三山五岳大江南北,赏尽人间的奇景乐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待郡主有所反应,那两名小丫头倒先挤眉弄眼“嘻嘻嘻”偷笑起来。

郡主吸了吸鼻子,傻傻问道:“木瓜脑壳呆葫芦,你说话可算话?”

金葫芦握起拳头用力一挥:“君子一言,便是千军万马也难追的!”

子时已过,夜色愈发深重,天地间犹如泼了一笔化不开的浓墨。月光隐没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飞禽走兽遁入山林,四野寂静,满耳只有狂潮般奔涌不息的马蹄声。

沈思抛开坐立难安的晋王不予理会,早早倒头睡了。左右是无话可说,空对着反添尴尬。车厢四壁罩着厚实的幔帐,略显闷热,他便将外衫脱去,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

耐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晋王按捺不住,差遣一名侍卫悄悄去后车探看郡主状况。听闻郡主正在与金葫芦相谈甚欢,晋王不免摇头苦笑,枉自己还为那丫头担惊受怕了一晚上。

悬着的心落了地,晋王也觉出了些许疲乏,他和衣卧在沈思身侧,以肘撑头借助灯光默默赏玩起了沈思的侧脸。沈思的呼吸声起起落落,不知是否睡得踏实。晋王无声叹了口气,唉,他和沈思二人总好似命中注定隔着点什么,一路走来事事皆不顺遂,怎得前一日刚刚互诉过衷肠,后一日就要开始同床异梦了呢……

大约是躺得并不舒适,沈思懒懒翻了个身,衣角无意间翻起,露出精干紧实的一小截腰身。晋王怕他受风着凉,抬手要帮忙拉扯平整,目光扫过,惊见那处皮肤上印着团不小的乌青,慌忙掀起衣摆再看,周遭还有其他几处大大小小的瘀伤,想来是抱着金葫芦滚落马下时被石子硌到的。

晋王心疼得无可不可,想碰又不敢,指尖儿悬在半空好一阵,最终蹑手蹑脚爬了起来,轻轻掀开帘子招过一名侍从,附耳吩咐对方即刻取最好的跌打药膏来。稍后药膏送到,晋王并未立刻替沈思用上,这才从外头拿进来的东西还透着丝丝寒气,他生怕凉到沈思,故而先从瓷盒子里挖出一块淡黄色的膏体捂在掌心,待那药膏稍稍融化些,变得温热了,这才小心翼翼覆在沈思的伤处,一下一下缓缓揉搓着,动作虽不十分娴熟,却令人无比熨帖。

车子颠簸得厉害,沈思根本睡不着,只是为了积蓄体力对付顾名珍,他一直在闭目养神。晋王的所有举动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懒怠睁眼罢了。药膏辛辣的气味从背后缓缓飘散过来,熏得人鼻子发酸,沈思索性一骨碌坐起身,按下晋王的手:“只是小小磕碰到而已,不疼不痒的,何必麻烦。”

晋王讨好地笑笑,样子莫名有些可怜:“服侍我家念卿哪里会麻烦?欢喜还来不及呢。我可是藏了私心的,先将你照顾得舒舒服服、无微不至,日后你便是走到哪里,也都离不开我了。”

沈思被他说得哑然无语,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守之,我早就想同你说了,待到击退顾名珍之后,我替你去守真定府如何?”

晋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怎么,还在为我误会你射杀钦差一事置气吗?”

“我不生气,只是有些失落罢了。”沈思别过头去,不肯直视晋王,“论心机城府,我万不及你,可说到战术谋略,我未必输你。想逼你起兵造反,自有无数办法,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从未想过使手段去算计你,更不会陷害于你。你妄下评断如此看轻我,我心里头不太舒服。”

晋王急忙解释:“当时我并未全信,只是桩桩件件的证据都……”话未说完,他自己住了口,事已至此,再多辩解也是无益了。

沈思心平气和地摆摆手:“无妨,个中曲直并没什么要紧。设若你是纯粹为了替我报仇而起兵,我感激不尽,又或者你是因钦差之死被逼无奈方才起兵,我照样铭感五内。归根究底,你也是为我才被置于了两难之境。为了区区一个沈思,你不惜动摇苦心经营十数载的晋原基业,我看在眼里,镂骨铭肌。受人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你这份深情厚谊。”

晋王冷笑一声,强压着不悦反问道:“然后呢?便是要去替我守疆卫土权作报答吗?”他音调不自觉抬高了几分,“念卿,你我之间难道还分得这样清楚吗?我对你心意如何,你早已知晓,你心里如何待我,我也能看出一二。你以为本王千辛万苦地救你、护你,是贪图你骁勇善战?你以为我会舍得用你去守真定府?”

沈思傻呆呆眨巴了半天眼睛,脸孔一红,底气登时弱了:“不守真定府,我便替你守着北方边关,对付鞑靼人我素有经验。总之我不能因为父兄屈死便就此消沉,躲进王府里自怨自艾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空有一身本事,总不能就此荒废了吧?”

论起争执斗嘴的功夫,沈思骑着马也要被晋王落下十万八千里,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反被晋王三两句话占了上峰。

晋王乘胜追击,摆出王爷架子一拍桌案断然喝道:“此事没得商量!念卿,你为国为民为天为地,就连绯红那丫头你都替她想周全了,就不能为我也想想?换做天下太平之时,你要怎样我便由着你怎样,但今时不同往日啊,强敌当前,晋原岌岌可危,容不得我分心分神,若你再有闪失,我未必有本事保住你!你只想要学以致用大展拳脚,又是否想过本王的感受!”

劈头盖脸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沈思只管低头不语,他脊背挺得一丝不苟,连背影都透着倔强。

等了一会儿,见沈思仍不说话,晋王只当是哪句说得太重呛了他的毛,惹那黑小子耍脾气了,赶紧放低身段软语安慰道:“我并非是教你一辈子都圈在王府里无所事事,便是你想同小白、玉儿一样成日里玩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鬼把戏,我也不答应。我家念卿马背上的风采无人能及,看多少次都看不够!我不过是想你耐着性子蛰伏几日,待晋原局势稍定,你想折腾个天翻地覆我也陪你,总之本王是赖定念卿了,从此后你去到哪儿都不许丢下我……”

任他如何逗弄,沈思却动也未动,还两眼直勾勾盯着壁角,不知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这下晋王更慌了,讪讪凑到近前将外衫披在沈思肩头:“还生气啊?这气归气,也要当心别着凉了。”

“我在想……”沈思缓缓扭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晋王,“除我之外这晋阳城里谁还有理由去杀钦差?谁又有这个本事杀了钦差神不知鬼不觉嫁祸到我头上?”

“呃……”晋王傻傻看着沈思,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哈,亏他还搜肠刮肚地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殊不知沈小五那边厢脑子早已转去爪哇国了。看来又是自己多虑了,和沈小五在一起他总是“多虑”,可仔细想想,人生若常得沈思相伴,又不知能省掉多少无谓的烦恼去……晋王越看沈思越觉喜爱,忍不住将人勾进怀中轻轻在唇上啄了一口,“念卿啊,你果真是个千金难买的宝贝!”

沈思本在全神贯注梳理着案情,被晋王这样贸然打断未免有些不悦,他抬起袖子大喇喇蹭了蹭嘴唇,嫌弃地推开晋王,接着分析道:“选择在这样特殊的时机杀掉钦差,只可能为了两个目的,其一是陷害你,进而挑起晋原与朝廷的战事,其二是陷害我,使你我二人反目,逼你舍我而保晋原,因此那真凶不是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

晋王被他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给逗乐了,窃笑着点头道:“我卫律的死敌遍布朝野上下,你沈家的对头只怕也为数不少,但能轻而易举迷惑住本王的,倒实不多见。他特意选择在钦差赴宴的半途中杀人,看来对你我二人行踪了如指掌,他效仿你布置秘法机关,再以大黄弓杀人,必是对你的习惯与身手十分熟悉,他为使我深信不疑,还特意从你箭囊中取走了几只特制的铁芯箭,足见能随意出入王府与你居住的院落。”

沈思眯起眼睛,眉头拧成了一颗小疙瘩:“若说平日出没小院最多的,便非郡主、金葫芦与牛黄三人莫属了。你那宝贝女儿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有仗可打有热闹可看,但以她的脑子,绝想不出这样周密的行动。金葫芦确是出息得能文能武了,凭我亲传的箭法射杀钦差手到擒来,但他生性纯良,又将我视作半个师傅,断不会害我。再说牛黄,他是在运河岸边被你临时捡上船的,与我们无冤无仇,更何况他没有半点功底,除去会辨识草药和长了张巧嘴外没别的长处了,上次在院子里学人家耍九节鞭,竟差点削掉自己半边脑袋,还不如琉璃老弟使爪子挠人的本领大呢。”

晋王考量再三:“绯红再没分寸,也不会算计到我这个爹爹头上,金葫芦那小子的人品我也信得过,至于这牛黄嘛,刚寻了他上船时我也曾留意试探过他,看情形是真不会武功的,只不过……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刻意隐瞒了身手呢?”

沈思笃定地摇摇头:“武功高低尚可隐瞒,但是否习武之人却是无法隐瞒的。”沈思摊开手掌,将上头的大小伤疤与茧子展示给晋王看,“弓马刀枪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想挽大黄弓,更要比常人多付出百倍努力。你没见过小牛大夫的手,细皮嫩肉,比姑娘家还精致呢。”

这下轮到晋王蹙眉了,除去提及的三人,还有谁可自由出入小院而不被怀疑呢?大总管胡不喜管理府内庶务,每日要到各处巡检,可算做一个。谭氏兄弟的外甥杜少灵身为工正负责修葺府中房舍,也算一个。詹士台最初对沈思满心鄙夷,却在相熟之后与他惺惺相惜,常去院中切磋武艺,应算一个。戈小白、张锦玉二人三不五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去示威一番,姑且也算吧,如此看来,还有送饭的丫头,打扫的杂役,除草的花匠……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

正思索着,忽听见马车外头有属下奏道:“禀王爷,顾名珍所部先锋已逼近我军后方八十里处!”

晋王与沈思对视一眼,谨慎问道:“距断云谷还有多久路程?”

外头人答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晋王长舒了一口气,点头自语道:“断云断云,添上几条恶鬼,便是断魂了……”他缓缓坐定,神色从容,“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外头那人答得干脆:“万事具备,只待顾名珍一入谷,便可收网了。”

沈思闻言顿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他“腾”地站起身,穿好外衫扎紧腰带,朝晋王一伸手:“拿来。”

晋王不解:“拿什么?”

沈思不耐烦地撇起嘴:“自然是你主帅的令牌了!我这就去跟张大人借一队兵马,帮你引顾名珍入彀。”

这也是事先商议好的,是沈思再三请命、并保证万无一失之下,晋王才许他打了这个不是头阵的头阵。此刻晋王不情不愿解下令牌递了过去,还不忘反复叮嘱道:“诸事小心,保重自己,可莫再像追击俘虏一般摔个鼻青脸肿的回来了。”

沈思得意洋洋一挑双眉:“摔得鼻青脸肿,自然有人伺候上药,怕些什么!”他冲外头打了个呼哨,唤来自己的坐骑战风,又回过头笑意盈盈朝晋王招手,“对了守之,方才……方才你使的什么名堂……”见晋王满眼迷惑,他红着脸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唇,“喏,就是……就是这个……”

晋王昂首大笑:“念卿是想本王再施展一番?”

沈思孩子气地连连点头,眼珠儿晶亮:“嗯!嗯嗯!”

晋王只觉胸口暖融融,霎时涌起无限疼惜,他起身拥住沈思,手臂紧紧箍着那具年轻的身躯,似要将人生生揉进体内一般。抱了一阵,他闭上眼,压抑着将对方拆剥入腹的强烈欲望和将魂魄扭结到一处的浓重爱意,只是极为轻柔地在对方唇角印上了滚烫的一吻。

再睁开眼时,沈思已如猿猴般灵巧地从窗口窜出,纵身跃上马背,只神气活现丢给他一句话:“去去就来!”便俯身冲入了茫茫夜色。

晋王回味地舔舐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笑容从脸上慢慢荡漾开:“这只小猢狲……”

第41章旌鼓响,将军百战生死场

是夜月黑风高,寒星寥寥。

接任了堂兄左军都督之职的顾名珍独自一人坐在中军大帐内,正醉眼惺忪地执壶喝着闷酒。与晋王隔水对峙已半月有余,却始终相持不下,这令他颇为苦闷。

自从堂兄死后,顾氏一族便已不复早年盛况了,小皇帝的无限荣宠是给顾名璋一个的,既然人都没了,情分自然随着烟消云散了。现如今小皇帝跟前的红人乃是柳氏一门,及柳氏的姻亲襄樊郡王卫悠。尤其卫悠最小的弟弟卫谦,更是因了早年伴读数载的情谊被皇帝另眼相看,引为亲信。若待一日那两家朋比为奸把持了军政大权,只怕顾家在朝中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

此一番率军平叛,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如能大获全胜,必可再享无限风光。可若然失败,恐也难逃“弃如敝履”的凄凉下场。依小皇帝的意思,是教他速战速决攻下晋原,斩了叛贼卫律的人头以告天下。可晋王每日据守不出,他也不敢贸然强攻。毕竟这晋原是晋王的地界,卧虎藏龙深不可测,而晋王本人又素以狡猾奸诈著称,谁知背后打着什么鬼主意。再则顾家上下多年来横行无道诸恶做尽,早已是外强中干腐朽不堪,为这一战,他赌上了大把的人力财力,实在输不起。

正自冥思苦想着对敌之策,互听外头探马疾驰而来:“报报都督,入夜之后对岸晋军营地忽然起火,情势混乱不堪,现已有上百座营帐被大火焚毁。”

“什么?竟有此事?”顾名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身经百战的晋王会犯下此等低级错误。他赶紧带了人手持“千里眼”登高远眺,果见一江之隔的晋营已然陷入火海之中。

饶是亲眼得见了,顾名珍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这场火是天灾?意外?还是另有蹊跷?会不会是晋王布置下来使自己轻敌冒进的陷阱?晋王卫律在先帝几子之中出了名的诡计多端,否则兄弟九人被杀的被杀、惨死的惨死,何以他能独善其身?

正在为可否出兵而犹疑不决时,又有手下来报,说听见河对岸响起讯号声,是派去晋阳城的几名密探回来了。顾名珍赶紧派人前去接应,并责令卫兵严加警惕,以防晋军突袭。

在沈思等人的穷追猛打下,最终活着逃回顾名珍营中的只有三人。那三人俱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其中一个被箭射穿了肺腑,虽说还撑着一口气息不肯散去,可军医官看过只管摇头,说是根本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剩下两人包扎了伤口喂服了药汤,勉强还能说出话来。于是他二人便轮替着断断续续将一行人如何遭遇到绯红郡主、如何被押回晋营、又如何在大火之中趁乱逃脱等等经历讲了一遍。

按照他二人所述,这火应是晋王的宝贝女儿意外引燃的,因天干物燥,扑救不及,大火烧毁了存放粮草与辎重的仓库,如此一来,想那晋军很快就会不战而溃了。

比这更让人振奋的,还有另外两条消息。其一是晋王宣称平阳府、潞安府驻扎着二十万援军,其实只是虚张声势,那两处根本无兵马可为策应。至于其二就更加荒唐了,原来卫律真是色中饿鬼,被沈思迷住了心窍,为那小子反抗朝廷不说,连出征打仗都不忘日日缠绵、夜夜云雨。

每每想到“沈思”这两个字,顾名珍都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堂兄顾名璋就是惨死在沈思手上。沈思不光杀了人,还将人头割下悬挂在闹市,简直是对堂兄的莫大侮辱。堂兄生来风华绝代,美艳无双,即便如今斯人已逝,顾名珍只要闭上眼睛仍能看见那张白玉般精致无暇的脸孔浮现在眼前,想起那柔滑的青丝,尖翘的下巴,粉润的薄唇,以及无数个夜晚红绡帐内的旖旎风光、无边春色……

沈念卿,我顾名珍定要将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待到顾名珍集结了大军杀至对岸,火势还未完全熄灭,只是晋军已仓促拔营落荒而逃了。

大火过处,一应器物悉数化为灰烬,绵延数里的毡帐彻底烧成废墟,焦黑的木头与残破的布片零落遍地,其间横七竖八遗落着数不清的兵器、铠甲、旗杆,甚至搬运重物所用的车架……

顾名珍双手紧紧握起拳头,阴郁的眉眼间难掩激动之意:“来啊,与我传令下去,大军全力追击!能生擒逆贼卫律,或取沈思人头者,赏千金!”

士卒们见晋军突遭大火,已生出了几分幸灾乐祸,认定那些都是败军之将,不足为惧了。此刻听说还有如此丰厚的悬赏,无不争前恐后想要大干一场。顾名珍自己也是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他要擒获晋王再振顾家威名,他要杀了沈思替堂兄报仇雪恨,其情切切,连手里的战刀也似能感知到主人的决定,在鞘中极不安分地锵锵鸣响起来。

荒野间白雾弥漫,将远山近岭淹没其中。顾名珍一路马不停蹄,穷追不舍,终于在接近凌晨时分摸到了晋军的尾巴。及至行到一处谷口,顾名珍骤然抬手叫停了队伍,这是处凹字形的谷地,两侧陡峭的崖壁如巨门般直冲云霄,中间隔开一条十几丈宽的夹道。再往远看,路途顺山势缓缓而上,一侧是灌木丛生的山坡,一侧是高低起伏的巉岩。

和顾名璋不同,这个堂弟多少是读过些兵书的,很清楚“山林莫入,穷寇莫追”的道理。晋王就在眼前,竖起耳朵甚至能清楚听到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响,顾名珍再次陷入了两难之境,追上去吗?万一前方有埋伏该如何应对?那么不追?难道眼睁睁看着捉拿晋王的大好机会从手中溜掉?

犹豫再三,他抬手招来随行向导:“此处是什么所在?”

向导细细答道:“回都督话,此处名为断云谷,穿过谷口,翻过前方小山是一片丘陵地带,山下有条河,名唤‘野水’,这时节河水应已干涸了大半,十分清浅。”

顾名珍垂首暗忖,这谷口虽看着凶险,可两侧俱是悬崖峭壁,伏兵无处藏身,且山石嶙峋不宜马战。山下便是丘陵,地势开阔,更加不便埋伏。若他猜测不错的话,晋军之所以选择这条路,很可能只是为了就近补充水源,稍事休整。

就在此时,身旁一名眼尖的兵士突然手指前方山坡惊呼道:“都督请看,那里有人!”

顾名珍闻言抬头望去,漫山衰草皆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依稀分辨出坡顶立着的一列黑色身影。那行人大约二三十个,皆稳稳骑在马上,缁衫皂袍一字排开,似专门在此迎接他们一样。

“唰”地一声,位于队列最前端的士卒横起盾牌拼成了一道铜墙铁壁,紧接着两队射手弯弓搭箭瞄准来人,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见此架势,那行人非但未逃,反策马俯冲而下,直待接近了箭支的射程范围才陡然收住脚步。带头一人年约二十岁上下,头顶并未束冠,只勒了条素色额带,面上犹有三分稚气。与身后那班重甲执剑的军士相比,他倒好似在自家院子里散步般轻松自在。

先锋官催马上前正欲出手,就见那人居高临下望着顾名珍,漫不经心说道:“嚯,原来你就是顾名珍,我早该想到了……”他似忆起什么开心事一般,笑声在山谷间荡起阵阵回响,“和狗皇帝抢男人,倒有些胆量,怪道那场火没烧死你。”

“难不成你就是……”顾名珍瞳孔骤然收紧,眯着眼睛冷冷观察着远处的少年,虽然那日他没见到正脸,但声音却记得清清楚楚,他断定那就是沈思无疑!

眼见仇人就在眼前,他浑身颤抖,血脉沸腾,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重又被丢回了事发的那一晚当时他正与堂兄颠鸾倒凤尽尝床笫之欢,不想被凭空跳出来的沈思给一掌击晕了,等他再醒来时,满眼已是烟雾弥漫火光憧憧,他急忙起身去找堂兄,却只在地上摸到了一具冰凉的无头尸体。后来横梁坍塌,将他砸在底下,后背留下了大片灼烧的伤疤,坑坑洼洼狰狞丑陋,大腿处的伤痕更是深可见骨。多亏几名卫兵拼死相救,将他拖出火海,才最终捡回一条命。

此刻他已无心多言,当即下令:“放箭!休要听他胡言乱语,立即与我将他射落马下,格杀勿论!”

话音落地,万箭齐发,箭阵如黑色暴雨般袭向对面山坡,带着嗖嗖疾风钉进了沈思等人身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即便偶有几支得以近身,也瞬间被利箭劈成了两截。

“顾都督,”沈思对那些毫无威慑力的箭支视若无睹,只管笑吟吟隔空喊话道,“此处山高谷险,深林障目,顾都督该不会是怕得不敢追来了吧?既如此我索性对你说句实话,这山下已布满伏兵,严阵以待,你若前来,必定是有来无回的!”

顾名珍瞪着他目呲欲裂:“小子,休要张狂!两军对战从不是靠一张嘴取胜的。”

“哦?”沈思挑挑眉,“我是为了都督你着想,至于你信与不信,我并不强求。不过我还带了一份厚礼过来,请顾都督笑纳。”

说着话他持弓在手,飞快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照着顾名珍所在方向瞄也未瞄抬手便送了出去。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众人只见到弓背上金光一闪,尚未看清手势动作,那箭已带着千钧之势来在了眼前。

谁也没想到他貌不惊人竟有如此臂力,百丈之外尚能精准无误。顾名珍身侧侍卫急忙挥剑去搪,剑刃砍上箭身“仓啷”一声,激得火花四射,那箭竟完好无损,只是稍稍偏离了角度,箭头挑起,“嘭”地砸向顾名珍头顶,竟将其所戴头盔整个掀翻在地。

重击之下,顾名珍一阵晕眩,在马上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满头黑发顿时披散了下来。那头盔被射得凹陷一块,咕噜噜滚在地上,大军登时哗然,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再抬头看时,沈思已带着那一队兵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名珍在几名侍卫的搀扶下坐好,嘴角抽搐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而又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沈念卿!我倒看你能嚣张几时!来啊,给我冲!踏平这片山坡!有临阵退缩,及驻足不前者,斩立决!”

身边几名谋士见他羞愤交加,情绪激动,纷纷出言相劝:“都督,切不可意气用事啊,那少年所言虽不知真意,却也有几分道理,还是小心为妙啊……”

顾名珍渐渐由大笑转为冷笑:“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不就是看透我们会心生畏惧,而故意在吓我们吗?若真有什么大军,又何须特特跑出来演场戏告知我们呢,直接动手不就得了?哼,哼哼,诸葛亮唱空城计,正是因为城内根本没有伏兵!这把戏玩了一千年,竟还有人没玩腻。”

旁人待要再说什么,只见顾名珍反手一剑齐刷刷砍断了对方的马头,那马挣扎着颓然倒下,热乎乎的血浆喷了一地。顾名珍收剑入鞘,指着地上的马尸冷冷说道:“再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形同此马!”

顾名珍将大军分作前中后三队,前队以骑兵为主,可利用力量与速度上的优势快马冲击晋军,寻找弱点,佯动诱敌,集中突破,进而使其迅速瓦解,牢牢把握住战场的控制权。中队由步兵组成,又分成无数小队,每队配有弓弩手、长抢手、狼筅手、火箭手等二十几人,遵照号令变换阵型,将敌人个个击破。后队则是一些老弱病残及伤员,专责补给与接应事项。

大军浩浩荡荡穿过谷口,并未遇到任何异状,一鼓作气冲上山顶,果见山下蜿蜒着一条宽阔的河水,水流舒缓,几如静止了一般。河对岸是大片起伏的丘陵,远远可见晋军行进时搅起的滚滚烟尘。

顾名珍心头一阵悸动,胜利已是唾手可得了!他抬头看了眼天,大朵大朵的云彩低低压向地面,早晨的太阳光从云层缝隙间透下来,在地面投射出形状各异的阴影,那些影子随着风吹云动而缓缓游走,恍若是从阴间潜行而来的鬼魅。

深吸了一大口气,顾名珍猛一挥手:“冲锋!”

六鼓齐响,大队骑兵如山洪般奔腾咆哮着倾泻而下,一股股洪流眨眼间越过野水冲进了晋军的队伍。晋军虽已做好准备摆好了阵型,可在强大的冲锋面前很快便溃不成军了,前方的兵马急忙回转来救,结果更添混乱,战马与战马相互拥挤、碰撞,扬起前蹄咴咴嘶鸣着,战旗倒伏遍地,士兵仓惶四窜。

眼见骑兵的任务已经完成,步兵列队接替而上,顾名珍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四郎,我现在就去替你报仇!待我割了沈念卿的脑袋去坟前祭你!”

他抖起缰绳,欲随部众一起冲下山去,无奈被两旁的侍卫策马拦下了:“都督不可!刀剑无眼,万一都督有所损伤,只怕军心不稳!”

顾名珍扯动马首:“都给我让开!本都督自有分寸!”

正僵持着,互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恍若是晴空惊雷震彻天际,那些马上的、地上的兵士都楞了一愣,纷纷寻找着响动的来源,很快他们发现,山脚处被炸开了一个深坑,尘土飞扬而起,血肉、碎肢迸射四溅,方才生龙活虎振臂冲锋的队伍,眨眼间便倒毙成为了遍地死气沉沉的尸体。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足足静止了老半天,顾名珍身后一名谋士才结结巴巴说道:“是、是火炮!八成是虎蹲炮!”

不待他说完,很快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些大小铅弹、石弹好似长了眼睛般,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顾名珍的步兵方阵之中,密集的队伍霎时间被炸得四分五裂,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顾名珍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马匹惊慌地踏动着四蹄,驮着他原地转起圈子,好不容易控制住坐骑,他气急败坏地冲那名谋士吼道:“什么炮?什么虎蹲炮?”

那谋士只是个半吊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哼哼唧唧半天也接不上下文。短短片刻功夫里,从山脚到晋军阵地这一段路途已是处处开花,炮弹犹如从天而降的根根巨杵,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捣向地面,要将黑压压密如蚁群的人和马匹全部碾压殆尽。

火炮不同于刀枪,你看不见它从何处发起攻击,也没办法挥动武器拼力一搏,只能在未知的恐惧中暗暗祈求死亡不要降临在自己头上。恐惧如怒潮席卷而过,那些为了立功为了赏赐而奋勇争先的士兵纷纷调转方向朝后退去。

顾名珍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往前冲!不许退!击鼓!击鼓!”

可在死亡面前,已经没人顾得上主帅的号令了,十数万人马翻江倒海般齐齐涌向小山,顾名珍的侍卫不得不簇拥着自家主子迅速向后撤离。

原本分崩离析、毫无招架之力的晋军瞬间换了一副面貌,在令旗的指挥下飞快集结成列,向官兵展开反攻,他们三列一组,引弓朝天,随着号令同时射出,密集的箭矢在半空划出一条条流畅的曲线,穿刺进那些慌乱奔逃的血肉之躯。又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两队铁甲精骑从侧翼杀出,长刀快马,虎虎生风,呈合围之势将夺命狂奔的官兵团团围住,从容不迫逐次击杀,刀锋扫过,身首异处。

顾名珍浑身湿透,分不清是血是汗,大声咆哮着:“不许退!都给我冲!冲!我要杀了沈念卿!捉住晋王老贼!”可不管他意愿如何,终究逃不脱被溃退的士兵裹挟着朝谷口撤去。

另一侧下山的路狭窄崎岖,容不得大股人潮同时通过。横冲直撞下,那些位于最外侧的士卒不等接近谷口,便噼里啪啦滚下了山崖,来不及呼救与惨叫,眨眼间尸骨无存。有谁挡在马前,阻住去路,只管一刀砍了便是。无论曾经的兄弟,好友,乡邻,在死亡面前人们已经全无顾忌,他们策马踩踏着同伴的身体向前狂奔,完全顾不上去看一眼某个昨夜还在并肩巡逻、同桌饮酒的家伙此刻正横陈马蹄之下,肠穿肚烂,无助呻吟。

死就死了,一条人命而已,对于偌大的周朝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此情此情便是地狱最真切的写照。

那场惊心动魄的追击与逃亡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后,野水岸边的丘陵地重又恢复了寂静。

日中正午,却不见阳光,天色青白而朦胧,旷野里飘散着薄薄的红雾。放眼望去,满目焦土尸骸,血肉模糊,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马匹。残损的衣物、焦枯的毛发和辨别不出颜色的旗帜碎片随风翻飞,起起伏伏,时而被卷上半空,又飘洒而下。

偶尔会从尸堆里探出一只僵直的手臂,不甘心地伸向半空,像在等待谁来搭救,也会有一两张尚算干净的脸孔,带着满眼的愁苦与眷恋,死不瞑目。

沈思率领一队骑兵直追出三十里,几乎将顾名珍残存的部众全部击溃。等他带队返回的时候,晋军正在清扫战场,那些尸体被集中到一处,堆砌成一座座规模可观的小山包,再点火烧掉。无数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滋滋作响的火光里消失了,没有一块墓碑,没留下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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