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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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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沈思与卫悠二人是同窗好友久别重逢,少不得总要叙叙旧情的,晋王不好出言打扰,便只管耐心候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对着沈思探究起来。这名少年算不上十分强壮,但胜在匀称结实,一双手臂摊开来修长舒展,肩背挺阔有力,怪到能射出那样锐不可当的好箭术。

卫悠向来谨慎周到,他见沈思只顾着和自己说话,倒把晋王给忽略了,赶紧帮忙招呼道:“念卿,我们稍后再谈,先来见见晋王千岁。”

至此沈思方才留意到两人身侧还站着另一名高大男子,只见此人剑眉凤目,鼻梁傲挺,脸型与卫悠有三成相似,只不过比卫悠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豪迈。传闻晋王卫律容色绝异,气度非凡,颇有其父太祖皇帝之风,倒果真是名不虚传的。

打量完毕,沈思利落地一拱手:“末将沈思见过晋王。”

眼看沈思半个字也不肯多说,言辞间极尽敷衍之色,晋王止不住在心里暗叹:这黑小子看来很是瞧我不起啊!哈哈,倒也有趣……

见沈思迈步准备单膝跪拜,他即刻一撩大氅出手将人扶了起来,又眼眸含笑、半真半假地说道:“沈将军不必如此拘礼,你对本王有救命之恩,便是同对待伯龄一般称呼本王表字也并无不可。”

二人年纪身份相差悬殊,晋王又是长辈,即便沈思生性洒脱不拘小节也断然不敢僭越,可他又不知如何回复晋王,最后只好含混一笑,并不接话。

卫悠心细如发,回城途中悄悄附到沈思耳畔说道:“小五,我家叔父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嘛。”

沈思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哦?他对我如何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卫悠不觉一愣,长长地瞄了沈思一眼,转过头去但笑不语。

当晚晋王在拆掉湿木板的府衙大堂之内为沈思摆了场庆功酒,除去正当值者,余下大小诸将悉数同席做陪。沈思自幼在军营中长大,性子粗粝不善应酬,晋王几次主动挑起话题,都被他三两个字生硬带过了。

晋王命人取来了前日剩下的极品花雕,亲手为沈思斟了一杯:“沈将军想要什么封赏?但说无妨。只要本王能力所及,定然不会拒绝。”。

沈思也不客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霎时浓郁香气在齿颊间来回流转,熏得人飘飘欲仙。他陶醉地眯起眼睛点点头,复又把空杯子伸向了晋王:“沈思一介武夫,只希翼能凭借自家本领驰骋疆场建功立业,闻达现世功垂千秋,这些可是别人给不了的。不过末将想请王爷好好犒劳犒劳我带来的三千士卒,这一战多亏他们勇猛无畏才能速战速决,大获成功。”

“那是自然,”晋王朝左右挥挥手,“传令下去,沈家士卒俱有封赏!重重有赏!”见沈思也是个好酒、懂酒之人,他莫名欣慰不已,提起酒壶帮沈思续了一杯,“不知沈将军使了什么奇招,竟能带领三千人马轻易躲过敌军的重重哨卡?”

说到带兵打仗,沈思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叛军在宁城四周的官道和山谷处都设置了哨卡,却惟独忽略了西北方向的乌候河,入秋天旱水浅,四周又是荒草丛生,正好可以涉水而上。我们提前除掉重甲轻装简行,马匹也都卸去铃笼,带好了口嚼,趁夜一路潜进,这才成功绕到敌人的中军背后发起了突袭。”

晋王心悦诚服:“你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将来定是我大周一员名将,远的不提,只凭今日一战就足以为人称道了。”

沈思却不以为然:“兵法有云:围师必阙。包围敌人的时候需要留下个缺口,故意使城内之人看到希望,待其于是守是逃之间难以抉择时,才刚好乘虚而入。反之,将城池围堵得铁桶一样,实属下策,城内人见出逃无望,最后选择的只会是拼死一战。所以这次我能侥幸取胜,全赖叛军有个蹩脚将领,赢了他也没什么可值得光彩的。”

晋王凤眼一挑,哈哈大笑。这位沈小将军……也未免太过傲气了一些吧……

酒过三巡,气氛慢慢开始活络了,众人放下拘谨,纷纷起身向沈思敬酒道谢。

卫悠身边的红脸大汉尉迟昇端着酒杯来到沈思面前:“沈将军,尉迟昇敬你一杯,救命之恩诚不敢忘,他日沈将军若有差遣,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沈思赶紧躬身回礼:“尉迟大哥言重了。”

晋王身后留着小八字唇须的白衣男子也迈着方步踱了过来:“敝人辜卓子,晋王府中幕宾。今日幸得沈将军相救,铭感五内,薄酒一杯权且聊表心意吧。”

沈思来者不拒,一仰头豪气地干尽了杯中酒,眼神无意间瞄过辜卓子腰间佩戴的骨笛,惊讶问道:“辜大哥文人雅士,也会吹奏羌笛不成?”

辜卓子偷眼打量了一番晋王神色,揣摩着主上心思提议道:“没想到沈将军对此物也有研究,既如此,辜某索性就献一献丑,为大家奏上一曲如何?一则庆祝我等大难不死,再则庆贺沈将军旗开得胜!”

须臾,高亢悲凉的羌笛声幽幽响起,晋王顺势邀道:“既有了乐声,怎能没有舞蹈相佐。今日沈将军只一剑便把那敌将斩落了马下,技惊四座,不知道小将军是否愿意下场舞一出剑,来为大家助助酒兴呢?”

谁也没料到,沈思竟鼻子一哼驳了晋王脸面:“沈思这把剑不是附庸风雅的赏玩之剑,而是征战沙场的嗜血之剑。”

说话间他猛地抽住长剑,直笔笔朝晋王挥去,晋王只觉得无形中一团寒彻骨髓的血腥气向自己袭来,骇得心绪骤紧,那剑在距其喉头寸许的位置稳稳停住,可晋王却感觉自己已然被利刃削断了头颈,身首异处,以致全身不得动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此举一出满座哗然,几名侍卫即刻跨步上前以身体护住了晋王,另有几人飞身跃起预备将沈思拿下讯问,几柄利剑同时指向了他的胸口和咽喉。

卫悠也急切地出声喝止:“念卿,不得无礼!”又转头向晋王解释道,“叔父莫怪,念卿他小孩子心性,又喝多了酒,绝非有心冒犯……”

“哈哈哈,无妨,无妨。”晋王摆了摆手斥退众人,竟似丝毫不以为意,他大笑着问沈思,“这剑果然了得,不知有何玄机?”

沈思单手耍出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唰”地插回鞘内:“这一把只是山野工匠锻造的无名之剑,并无过人之处。其实本就不需要什么玄铁精钢,连剑法也是虚的,高低优劣全在使剑的人。我们沈家功夫都是实战中得来的,不重招式,只重如何一击毙命。”

晋王操起那把剑细细观瞧,果然,剑身厚重,剑鞘朴素,剑柄上也全无任何珠玉宝石装饰,看去极不起眼,甚至略显寒酸。

沈思好似能看穿他心声一般:“珠玉宝石有何稀罕?对剑来说,最好的装饰莫过于剑下的亡魂。传说上古有剑名泰阿,汇聚天下无形无质之剑气,若是寻常人使用,剑便寻常,若是勇士执掌,则剑气磅礴无往不利,此方为剑中真意也。”

晋王闻言,重新审视了一番那把剑,接着又目光复杂地望向沈思,随即微微点了几下头,笑得意味深长。

夜色渐浓,堂中众人大半已经烂醉如泥,有的依偎一处打盹,有的直接躺倒在地,呼噜声、呓语声此起彼伏。

卫悠这些时日既要担心城池安危又要提防晋王算计,煎熬得心力交瘁,此刻已然不胜酒力,终是撑不住,直接歪在了桌面上。沈思脱下披风,小心盖在他肩头,又一个人端着壶自斟自饮起来。

见沈思手里的酒壶空了,晋王遂将自己面前的一只推了过去:“沈将军果真性情中人,饮起酒来也是千杯不醉。”

沈思大方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可知我是抗了圣旨违了军规来的,明日一去军法如山,搞丢了小命儿也未可知。此时若不尽兴,过后岂不后悔?”

想到小皇帝那道为除掉自己而下的旨意,晋王垂眸沉吟片刻,轻叹道:“素闻沈老将军治军甚严,你此去想必要受一番辛苦了吧……”

沈思将晋王那壶酒一并喝得精光,又高挑起空酒壶抖了抖,连最后一滴也意犹未尽地吃进了肚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一抹嘴唇:“好在仗也打了,人也救了,酒也喝了,管他明日是生是死,也总算是尽兴而归了。”

晋王不觉双眉蹙起:“既然明知难逃军法惩处,为何还要前来?”

沈思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毛:“为何要来?我若不来,宁城必破。不但王爷千岁你将遭遇杀身之祸,连这宁城之中的将士和百姓也都在劫难逃。”他望着相隔不远地的卫悠怅然笑道,“唉,一条命换千万条命,总算值了吧。”

小雨窸窸窣窣下了一整夜,待黎明将至,沈思起身整了整衣冠,又留恋地望了一眼尚处在昏睡中的卫悠,帮忙拢好肩上披风,转身迈步出了大堂。他将手下士卒交托给副将,命其带队暂且休整一日,而后头也不回地独自上路了。

晋王在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那个雨幕里绝尘而去的孤单背影,竟莫名涌起一阵失落与伤感。

他来回踱了两圈步子,打定主意,厉声吩咐道:“辜卓子,传令下去,今日午后启程。”见身着白衣的小胡子立在那没动,他了然地补充道,“我们回晋原,不过……要‘途经’宜州府。”

过了一会儿,他唇角带笑地自言自语道:“龙虎将军沈威?好,本王倒要去会会那位铁面无私的沈老将军……”

第5章五更寒,不悔鞭挞将台前

九月的宁城已是天寒地冻,辜卓子手里却煞有介事地摇晃着一把羽扇,听说要启程返回晋原,他不无顾虑地扇起一股凉风:“可辽东那边的战事……”

晋王一撩大氅四平八稳端坐到了椅子上:“你看本王气色如何?”

辜卓子略一迟疑,即刻悟出了晋王话中深意,奸笑着拿腔作调地答道:“王爷被困三月有余,连日来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故而心力交瘁身染重病,连路都走不了,又如何去辽东督战呢?”

晋王赞许地点了点头:“何止是重病,简直是沉疴难愈命不久矣。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要尽早传到小皇帝耳朵里让他舒坦舒坦才好。”

辜卓子是晋王身边第一得力的谋士,最善揣摩主上心意,晋王不去辽东督战或许是害怕再着了算计,但这“途经”宜州府,就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王爷人品贵重,有些话不方便直接讲出来,此刻他这样的人就该派上用场了。辜卓子挥舞羽扇眼珠儿一转:“王爷,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晋王翻了翻眼皮,唉,又来这一套,读书人身上的穷酸气真真恼人!他摆摆手赶走几名侍从,又耐着性子笑道:“阿渊但说无妨。”

辜卓子确认过四下无人,这才关起门窗压低嗓门分析起来:“小皇帝登基以来,对我们晋王府一向颇为忌惮,只不过从前都是暗地里有所举措。这次他变了招式,公然下旨不许各处发兵增援宁城,摆明了是想置王爷于死地。究其根由,宜府卫驻扎着沈威的二十万大军,是他的一颗定心丸,而左军都督顾明璋又是他的亲信宠臣,有这二人互为照应牵制晋原兵力,小皇帝才愈发有恃无恐了。”

“唉,这话不假,”晋王凝眉轻叹,“那依你之见有何良策呢?”

“当务之急王爷有三件事要做……”辜卓子两根手指轻抚着唇上短须,娓娓道来,“其一,沈威与顾名璋素来不睦,我等大可制造事端从中挑拨,令其嫌隙渐生,无法一致对外。其二,既然拉拢顾明璋无望,便索性与沈威扯上些关系,不论真假,只要做出样子给小皇帝看看,谅他也再不敢轻举妄动了。其三,沈威为人刚直不阿,又不贪名利,想收买他委实不易,只能找出其弱点死咬不放,而现如今正好有个‘弱点’主动送上门来了……”

见他兜了一大圈总算说到了点子上,晋王不禁微微一笑,明知故问道:“你指的弱点难道是……沈念卿?”

辜卓子兢兢业业配合主上演着戏:“属下斗胆提议,莫若王爷将那沈念卿收为义子,如此一来,既可以保他平安使他心存感激,又可以借由他处处辖制沈威,同时也可以让小皇帝看到您与沈家关系匪浅,是为一石三鸟之计也。”

辜卓子所言,正是晋王心头所想。

一旦大周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了,小皇帝就会腾出手来处置他这个皇叔。沈威与顾明璋一个能征善战屡建奇功,一个奴颜媚骨深得圣宠,这二人若是斗起来,定能将朝野上下搅个山呼海啸。到时候几方互相掣肘,困得谁也动弹不得,还哪顾得上他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晋王呢?

收回思绪,晋王哈哈笑道:“阿渊,以你的性子,既然能提出这样的计策,想必手里已然握着几分胜算了吧?”

辜卓子羽扇一收,抓住时机奉承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属下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王爷法眼。前些时候属下收到消息,原来归降了叛军的指挥佥事霍端是沈威同乡,两家素有来往,霍端的儿媳还是沈老夫人的远房侄女。”他顿了顿,笑容里平添了几分狡诈,“若是霍端修书一封寄与沈威,大肆游说其领兵谋反,而这信又恰好落入了顾明璋手里,想来以顾都督为人定会好好为难沈老将军一番吧。”

“不好,不好不好……”晋王连连摇头,“我那皇帝侄子生性多疑,若是信上言辞太过直白,他反倒不会轻易信服了,倒是些家常问候的话更显逼真。由着他自己去胡乱猜想,牵强附会,比我们说出来的倒有效许多。”

一旦信里明明白白提到“反”字,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斡旋余地了。晋王只想利用沈威自保,不想害他被满门抄斩毕竟他儿子刚刚才救了自己一命。至于顾明璋那头晋王倒丝毫不担心,看得出卫悠与沈思交情甚笃,卫悠的弟弟卫谦如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顾明璋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万一有何对沈威不利之处,卫悠兄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了晋王的话,辜卓子连忙点头称颂:“还是王爷处事周全、心思缜密,吾辈万不及一。”

辜卓子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懂得要适当伪装得没那么聪明。他心里虽有十成算计,却只道出了九成,剩下一成故意卖个破绽,由王爷点出来,这样既表现了自己,又抬举了王爷。否则样样做到完满,岂不是显得比王爷还要高明?

谄媚也是一门学问,起码辜卓子这一记马屁拍得润物细无声,令晋王很是受用:“好了好了,闲言少叙吧,先派一路人马赶赴宜州府,替本王探探虚实……”

在距宁城六百里之遥的宜府卫,沈思刚一赶回大营便被人拿下,五花大绑押进帅帐,又像个粽子似的被丢在了地上。

彼时父亲沈威正伏案批复着公文,哥哥们都并排垂首站立一旁,三哥还不断朝他挤眉弄眼打着暗语,示意父亲正在气头上,教他诸事小心应对。

听见动静,沈威头也不抬地沉声问道:“可是逆子沈思带到了?”

不等左右亲兵开口,沈思自己坦然答道:“是,儿子回来领罪了。”

听了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沈威越发火大,随手抓起案头墨砚就朝儿子掷了过去。那方砚台擦着沈思额头飞过,“啪”一声落了地,摔得粉碎。从始至终,沈思都跪得笔直一动未动,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沈威了解儿子的脾气,知道这小子是断然不会躲闪的,所以往外丢砚台的时候他直接偏出了寸许。

“好,好,既然你是回来领罪的,我也不再与你多费唇舌,来人呐,拉下去……”沈威深吸一口气,却断了下文,他竟有些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处置小儿子了。带兵几十年,他向来胸有成略指挥若定,唯独这一次却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唉,许是年纪大了吧。

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之罪,犯者当斩。可让沈威亲自下令斩了自己的儿子,他如何下得去手?

沈思这次不但罔顾军法,还公然违抗圣命,乱子惹得太大了,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搞不好会祸及全家老小。若是轻易绕过了他,不但在将士们面前无法服众,更加不好向皇帝交代。手握重兵本就容易受到猜忌,小儿子去救谁不好,怎么偏偏救了小皇帝的心腹大患晋王呢!

思前想后斟酌再三,沈威扬手下令:“将这孽子拉下去,着军法官鞭笞一百,捆结实了吊在辕门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大哥在一旁刚想开口,父亲又补充道,“凡有代其讲情者,以同罪论处!”

几个哥哥彼此交换过眼神,都缩回原处默不做声了。

沈家子弟自小混迹军营,同普通士兵一样风餐露宿、饮冰卧雪,早早都练就了浑身的铜皮铁骨,抽顿鞭子算不得什么,可这样的天气抽了鞭子还要在寒风里头吊上三日,定是凶多吉少。沈威也只能为儿子通融到这一步了,至于三日后是生是死,就看他个人的造化了吧。

鞭子是上好牛皮扎的,泡过了水,韧性十足,舞起来虎虎生风,抽在脊背上“啪啪”作响。

一鞭下去,立时肿起手指粗的一道红印子,再一鞭子,皮肉绽裂血珠儿迸溅。每挨上一鞭子,沈思都会咬着牙朗声大喝:“父帅教训得好!儿子谢过父帅!”

这是沈家祖上传下来的的规矩,棍棒底下出孝子,父母长辈责罚孩子不但不许反抗,还要磕头谢恩,谢父母教导之恩。

三个哥哥对此早都习以为常了,只有世家出身的姐夫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那些鞭子明明是抽在沈思身上,可是随着鞭梢起起落落,姐夫也跟着一下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起来,脸上布满了恐惧和疼惜。

沈威在帐内听着犹不解气,厉声示下:“不得留情,给我着实了打!”他是真被气极了。

沈威膝下四子一女,长子沈观,次子沈闻,三子沈执,女儿沈奺,最小的儿子便是沈思。以前家人常常玩笑说,这兄妹几个里头只有小五儿是有“心”的,也是最得父母欢心的。沈思既是幺儿,又是老来得子,做父亲的难免偏疼一些,所以对他的管教也不及三个哥哥那般严厉。谁成想,纵得他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以至今日酿成大祸。

鞭子足足抽了半个多时辰,结束之后沈思后背已经血肉模糊了。不等他趴着喘口气,就被即刻拴住两手吊上了辕门。身体像块腊肉干一样垂在半空荡来荡去,不时牵扯到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血渍顺着皮肤滴滴答答往下流,浸透了衣裤,风一吹全都黏糊糊贴在身上,冰凉透骨。

入夜之后,疼痛渐渐被寒冷所取代,后背和四肢都麻木了,恍若根本没长在自己身上。他不停微微战抖着,眉毛和睫毛处都凝结了一片细密的水雾。

父亲帐内的烛火一直亮着,大哥在陪他下棋。大哥深谙兵法之道,懂得迂回行进,避实击虚。他执黑棋子,先在棋盘上摆出了一定数目的子,再由父亲执白棋开始,这种行为就叫做“让子”。

让子,让子,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闷声不语。

姐夫借着掌管军需之便,指挥人手来来回回搬运着炭火,只希望经过沈思身边的片刻功夫能帮他增添几分暖意,这做法虽然是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

见四周没什么人留意,三哥提着一只瓷壶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不等他靠近,远处负责执法的卫兵便出声喝止,令其速速离开。三哥闻言晃了晃手里的壶:“沈帅只说要把人吊在这示众,却没说不给水喝。”

卫兵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便站立原地没再阻止。三哥赶紧将壶口塞进了弟弟嘴里,还背着人偷偷朝他眨了眨眼。三哥总是最多鬼主意,也不知这次又在搞什么名堂。沈思从宁城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中途只就着河水吃了顿干粮,受刑至今水米未进,他早就饥寒交迫眼冒金星了。

“咕噜”一口下了肚,沈思惊讶地瞪大眼睛,那壶里头哪是什么水,分明是滤清了的人参熬鸡汤。一整壶鸡汤灌下去,他感觉自己迈进鬼门关里那半只脚又撤回来了。

二哥是兄弟几人里最木讷的一个,不善言辞又循规蹈矩。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弟弟好受些,于是就像木桩一样站在旁边,陪着沈思一起吹起了夜风。每隔半个时辰,他会轻轻唤一声:“小五儿?”

等沈思闷闷地回了个“嗯”,他就又没了动静。他是怕这么冷的天弟弟若真睡熟了,会无声无息地冻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沈思仿佛听见有谁在叫他:“念卿!念卿!”

他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内出现了一条蜿蜒小路,沿着小路飞奔而去,越过洗心泉,穿过玉湃川,登上红崖顶,飞流声如银铃响鼓不绝于耳,两名少年正立于崖顶放眼四顾,一览群山之小。

卫悠指着南面问他:“念卿,你看到了什么?”

他揉揉眼:“看到了山腰的洗心寺,山脚的明德院……”

卫悠笑着摇摇头:“出了揽月山,再往南呢?”

他想了想:“是济州府?庐阳府?”

卫悠宽厚地笑着:“再远呢?更远点儿!”

他试着问:“京师?”

卫悠仰起头哈哈笑道:“是万里江山。”

他听了又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他年铁骑平天下,万里江山送伯龄!”

卫悠赶紧虚捂了一下他的嘴:“这里只有你我,倒也无妨,出去切莫乱说,是掉脑袋的大罪。”

沈思从来不怕掉脑袋,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只怕没能完成自己许下的誓言。对于卫悠,他心里一直埋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他像对父亲一样敬重着伯龄,像对母亲一样依赖着伯龄,像对姐姐一样逮着机会总忍不住去作弄伯龄,像对哥哥们一样信任着伯龄……是啊,那就是他的伯龄啊……

远远的,官道上风铎悬响马蹄嘚嘚,似乎有大队车架疾驰而来。他耷拉着脑袋,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我家王爷特来此拜会沈老将军……”

王爷,哪位王爷?是襄怀郡王卫伯龄吗?他来干嘛?伯龄啊,你不胜酒力,这两日休息得可好?

沈思用力眨眨眼,视线之内冒出了一双松黄色的软靴,靴面儿上绣的五爪盘龙威风凛凛。靴子的主人伏在他耳畔悄声说道:“念卿,再忍耐片刻,从今而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第6章君莫叹,人生分合常相半

晋王午后启程,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往了宁城府。行至半路,他收到消息,说沈思被沈老将军狠狠抽了顿鞭子,还要吊在辕门之上示众三日。

边塞的九月天凉风劲,到了夜里更是寒意彻骨,这种节气莫说是绑住手脚吊在那里,就是穿戴齐整站上三天,人也要冻得四肢僵硬了吧。看来沈威行事果然强硬,恐怕比预想中还要难以对付。

晋王不自觉紧了紧披风:“人呢,可还支持得住?”

派去打探的属下躬身答道:“此刻尚无大碍,看情形还可再支持一日。”

“既然是尚无大碍……”晋王微微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一挥袍袖,“吩咐下去,不必急于赶路,明日辰时到达即可。”

去得太早也是白白耗费功夫,莫不如就拖他一拖。不等到儿子奄奄一息了,依沈威的脾气又怎肯轻易放人?

车架赶到宜府卫大营的时候,清晨薄雾还未散去。晋王远远看见一个黑影直笔笔吊在迷茫白雾之中,动也不动,他不禁心内一沉。

沈思还穿着宁城之战那一身装束,只不过卸去了护心软甲,衣料也被抽打得稀烂,只几根布条零零落落挂在身上。后背的血迹已经干涸,糊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皮肉狰狞翻起,竟找不出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

如此惨况,纵是晋王见惯了生死也不免一阵心惊肉跳,他小心翼翼凑到沈思耳边,悄声说道:“念卿,再忍耐片刻,从今而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本王定会护你周全。”

沈思费力抬起头,眼皮缓慢地眨动着,眼珠涩涩定在那,仿佛是藏在幽暗潭水之中的两颗宝石,黑得深邃飘渺,朦朦胧胧。忽然他牵动嘴角,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好。”而后朝着晋王悠然一笑。那笑容如一抹灿烂晨曦从脸上绽开,清澈而愉悦,直笑得晋王心旌神摇,浮想联翩。

晋王赶紧撤回目光,理了理被拨乱的思绪,端起他王爷的架势转身大踏步走进了沈威帅帐。

待沈威施罢了礼,奉毕了茶,晋王开诚布公地说道:“本王此次前来是为两件事,一则谢谢沈老将军出兵驰援,二则嘛,想请老将军饶念卿一命。”

沈威揣度着晋王神色,从容应对道:“驰援宁城之举非沈某所为,末将不敢居功。至于责罚沈思一事,也请恕沈某不能从命。于公,沈思是我军中将官,于私,沈思是我家中幼子,主帅惩处下属,父亲管教儿子,皆为天经地义合乎法理。此等小事,就无需劳动王爷费心了吧。”

见沈威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让自己辩无可辩,晋王只好拉下脸来实话实说:“其实本王还有个不情之请。日前宁城一战,令郎沈思可谓是有勇有谋、英武非凡,本王见了甚是喜爱,遂有意将其收为义子,带在身边栽培提点,不知老将军意下如何?”

“这……”沈威不禁鼻子冷冷一哼,“沈思污泥杂草之质,出身低微,又生性桀骜不服训教,恐败坏王爷家风,故万万不敢高攀。”

说什么收为义子,这“义子”二字,不过是名目好听罢了。

晋王十七岁迎娶王妃季氏,婚后八个月王妃便产下一女,取名绯红,被太祖皇帝亲封为安平郡主。外界对此众说纷纭,盛传绯红郡主并非晋王亲生,是王妃婚前与人苟合的孽种,他堂堂王爷千岁竟然被戴了顶大周朝一等一的绿帽子,简直奇耻大辱。可晋王本人对各种流言蜚语一律处之泰然,即便季氏自绯红之后一无所出,他也再未迎娶任何侧妃与妾室。

王妃出身将门,比晋王足足大了五岁,其父兄几人皆在朔州一役中不幸殒命。王妃自得女后便吃斋礼佛不问世事,而晋王则整日与些美貌男子厮混一处,过着寻欢作乐荒淫无度的奢靡日子。他将这些从各地收罗来、藏于王府之中的男子统统认作义子,所以晋王爷实则是义子无数的……

晋王很清楚自己名声如何,对沈威的反应也早有预料。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水上的茶叶浮沫儿,轻轻饮过一口,这才不慌不忙地挑起眼尾睃去:“那本王若是凭着亲王之尊,硬要把人带走呢?”

沈威此时心烦意乱,也想不出什么由头回绝晋王了。儿子是自己的血脉,脾气秉性自己再清楚不过,想来就算入了晋王府,也不会沦为那等以色事人的低贱男宠。如今沈思命悬一线,若被晋王带走,起码还能活着。

可儿子一旦认了晋王做义父,普天之下都会将沈家和晋王牵扯到起来,这让一向欲将晋王除之而后快的皇帝当做何想?再者说,万一日后要带兵征讨晋原,两军阵前若是晋王拿了儿子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思索良久,沈威喝令:“来人呐,把沈思给我带进来!”

不一时,两名兵士押着沈思入了大帐。沈思手脚早已没了知觉,如不是有人一左一右架着,怕是早已跌到在地了。

沈威居高临下望着儿子,厉声说道:“沈思,承蒙晋王爷厚爱,愿收你为义子,还不速速跪下磕头,叩谢王爷大恩!”

沈思神智尚未恢复清明,耳听得又是王爷又是义子的,一时更加晕头转向了。

晋王放下茶杯摆摆手:“老将军何需如此客套,从此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拘礼。”

“王爷这话说得早了!”沈威面无表情一拱手,又对沈思说道,“养不教,父之过,你不遵礼法不知礼仪,我身为父亲难辞其咎。既然我这父亲做得不够资格,索性就与你断了这份父子亲缘,今日迈出了宜府卫大营,你沈思就再不是我沈家子孙。今后自有王爷千岁教导你。”

他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这样一来,既能保全了儿子,也能保住沈家清誉,更能在皇帝心里稍稍洗去几分嫌疑。

晋王凤眼一睨,看来自己的心思已被沈威拆穿了。他倒也不怕,拆穿就拆穿,上了贼船就是上了贼船,再跳下去也无济于事,反正鞋袜已然湿了。

沈思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没人告知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一忽儿被解下来拖进了帅帐,一忽儿晋王要收自己为义子,一忽儿父亲要将自己逐出家门……他愣怔地望着沈威,片刻之后“噗通”跪倒,声音嘶哑而凄切:“阿爹……”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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