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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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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得外头水声响起,床幔内的卫悠便知事情发展一切顺利,他登时隐去脸上的孟浪之态,转换成激动而欣喜的笑意,小心轻唤了一声:“小五……”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现身在他眼前正是沈思。

沈思自那日听曲之后,便想方设法与揽月仙取得了联络。是揽月仙将卫悠早已计划好的见面方式转告给他,这才有了此刻以风流韵事为掩护的“闺房密会”。

沈思一见卫悠,好似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般,当即热泪盈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卫悠连忙走上前去将人揽在怀中,紧紧抱着,用手一下一下摩挲着后背,低低耳语:“小五莫怕,只要我们好好活着,总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沈思向来敬重卫悠,并不愿在卫悠面前显露得太过脆弱。他很快平复下情绪,失落地叹息道:“只可惜我杀得掉顾明璋这个奸贼,却没本事杀掉那个罪魁祸首狗皇帝。”

卫悠拉了他在床边坐定:“念卿你听着,想成大事,必要忍人所不能忍。被人看见心思,就先输了一半。背负骂名不算什么,忍辱偷生也不算什么,正因为他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才更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力气,以图来日出手之时,能矢无虚发,一击必中。”

沈思幽幽望着卫悠,耳边响起了从前恩师曾仓先生的话,那时曾仓先生评价他二人说:“沈思小儿生性豁达,身藏浩然之气,是为真君子。而伯龄能屈能伸,不拘一时之得失,堪成大器。”

是啊,卫悠从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他沈思又何尝没有远大志向?只是卫悠如今还在朝着目标坚定前行,他却要与心中的战场挥手作别了。

见沈思静默不语,卫悠忽而说道:“小五,我就要成亲了。”

沈思一愣:“啊?和哪家的姑娘?”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莫名沉了一下,胸口微微发涨。

卫悠仿佛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事,语气之中无喜无忧:“是大都督柳茂之女柳月娴,皇帝赐的婚。”

“那……”沈思喉咙一阵干涩,“恭喜你了,伯龄,从今往后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真好,真好……”

“你该知道,这婚事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步棋子而已。”卫悠短促地笑了一下,“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是三个‘横’字。第一个‘横’为‘连横’,迎娶柳月娴,与强大的柳氏家族结盟。第二个‘恒’,意指‘持久’,要静下心来掩藏实力,暗中壮大。第三个‘衡’便是‘制衡’,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当属皇帝与晋王,只要他二人斗起来,大周必乱,他二人斗得足够凶,我才能趁机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亲信嫡系,等候时机取而代之……”

听卫悠述说着自己的复仇大计,沈思好像又回到了红崖顶上的少年时光,他不知不觉放下了那些伤心痛苦,变得平静了。

那一夜揽月仙姑娘的卧房里早早熄了灯,尽忠职守的密探们曾去听了一回壁角,却只听见床板摇动的“咯吱”声响。几个男人相视一笑,满眼玩味,彼此尽在不言中。

几日之后,歌女揽月仙脱了贱籍,被一顶青呢小轿抬着,由打侧门进了襄樊郡王府。听说她进门的时候一没有嫁妆,二没穿喜服,唯独手里抱着一盆含苞的石榴。

只待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一时开,自此那榴花也如其主人一样,夺得了郡王爷的万千宠爱。旁人只道揽月仙此举是讨个“多子多福”的好彩头,没人知道,那其实是沈思馈赠与卫悠的新婚之礼。

四月二十八药王诞,对周人来说算是大节日。这一天城中要举办热闹非凡的庙会游行,善男信女们则筹款塑了药王爷爷的金身,敲锣打鼓送往城郊北山的药王庙供奉,再对着它烧香祭祀,顶礼膜拜,以祈求药王爷爷济世救人,造福万民远离病痛之苦。

今年因顾明璋大都督遇刺身亡,凶手在逃,城门戒严,故而庙会并没往常热闹,参加集会的百姓也少了将近一半。队伍只在最为热闹的几条街上来回转了两圈,便意兴阑珊地准备出城了。因都尉司盘查得紧,许多信众不愿自讨麻烦,只将药王金身送到了城门口,余下送往庙宇的事项则合力交托给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守城士卒上前仔细检查着塑像,东敲敲,西打打,歪嘴笑道:“呦,今年这药王爷爷怎么像是小了一号,成色也不足嘛。”

跟在队伍里准备出城的金行刘掌柜一听这话不免多心了,塑像是他家铺子承造的,如此说来岂不是在怀疑他掺了假?于是赶紧上前打着哈哈解释道:“军爷有所不知,这几日城里闹‘贼患’,搞得人心惶惶,各个行当都难免受到波及。大家伙银子赚得少了,自然舍不得往外掏,最后只能委屈药王爷爷他老人家了。”

那小兵斜了他一眼,满是不屑:“要不说你们这些买卖人无奸不商呢,到什么时候都不吃半点亏。去去去,后边站好,查到你的时候再过来……”

正嚷嚷着,由打街那头突然窜出一匹马来,马背上坐着个男人,一边跑还一边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闪开,马受惊啦!”

那马冲到城门口,实在勒不住缰绳,在撞翻两名盘查的小卒之后,又撒开四蹄朝外奔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咦,那人不是画像上姓沈的?”

因事出突然,守城那几队士兵根本没看清骑马人的长相,这话一出当即炸开了锅,几个小头目更是吓得面无血色,管不了是真是假,即刻上马全力追去。剩下众人也都心不在焉了,眼见查不出什么问题,朝着游行队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走吧,烧了香都尽快往回赶,保不齐又要闹出什么乱子了,稍后城门戒严,只怕你们就进不来了。”

药王金身千辛万苦送进庙里,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因惦记着回城的时限,众人一窝蜂烧了香叩了头,便匆匆往城内赶了回去。

待药王庙里彻底恢复平静,两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出来关紧了庙门。大殿后头,卫悠带着数名心腹走了出来。几人合力抬起药王像,打开机关,原来内壁是空心的,沈思正蜷缩身体躲在里头。

塑像又厚又重,密不透风,只能靠鼻孔处挖出的两只细孔维持呼吸。沈思憋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被拽出来后猛喘粗气。可一想到自己竟然活着逃出了京城,他脸上不禁又流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城门口的惊马自然出于卫悠手笔。他很早前就已有了全盘计划,先是派人秘密赶制了一座与刘氏金铺分毫不差的大幅塑像,又在庙会前一日偷偷调了包,同时将沈思藏在了其中。卫兵敲击塑像时,他藏在暗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生怕对方感觉出实心与中空的声音有别。好在那家伙眼里只看到了金粉的成色,无瑕顾及其他。塑像的分量虽经过了周密计算,和实物却总存在着少许误差,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端倪,他只好想办法制造出突发的混乱,借以分散守卫注意。

事不宜迟,卫悠赶紧找出预先备好的衣服帮沈思换上,又塞了些面额不一的银票在他怀里,嘱咐他可赶往襄阳寻找自己父亲留下的旧部,暂且避避风头。

二人还来不及道别,一名心腹便疾步跑了进来:“王爷,山下大批官兵正朝我们这里赶来,八成是沈公子的行踪被发现了!”

卫悠与沈思对望一眼,心里大叫不好:“小五莫慌,随我从后门走,那里给你准备了快马。”

沈思在卫悠带领下朝后院奔去,谁知他们刚出了门口,就见另一队官兵远远包围了过来。沈思心急如焚,他自己被发现倒不要紧,大不了豁出命去搏一场,可卫悠不行,卫悠还要去建功立业,去追求大好前程。

“唰”的一声,卫悠抽出宝剑:“来不及了,索性就拼了吧……”

剑尖上金光闪烁,刺得沈思眼睛生疼,他忽然灵机一动,对!还有办法!

但见他出人意料地猛回身,竟拔剑朝卫悠砍去。卫悠淬不及防,下意识抬剑抵挡,剑刃与剑刃“当啷”磕在一处,沈思趁机压过去贴在卫悠耳边命令道:“快,用剑刺我!”

卫悠瞬间明白了沈思的意图,是苦肉计!这虽不失为一个洗清嫌疑的好办法,但他无论如何下不去手。眼见官兵原来越近,形势紧迫,沈思顾不得许多,他借着助背影遮挡,飞快抓住卫悠手中的剑刃刺向自己。

剑尖“噗”地穿透皮肉,入腹两寸,他还怕山下诸人看不真切,赶紧踉跄着侧过身去,顺势向上一挑,霎时豁开一条长长的伤口。

卫悠赶紧撤回宝剑,想要上前扶住沈思,却被沈思沉声喝止了:“不可!”他丢下一句,“你来追我。”旋即翻身上马,朝山林另一侧飞奔而去,边跑还不忘做样子给官兵看,气恼地回头咒骂着,“卫伯龄!竖子不义,天理不容!这笔账日后我定要与你讨回!”

卫悠迟疑片刻,依言上马追去,他手中倒提着利剑,剑尖上染满尚未干涸的血迹,沿途潺潺滴落。他身后的心腹们也都喊杀声不断,大有与沈思不共戴天之势。

在距离药王庙不远的山坳,被密林遮蔽的阴影里,老三卫谦正跨坐马上,冷冷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神色阴沉。

沈思一时心急,手上失了分寸,伤口从腹部蜿蜒至肋下,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他骑着匹好马,跑得飞快,只不过山路太过颠簸,加快了失血的速度。此刻他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出去……

身体越来越沉重,力气好似与血液一起流走了,双腿几乎夹不住马腹。照此下去,要么是被抓回京城处死,要么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伤处开始麻痹,渐渐感觉不到疼了。他不知道是否出现了幻觉,前方山梁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几匹马,朝他飞奔而来……那是谁?是另一队敌人吗?他视线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来人的脸,连衣服都辨认不出颜色。只有马蹄搅起的团团烟尘迎面卷来,呛得人咳嗽不止,提醒着他那并非假象。

世界变得愈发透明了,不知是天色使然,还是已经堕入了梦境。就在沈思昏昏沉沉跌下马去的瞬间,一个高大身影飞扑上前,一把将他接在怀里。那个人贴近他脸颊说着话,声音却好似从天边传来:“念卿,撑着点,我来了!这一次我定会护你周全,再不许任何人伤到你!”

“卫守之……”沈思明明闭着眼,却一下子认出了晋王,他牵动嘴角艰难苦笑,“你长没长心呐,一会说护我周全,一会又害死我全家……我如何还会信你……”

可丧失意识的一刹那,他心里冒出的念头却是

守之,你终于来了……

第29章春且住,残阳芳草无归处

四月二十八药王宝诞,本该是个喜庆祥和的好日子。可惜满京城乌烟瘴气、混乱不堪,以至人心恹恹,连法会游行也是虚走个过场便悄无声息结束了。

时值多事之秋,大天白日也不太平,这边厢信众刚抬着药王金身走到城门口,那头便有人纵马撞翻数名士卒硬闯出了城。城门戍卫不知听了哪里来的流言,误将其认作是逆贼沈思,当即集结几队人马声势浩大追了上去。

官兵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逮住了人,本以为就此立下大功可领百金之赏了,谁知却是空欢喜一场,那家伙根本与沈思扯不上丝毫关系。他只是城中一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因新得了匹西域宝马想在狐朋狗党们面前显摆一番,所以跑到大街上耀武扬威兜了几圈,怪只怪连马也欺他骑术不精,根本不听驾驭,径自一溜烟跑出城撒野去了。

衙门左审右审,又是晓以利害又是严刑逼供,终究问不出半点有用的讯息,无论如何人是抓错了,最后只能治那小子一个“滋事惹衅、扰害百姓”之罪,狠狠打了他几十大板解气。

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抓人打板子的闹剧还未落幕,位于城东的晋王行馆又忽然发生了爆炸。硫磺、硝石配制而成的火药轰隆巨响,犹如惊雷劈空,震得半条街天摇地动,一幢三层小楼瞬息之间被夷为平地,连门前的上马石、下马石都已炸得四分五裂。

响动过后烈焰腾起,滚滚黑烟笼罩了半天天宇,所幸连日来阴雨绵绵,水汽湿重,火势并未酿成更大的灾祸。救火兵丁很快赶到,持着水铳冲进浓烟之中。馆舍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那些男女老少尽皆挂起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交头接耳着,世传小皇帝召晋王入京贺寿是有意要除之后快的,这场大火不就是铁证?

消息传进宫,小皇帝惊诧不已。火药倒是他命人预先埋下的不假,可如今并非动手的绝好时机。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他与晋王叔侄二人各怀鬼胎彼此算计,已到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境地,之所以还没撕破最后一层脸皮,是因为晋王盘踞晋原日久,兵强马壮财雄势大,并无万全把握可一举将其歼灭。此番晋王冒险进京着实出人意料,小皇帝又生性多疑,在没弄明白晋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之前,他是断然不会轻举妄动的。推己及人,他相信晋王一定在酝酿着什么惊天阴谋,并且早就预备好了足以牵制他、威胁他的后招,不能不防……

小皇帝的生身母亲是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低贱宫女,打从他一出世便被交给了无法生育的柳贵妃抚养。柳贵妃待他虽不比亲生骨肉,却也悉心教导呵护有加,只可惜他实在不讨先帝欢心,品貌、才干都与年长三岁的哥哥相去甚远,眼见他与太子之位彻底无缘,柳氏的态度也就渐渐冷淡了下来,人前还会演一演母子情深的戏码,人后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好在世事变幻无常,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不过是骑马游猎的时候摔了个跤,哪承想就一命呜呼了,而他这个被弃如敝履的家伙竟一翻身荣登了大宝。登基之后他孝奉柳贵妃为太后,又迎娶柳贵妃的外甥女做了正宫皇后,本就风光无限的柳家这一下更加是荣宠至极、权倾朝野了。

可小皇帝心里始终横着根利刺,既要倚仗柳家,却又无法完全信任柳家。他所信之人满打满算仅仅两个半而已一个是宁阳公主,他的嫡亲姐姐,另一个是顾明璋,雌伏于他身下辗转承欢的枕边人。至于剩下那半个,乃是他的表弟兼伴读卫谦。小皇帝坚信卫谦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然而他从不曾把卫谦当人看待过,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条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而已。他收留一条狗在身边,完全是出于善良、仁厚之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将柳月娴赐婚给卫悠为妃,他是想通过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织就成“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的巨大罗网,将几家人牢牢圈住,维系在自己身边。

现而今顾明璋被沈思给杀了,宁阳公主又是个只知享乐不通政事的妇道人家,面对老谋深算的晋王,他愈发没了主意,更不肯轻易与人商量。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晋王注定已深埋地下之时,晋王却乘坐着宁阳公主府的豪华车架、手持着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剑大摇大摆出城去了。他人走得从容不迫,还不忘留书一封,说是获悉行馆爆炸一案乃朝中奸党作祟,有人不但蓄意挑拨叔侄二人的关系,还想除掉自己嫁祸给圣上,陷圣上于不仁不义之地。他晋王爷是为了顾全大局,不留给对方可乘之机,才被逼无奈不告而别的。

看罢书信,小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好好一盘棋,明明胜券在握了,却在最后关头被人反将了一军,现在晋王不但毫发无损,还找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全身而退了,直堵得人一口恶气憋在心头,有苦无处诉。小皇帝越想越不是滋味,搞不好那火药就是晋王自己引爆的,老家伙真真狡猾,这招“贼喊捉贼”不但可躲过一劫,还可博得了天下万民的同情,给他摇身一变成了含冤抱屈的受害者!

埋藏火药之事进行得十分机密,经手人不多,到底是谁暗中将风声透露给了晋王?他思前想后,愈发觉得每个人都有可疑,这满朝文武全不是好东西,十之八九都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烦心事还远远不止于此,紧接着都尉司接到密报,说有人在城郊药王庙见到了沈思的踪影。且不管真假,都司衙门仍是迅速点齐人马杀往了药王庙而去。事有凑巧,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正看到襄樊郡王卫悠与沈思纠缠一处,只见那襄樊郡王丝毫不念昔日同窗之谊,断然挥剑重创了沈思,可沈思却趁他一闪神的功夫钻空子逃走了。

官兵马不停蹄,紧随卫悠等人追了上去,不想半途中杀出另一拨人马,不费吹灰之力救走沈思,又很快消失在了重重山嶂之中。

小皇帝虽称不上多么精明强干,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材。只消将一日之内发生的所有事事前前后后联系在一处,背后真相已然呼之欲出了。那襄助沈思出城的不是晋王又是何人?

他也曾反复思索过晋王此来京城的目的,但他始终难以置信,堂堂晋王爷岂会为个貌不惊人的男宠以身犯险?如今看来这沈思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否则怎会将晋王千岁迷惑得神魂颠倒,连生死都弃之不顾了呢!

得知了沈思的下落,自然要去追的,但如何追法尚待斟酌。沈威汝宁自刎,沈家军死的死、散的散,宠臣顾明璋又被人砍了脑袋,北方一线兵微将寡、群龙无首,小皇帝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底气与晋王硬碰硬。他虽贵为天子,却是晋王晚辈,就算要先出手,也需找到切实证据,师出有名才行。

明里走不通,只能来暗的,他赶紧一道密旨发出去,责令沿途州县以缉拿流匪为名对来往车马严加盘问,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搜寻沈思,另一方面也想藉此拖住晋王回程的脚步,留下时间给他的密探细细搜查。

人手派出去一批又一批,始终未曾发现沈思的蛛丝马迹。小皇帝脑筋一转,顿感事有蹊跷。晋王一行走的是管道大路,还明目张胆摆出了全副仪仗,任凭自己明里暗里如何虎视眈眈,依旧是不紧不慢,闲情逸致堪比游山玩水,就好像故意卖出破绽给人追赶一般……对了,那必是一招声东击西之计!

思及此处,小皇帝赶紧派人去查晋王带来京城的兵马情况,一查之下,果然少了副指挥使詹士台率领的一支队伍。他心中暗喜,立刻撒开人马前去追踪詹士台所部。詹士台发觉到有人尾随,竟兵分几路遁入了山林野地,这下小皇帝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只可惜,又一场鸡飞狗跳的追逐过后,小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次败落在了晋王的障眼法之下,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气得哇哇乱叫,把自己关进崇政殿直到深夜,还将陈设于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诏敕奏章全部扫落在地,又摔又砸,用脚踏得稀烂。

既然动不得晋王,他满肚子的火气只好拿自己人开刀了,随随便便御笔一挥,便将都尉司各级官吏悉数下了大狱,那日城门值守的近千士卒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判了斩立决。

经历过沈威一案,朝野上下本已人心惶惶,此举一出,不论忠良之士抑或奸谗之徒,无不在心里暗自摇头叹息,噫乎,大周危矣……

沈思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透着浓浓的倦意,实在舍不得张开眼睛。丝丝缕缕的药香钻进鼻孔,伤口处泛着清凉,想来已被细心包扎过了,衣裤也都换了崭新的,柔软又舒适。这段时日他风餐露宿、奔波流离,几乎忘了安安稳稳躺在枕头上是什么滋味。

还没来得及享受久违的安逸,一波接着一波的眩晕感便隐隐袭来,最初他以为是睡得太久脑子发了昏,可是很快,身下的床榻与地面也都在有规律地晃动着……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八成又被带上船了。

他从小习武,身强体健弓马娴熟,无论面对凶残敌兵还是猛虎野兽都毫无畏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水,泅渡就必定沉入江底,乘船则免不了吐个一塌糊涂。

果不其然,神智才清醒没多久,胃里便是一阵翻涌,他连忙翻身趴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呕吐声传到舱外,似惊动了守护之人,帘子一掀,亮白太阳光霍地照射进来,刺得沈思狠狠一闭眼。他紧皱双眉抬头望去,那里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因是逆光,只能辨别出大概的轮廓。

其实根本不用费神细看,只凭借着身量体魄、举止气度,甚至仅仅是急缓有度的脚步声,他也能一下认出对方是谁。

晋王通身粗衣麻布的渔夫打扮,袖子随意挽起到肘部,手里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羹,看去比平日少了些许尊贵,多了几分亲切。他冲里轻轻唤了声:“念卿,”也不等回答,便径直走到床边,“你醒来就好,肚子定是饿了吧?这是上好黑鱼熬的,补血益气,有助于伤口愈合。”

闻见香味,沈思倒真觉出饥渴难耐了。他也不客气,撑起身将碗接在手中,平静道了一声:“多谢。”没有赌气也没有感激。

晋王小心观察着沈思的神情,心下黯然。此刻他们近在咫尺,中间却隔着一扇看不见的门,那门被沈思“嘭”地关上了,落了粗重的铁锁,用手敲不开。

沈思并没精力考虑那么多,只管端起汤碗一口气灌了下去。也不知是烹调之人厨艺太差,还是身体上的伤痛影响了食欲,这鱼汤喝在嘴里腥中带苦,激得阵阵反胃,他忍耐半天,终是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晋王见状懊恼不已,出发之前他特地命人配齐了滋补和疗伤的药材,内服外敷面面俱到,却偏忘了沈思畏水这码事。如今别无他法,只能重又备好食物端上来,不想沈思吃了之后吐得一发不可收拾,鱼汤吐净了,仍趴在那有气无力呕着酸水。

为了减缓晕船带来的不适,沈思只好闭眼静卧在榻上,动也不敢乱动。正是初夏时节,岸边柳树上青蝉“知了知了”吵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他恍惚觉得身下飘遥无羁的小舟好似一片柳叶,悬浮于半空,随时可能坠落。这难以掌控的失重感使他心头忽起忽落,时不时趴在榻边干呕上一阵,呕吐总会牵扯到腹部的伤口,随之而来便是难捱的剧痛。

就这样吃不下也睡不着,才两三天功夫,沈思已经被折腾得形容憔悴面黄肌瘦,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晋王只怕照此下去他会支持不住,也顾不得可能暴露行踪的危险,立时决定靠岸去绑个郎中上船。

晋王知道,只要他不在晋原,就是处于危险之中,无论跑得多快、多远都免不了被小皇帝的密探追上,因而明目张胆带走沈思不是个好办法。一旦被他那皇帝侄子抓住把柄,不光保护不了沈思,还会白白送给对方一个“发难”的好借口。

犹记得当日许州地界偶遇过一位老神仙,那位老先生曾送过他“借得好风、遇水则行”之语。看来要救沈思,选择水路才是正理。因此他一面派了孙如商带着自己的替身大张旗鼓穿州过境,一面着詹士台兵分几路虚虚实实引开皇帝注意,而他本人则率领屠莫儿等几名至近亲信暗度陈仓,先沿大江东进,取道扬州府,再经运河逆流而上奔赴德州卫,最后经陆路返回晋原。晋原位于京师的西北方向,小皇帝想破脑袋也料不到他会反往东走。

为了不引起沿途官兵的注意,他们选择了破旧渔船作为掩护,几艘船化整为零,中间拉开距离,又首尾呼应。前头两艘负责探路,后头两艘负责警戒,船与船之间都定下了特殊的暗号,一旦遭遇到任何危险、变故,前后船便会迅速发出相应讯号,留下充足的时间给晋王弃船上岸。

因事关重大,京中又遍布了皇帝的耳目,为防走漏风声,惯常伺候在身边的一干人等晋王都未令其随行,仅有的几名侍卫也是因为平日鲜少露面才被选中。至于屠莫儿,他与晋王形影不离,晋王能为自己造个替身,自然也代他准备好了。

登船之初晋王生怕沈思会受伤痛之苦,特特配齐了各色药材,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想最终拖垮沈思的却是小小晕船之症。为安全起见,船队不敢轻易在城镇停留,只能暂且寻个偏僻的小码头靠岸,力图以最快速度找个郎中出来。

下了船一打听,当地人都说此处穷乡僻壤,并没什么正经大夫,若有人病了,只找村头的牛家后生讨几副草药喝喝便是了。病急乱投医,侍卫们只得硬着头皮上门去瞧瞧,一问之下倒也巧了,那户人家世代经营草药生意,疑难杂症是不会治的,但说到蚊虫叮咬、溺水晕船这些小毛小病,却是经验丰富。那牛家小子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听侍卫言明是上船出诊的生意,医好了可付百两雪花纹银作为诊金,当即喜出望外,干脆利落应允了下来,又详细问过沈思的病状,麻利收拾起几样草药便跟着上了船。看他欢天喜地的模样,侍卫们当然不会告诉他此行是有去无回的。

一上船那小子就动手煎制起了草药汤。他倒机灵,见两名凶神恶煞的侍卫都对晋王极为恭敬,便知晋王才是身份尊贵之人,故而态度颇为殷勤,手脚忙碌着还不忘讲解道:“老爷您无需担心,这五月天温热多雨,满是郁蒸之气,人本就容易被邪毒所侵,整日里水上飘着,头昏脑涨也是难免。我在这药里特意加了徐长卿根和生姜,可解毒化湿驱寒镇痛,保管那位公子药到病除。”

“嗯。”晋王略点一点头,也不多话,只淡淡扫了眼立在身侧的侍卫。

那侍卫走上前去,从煎好的药壶里倒了一碗出来,看似要送进房内,却一个趔趄朝年轻后生身上跌去,碗里滚烫的药汁也跟着晃晃悠悠洒出了大半。牛姓后生淬不及防,嘴里惊呼着想要躲闪,无奈手脚笨拙不听使唤,被侍卫撞得倒退出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连胳膊也被药汤泼湿了,烫得嘶嘶直抽凉气。

照此不难看出,他四肢无力下盘不稳,并非习武之人。

侍卫赶忙将他扶起,一脸歉意:“小兄弟,真是对不住,看我粗手粗脚的,你快去拿冷水冲冲,否则起了水泡就麻烦了。”

“好说,好说。”年轻后生不疑有他,连连答应着,趴到船舷边将手伸进水里冲洗起来。那侍卫趁机一仰头,将碗里剩余的药汁喝了下去。

片刻之后,年轻后生擦干水渍,回头重新倒了碗药出来。晋王与那侍卫交换过一个眼神,确认对方并无任何不适症状,这才笑着说道:“劳烦小郎中了。”

那小子姓牛,说话倒不吹牛。一付药喝下去,沈思的症状立刻减轻不少,这几日躺得他浑身僵硬,好容易有了点精神,便与牛家小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对方见自己的药立竿见影有了效果,既欣慰又高兴,忙不迭答道:“小人名叫牛黄。”

沈思不觉轻笑:“牛黄?那可是一味熄风止痉、开窍化痰的好药。”

牛黄甚为惊讶:“公子也懂药理?”

沈思懒懒摇头:“药理我是不懂的,只从前略翻看过几眼《本草经集注》,记得上面说,牛黄者胆中得之,大如鸡子黄,药中之贵莫复如此,可见是个好名字。”

牛黄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见笑了,我家祖祖辈辈摆弄药材,名字都是随口叫的。可不比你们大家公子名号起得响亮,一个个又有学问又好听。”

沈思一愣,旋即自嘲地叹道:“好吗?着实不好,分明是孤苦之兆……”

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所谓“思”者,不过是心中一念,所谓“念”者,必定不得相见,所谓“卿”者,又大多远在天边。

见沈思情绪骤然低落,闭了眼躺在那再无声息,晋王朝牛黄轻摆了摆手,牛黄会意,收起药碗悄悄退了出去。

有了牛黄的独门草药,沈思总算可以照常饮食了,外伤虽一时半刻难以痊愈,气色却红润不少。晋王脸上也逐渐有了几分笑意。

船行到鲁运河一段,沈思会偶尔钻出船舱透透气。他也懒怠多说话,只管靠在一个地方默不作声,似在观看风景,眼神却是空的。有时晋王担心他受风着凉,劝他回去休息,他虽不反驳,却也不肯挪动地方。就这样不吵不嚷,只闷闷僵持着,晋王倒拿他没办法了。

岸边百草茂盛,长满了粉色的菖蒲花,一株株亭亭玉立、碧翠含香。菖蒲叶细长单薄,常被诗人吟诵成青光毕现的宝剑,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川波……只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一旦秋来西风起,销尽锋棱怎奈何……

小船悠悠,一路飘游,过去济州便是兖州,过去兖州便是家乡了。极目远眺,他仿佛望见千山万水的那一端,炊烟袅袅的青砖小院,门口老榆树上结满了绿褐色的榆钱。姐姐与仆妇们就在窗边专心致志做着女红,阳光从窗口散进来,一束一束,光影里浮尘乱舞……

一阵寒意从脚下攀爬而上,渗入骨髓,沈思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在他身前几尺的地方,晋王正背对他笔直站立着,沈思不想被遮挡视线,向旁边轻移了两步,随着他这一动,晋王也跟着挪出两步距离。沈思霎时顿悟,晋王是想用身体帮他阻挡迎面而来的猎猎河风。

这意外的发现使他无端气恼起来,他气晋王的无微不至,更气自己竟会留意到晋王的一举一动,将那无微不至看在眼里。他气自己明明怨恨着晋王,一心想杀掉晋王,却还要依赖于对方的保护。

可是除了晋原,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不能再为自己的任性莽撞连累更多人无辜送死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统领万民的朝廷面前,他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重重危难好似混杂着流沙的滚滚洪水,随时会将他吞没。身后已退无可退,前方又吉凶莫辨,天下之大,竟找不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细算算时间,想必伯龄已然披着绛纱绯袍,迎娶到他的新嫁娘了吧。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红烛摇曳,春宵暖帐……伯龄啊伯龄,从今后你背靠柳氏,如虎添翼,很快就将要一展平生夙志了吧,只可惜当日红崖顶上的江山之诺,我怕是再不能践约了。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时”,它凌驾于人与万物之上,昼夜交替、四季更迭,谁也莫敢与之较量。“时”不来,运难转,“时”过,却又境迁,纵使审“时”度势,难免“时”不我待。它便是如此肆意地凌虐人心,熬干骨血。

忽然间,沈思耳边响起了卫悠的话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当属皇帝与晋王,只要他二人斗起来,大周必乱,他二人斗得足够凶,我才能趁机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亲信嫡系,等候时机取而代之……

如果皇帝要杀之人正是晋王想保之人,他们之间的大战是否不可避免了?晋王身边有孙如商掌控大局,有辜卓子神机妙算,又有张世杰、詹士台等人可指挥兵马上阵杀敌,对抗小皇帝并非全无胜算,而今只差斗志而已……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了几下,沈思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是要疯魔了。

古时候有白起用计长平,孙膑血耻马陵,田单火牛阵救国,聂政自毁报友,他沈思身上本该流着那样的血,什么时候竟也学起阴险小人玩弄的勾当了!

在他胸膛里,似有一团火在烘烤着,喉咙干燥难耐,几乎冒起白烟。太阳穴突突跳着,使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他梦见自己牵着那匹叫“战风”的黑色小马,走在青草芬芳的揽月山下,泉水声叮咚入耳,和着牧童的竹笛小调儿。他记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那个人讲……可是须臾之间竟狂风骤起,太阳敛去了光辉,变成一颗乌黑的墨块,大地震颤着,裂开一道道巨大的豁口。他的马就站在裂隙边缘,随着碎石一同跌落下去,他慌忙伸手去拉,却只勉强扯到了缰绳。那缰绳套住了马的脖子,勒得皮肉“噶吱”作响,马头呼呼喘息着,一忽儿又变成了父亲的脸,变成了哥哥们的脸,变成了姐姐、姐夫,甚至那个未曾出世的小外甥。他们每个人都被绳子勒得脸孔充血青筋毕现,可沈思不能松手,一旦松手,他们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沈思死死抓着那根缰绳,绳子陷进了肉里,不断向下滑脱着,他恨不得哭出声来,希求那个人能快些赶来,将他解救出困境……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之于他比知己更宽厚比至亲更宠溺,他们之间不说也都会懂,不解释也没关系,不挽留也不会离开……

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明明眼角还潮热着,却已不自觉浮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脊背,然后……猛一用力,将他推向了阿鼻地狱。

跌落的瞬间他挣扎着回过头,却见那个身影化作了一团难以捉摸的迷雾,随风散去。在深渊之上,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匆匆而来的卫悠,卫悠探出半边身体,徒劳地伸出手,可拼尽全力也够不到自己。跌入无边黑暗之前,他只来得及绝望地唤出一声:“伯龄……”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晋王知道这河两岸广袤无垠的齐鲁大地正是沈思的家乡,他触景伤情才会愈发闷闷不乐。此时再多言语也是枉然,只要默默照顾好他就是了。

听见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悠长,晋王猜测沈思是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取了外衫过来盖在沈思身上,又小心翼翼擦拭着沈思额头的细汗。手指触碰上皮肤,沈思不悦地侧了侧头,随即嘴角微微翘起,似在笑着,又似在低声嘟囔着什么。晋王好奇地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沈思唇边,他听见沈思在喃喃轻叹着:“伯龄……伯龄……”

晋王像被点住穴道般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在沈思额头上方,久久没有放下……

第30章佳期误,疾风暗卷楼南树

听见沈思睡梦之中竟然呓语着卫悠的表字,晋王不觉一愣,手上动作也僵住了。他微微眯起凤目,一脸玩味地凝视着眼前少年,脑海深处慢慢浮现出了那个沉默寡言、心思莫测的侄子……

是啊,遥想当日宁城被围,沈思不惜违背军法、皇命私自领兵出征,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若他与卫悠二人仅仅是同窗情谊,又何必拼死相救?及至他单枪匹马潜入京师刺杀了顾明璋,更是宁愿风餐露宿、东躲西藏也不肯轻易求助于卫悠,究其根源,还不是害怕连累对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舟飘飘摇摇,划开暗绿色的江面,向一派云蒸霞蔚的天际尽头驶去。晋王缓缓起身,负手站上船头,遥望着两岸连绵起伏的峰峦,脸色被粼粼水波映照得忽明忽暗。风势迎面而来,鼓满袍袖,吹散了他鬓角过早浮现的细碎银丝。

几时飘萧霜满头?几番遑遑语未休?几曲衷肠随逝水,几重空山水急流……独自伫立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再回头时神色已平静如初,就好似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没想到。

沈思睡过去没多久,就被颠簸起伏的小船给晃醒了。梦里那场足以乱真的生离死别令他心有余悸,愣怔着好半天没能缓回神来。暮色四合,凉意顿生,宽大的外衫底下倒还残存了几分温暖。他懒懒缩在那,目光呆滞着,不知想些什么。

这功夫牛黄端了刚刚煎好的草药汤走过来,嘴巴还闲不住地唠叨着:“公子公子,快趁热喝了吧,看你今日气色愈发好了,小人心里实在欢喜。”

“有劳了。”沈思将碗接到手里,憋住气一仰头灌了下去。那药汤热热的,麻麻的,滋味又酸又苦,留在舌头上久久消不掉。若不是晕船的滋味更加难捱,他真恨不得悉数吐掉才好。

幸得晋王细心,知道他嗜甜,上船之前特命人预备了几包京城才有的芝麻白节糖,每次喝过药他都迫不及待想丢一块到嘴巴里。只可惜晋王管得严,生怕糖会冲淡了药性,吩咐牛黄需隔上一阵子才准取给他。

此刻沈思被那药呛得愁眉苦脸,五官纠结在一处,脸孔活脱脱成了捏满褶的肉包子。牛黄看得实在于心不忍,左右没人注意,便从匣子里拣了颗小块的白节糖,飞快塞进他嘴里。沈思尝到甜味,眉眼渐渐舒展开来,还朝牛黄轻笑了一下,以示谢意。

“想不到公子你外表高大英武,却喜欢这种香香甜甜的吃食。”牛黄生在山野农家,性子开朗话也多,因同沈思年纪相仿,很喜欢与他闲聊,“可惜几位行程太过匆忙,不然真该在我们村子里暂住上几日,我们那有种特产的果子酥糖,是拿松子、核桃、芝麻、瓜子一起炒熟,和着麦芽糖做的,咬上一口是又香又甜又爽脆。小时候过年我宁可不穿新衣裳,也要央我娘亲买上几块酥糖回来吃。”

噩梦带来的恐惧和悲愤还萦绕在沈思心头,他本就兴致不高,更加无意去听牛黄大讲特讲什么家乡的风土人情,因此只是敷衍地笑笑:“是啊,可惜了……”

牛黄丝毫没察觉出对方态度中的冷淡,犹在絮絮叨叨讲着:“公子你出身富贵,吃惯了各色山珍海味,想必是瞧不起我们这种乡野小食的,但若你吃上一次,保管这辈子都忘不掉……”

正说得口沫横飞,晋王从背后走了过来,不动声色挡在牛黄跟前,笑着对沈思说道:“念卿,日头落山了,随我进去歇着吧,万一着了凉,只怕又要多喝上几日苦药汤了。”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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