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内宅,西跨院,正房。
小楼坐在西屋炕桌边,心不在焉地编着络子。地上站着个穿绿衣的丫鬟,摸了一下桌上已经凉了的粥碗,皱眉望向座钟。
看到座钟指向子初(晚上十一点),那丫鬟转身道:“不能再等了,我这就去找老太太……”
她原是李氏身后侍候的,长生分院后,她就被李氏给了长生。
小楼撂下手中络子,起身道:“绣鹦姐姐,太晚了,会不会惊到老太太?要不,先去禀告太太,请太太打发两个人去书院接七爷。”
绣鹦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七爷还是头一回回来这么玩,真叫人担心。”
两人不再耽搁,留了两个值夜的小丫鬟看屋子,结伴去主院。
深更半夜,各个院子里的灯都熄了,两人提着灯笼,拐了个弯,到了主院门口。
上房里,却是亮着灯。
绣鹦与小楼进了院子,厢房值夜的小丫鬟听到动静出来。
“咦?绣鹦姐姐,小楼,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过来?”那小丫鬟认出二人,低声道。
“有急事回太太,劳烦果儿妹妹帮忙通禀。”绣鹦轻声道。
绣鹦与小楼是提着灯笼进的院子,即便蹑手蹑脚,屋子里也看到外头的人影。
就见乐兰挑了帘子从上房出来,看到绣鹦、小楼两个,却是怔住。
果儿忙上前,将二人求见之事说了。
“七爷……”乐兰看了二人一眼,默念着,心跟着提起来:“太太尚未安置,我这就去回禀。”
初瑜穿着中衣,坐在炕边打瞌睡。
曹颙先前打发人回来过一遭,只说知府衙门有事耽搁,晚些再回,让初瑜不用等。
初瑜不放心,大过节的,若非出大事,哪里需要总督亲往去料理。
听说长生身边的丫鬟求见,初瑜心里纳罕,口中叫“进”。
待听到长生自打晚饭后出门,至今未归,初瑜一下子站了起来:“糊涂,怎么不早点过来禀告?七爷是个懂事的,何曾有晚归的时候?”
绣鹦红着眼圈道:“七爷去书院,是禀过太太的,走前同奴婢们说,与同窗们吃酒打牌,许是要迟些回来,叫奴婢们准备好夜宵等着。奴婢们煮了七爷最爱吃的芸豆粥,热了三回,七爷还没回来,实在不敢再等。”
不用说,这个时候没回来,不离十是与同窗去灯会了。
谁不晓得,现下清苑城里最热闹的,就是街里的灯会。
十二那天,长生被人束着,玩得不尽兴,今儿再去,也不意外。
只是灯会上,人来人往……
初瑜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她吩咐乐兰道:“去二门,传话给吴总管,叫他使几个人去书院找七爷,再使几个人去灯会上迎迎。”
乐兰屈膝应了,带了个小灯笼,提着灯笼去了。
张义随恒生去了喀尔喀,现下总督府总管是吴茂。
初瑜在内宅,不知前院的事儿。吴茂却是晓得,曹颙点了三百督标出府的。
灯会上桥塌踩死人的消息,已经传到总督府。
曹颙与蒋坚在知府衙门那边忙着清点伤亡人数,宋厚年迈,被曹颙打发人送回总督府。
乐兰出二门,到前院寻吴茂时,吴茂正听宋厚说起街市上的惨状。
听说长生没回来,吴茂与宋厚都变了脸色。
吴茂片刻不敢耽搁,留了两个人在门房候着,自己带了几个人前往书院。
宋厚也坐不住,曹颙只有这一个兄弟,是太夫人的心尖子,要是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
他想要去知府衙门寻曹颙,又怕与长生走岔道,虚惊一场,便带了几个人尾随吴茂而去。
等他耽搁这一会儿,吴茂已经从书院宿舍出来。
“都熄了灯……七爷不像是在这边……”看见宋厚,吴茂苍白着脸,说道。
两人的脸上,都多了凝重,不敢再耽搁,骑马快行,前往知府衙门。
待看到长生站在曹颙对面时,吴茂与宋厚都松了口气。
曹颙的脸色很难看,隐隐地带了怒意。
长生额头乌青一片,左腮一道寸长的口子。他衣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前襟上也洒了血渍。不知是不是吓到,眼神有些涣飘,面容呆滞,眼角泪痕犹在。
见吴茂与宋厚联袂而来,曹颙长吁了口气,道:“莫非是惊动了老太太?”
吴茂道:“是太太身边的乐兰姑娘到前院寻下的,只说太太吩咐去书院接七爷,没有提老太太。”
曹颙闻言,面色稍缓,对吴茂道:“带这混账回去!”
“是。”吴茂躬身应了。
长生却是一把拉了曹颙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大哥,我不走,我想去瞧瞧张澳同郑仲平……”
曹颙瞪了他一眼,道:“你非要将老太太也惊动起来才心安,是不是?快跟吴管家回去,明儿在老太太跟前,将口风瞒紧些,想个法子将脸上的伤圆过去,她老人家受不得这个惊吓。”
长生被他瞪得一哆嗦,放下曹颙的袖子,脚下却仍不肯动地方,只可怜巴巴地看向曹颙身边的蒋坚。
蒋坚心里叹了口气,面色平和道:“七爷先回去安置吧,张澳与郑仲平两个,并无性命之忧。”
长生“嗯”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才低着头随吴茂离开。
见曹颙面露疲惫,宋厚劝道:“都快要到四更天了,大人也回去安置啊,明日还有得忙。”
曹颙伸出手来,摩擦一把脸,道:“先生同非磷先回去,我再去看看那两个小子。”
宋厚一晚上连惊带吓,确实有些熬不住,可不放心曹颙一个人,就自己回了总督府,请蒋坚陪着曹颙。
曹颙口中所说的两个小子,是指长生的小厮张澳同郑仲平。
前者是张义的长子,后者是郑虎家的老2。
张澳比长生小,郑仲平比长生年长。
当宝善桥塌时,他们三个并不在桥上,过后发生了恐慌拥挤,才将三小簇拥到桥边。
郑仲平稳重,瞧着势头不好,护住长生与张澳两个,往桥下挤,这才避开最多的人流,逃过死劫。
不过为了护住长生,郑仲平与张澳的境况都不太好,现下被送到城里最大的医馆庆余堂。那里的当家人,就是常到总督府问诊的宋老大夫。
宋厚走后,曹颙与蒋坚便离开知府衙门,去了庆余堂。
宋老大夫正带着宋氏子侄,照看这次踩踏事故中的伤患。
见曹颙来了,宋大夫将手中的酒精棉,递给子侄。
这些酒精,还是早些时候从总督府流出来的,没想到这回正好用上。
“曹大人……”宋大夫迎上来,面露不忍,道:“有一个老者伤了肺腑,已经无力回天……”
曹颙听了,只觉得胸口堵得不行。
受伤的四百多百姓,分别安置在城里的十来家大小医馆,像这样的事例,不会只有这边一起。
六十七人的死亡数字,还会有所上升。
曹颙点点头,先看了几个伤重的百姓,而后去
看了张澳与郑仲平。
张澳伤了头,已经包了纱布,吃了药昏昏沉沉睡去。据宋大夫说,他的伤并严重,只是年岁小,受了惊吓,有些发烧。
郑仲平的伤则重得多,两条腿都断了,胳膊也脱臼,最少要养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地……
总督府,内宅。
长生耷拉着脑袋,先到上房见过嫂子初瑜报平安,才由绣鹦、小楼陪着,回了东跨院。
进了屋子,长生也不梳洗,直接进了里屋,嗡声道:“我乏了,你们先下去……”
这一身的土,绣鹦与小楼两个怎容他立时就睡?少不得跟进来,服侍他更衣。
他抱着枕头,不肯起身,绣鹦叫小楼去投毛巾,自己走到炕边,俯身扶他起来。
一看之下,却是使绣鹦唬了一跳。
长生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黄豆大的汗,脸色白得怕人。
“七爷……”绣鹦颤声问道。
长生目光迷离,一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东方破晓,窗外渐白。
年迈的宋大夫,脸上的皱纹越发多了。曹颙坐在他对面,满脸的郑重。
初瑜亦是有忧心重重地站在丈夫身边,等着宋大夫对长生的最后诊断。
小楼红着眼圈,端着敞口的锡壶,走到宋大夫跟前。
宋大夫起身,对着锡盆,仔细看着,眉头越来越紧。
曹颙与初瑜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宋大夫摸着胡子,对曹颙点点头,道:“尿里带血,正如小老儿之前猜测的果然没错,这是伤了肝脾……”说话间,却是带了几分犹疑与为难。
曹颙的心,跟着一沉。
若是在三百年后,肝脾受伤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在这个年代,这样的伤却是足以致命。
“宋大夫,莫非舍弟有凶险?不管如何,还请宋大夫直言。”曹颙道。
宋大夫斟酌了一下,道:“内腑受伤,本十分凶险;不过瞧着令弟胸前淤痕,似乎又伤了不重,生机不失。只是老朽医术不精,不敢下方;如是有所谬误,岂不是害人害己?”
曹颙与初瑜对视一眼,夫妻两个神情都有些复杂。
既为长生的重伤担忧,又为生机不失松了口气。
只是宋大夫是清苑杏林第一人,既然连他都不敢下方,那清苑城里的其他大夫更是没指望。
“总不能就这样干熬着,还请宋大夫费心,想法子使七弟伤情稳定下来,曹某立时使人回京城求医。”曹颙看着宋大夫,恳切道。
宋大夫却摇了摇头。
曹颙面色未变,眼神却是沉了沉,就听宋大夫道:“太医院里多是有名无实之辈,曹大人若是相信他们,耽搁了诊治,怕是要追悔莫及。小老儿这里多嘴一句,论起内科圣手,还要数早年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姚一方’。”
“姚一方……”曹颙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
“他三十年前就从太医院里退出来,从此绝迹于人前,曹大人没听过也是有的。蒙古人做耗,圣祖爷亲征时,小老儿曾被征随军,有幸在他手下当差,曾亲眼见过他救治重伤将士。即便被烈马踩塌胸骨,只要有一息尚存,到了姚圣手跟前,也能从阎王那里讨回一条命来。”宋大夫说着,眼里露出几分崇拜与狂人来。
曹颙听着,脑子里已经转了几转。
虽说这“姚一方”已经从太医院退下三十年,还曾经做过年近古稀的宋大夫的上峰,可曹颙并不担心找不大他的下落,也不担心他是否寿尽。
以宋大夫的阅历与眼色,却不会在曹颙为胞弟之伤心急如焚的时候,推出行迹不明、生死不知的人来。
“此人在何处,还请宋大夫直言?”曹颙心里着急,不耐烦绕圈子,直言道。
宋大夫摸着胡子道:“他有个侄儿在清苑,不是旁人,正是小老儿的姑爷,去年曾去京城看他。据小老儿姑爷所知,姚一方这三十年,隐姓埋名,在简亲王府做供奉。”
曹颙听了,点了点头,谢过宋大夫。
宋大夫虽自称“不敢下方”,可临走前到底提名写了一个方子,是温润的药,补足血气用的。
使人送走宋大夫时,天色已经微亮。
曹颙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使人送了纸笔,就在长生的屋子直接提笔写信。
除了给雅尔江阿本人的信外,曹颙还给永庆写了一封信。
永庆虽际遇不好,可简王福晋对胞兄却从未疏远,连带着雅尔江阿对这个大舅兄也从不怠慢。
雅尔江阿为人最是随性,曹颙即便与之认识,也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答应借大夫。
毕竟从宋大夫的讲述推断,这个姚一方的岁数也不小。京城到直隶,又是小三百的路程。
加上永庆这边,也是为以防万一。
写完信,初瑜已经从里屋出来。
曹颙抬起头来,道:“如何……”
初瑜红着眼圈,低声道:“想来是极疼的,浑身都是冷汗,还强忍着,口中只说无事,安慰妾身不要担心。看着精神头极弱,我怕他穿着湿衣裳睡着了伤身,叫绣鹦、小楼两个给他换呢。”
两人虽说是叔嫂,可长生比初瑜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又是初瑜看着落地,从小看到大的,如何能不心疼?
曹颙拿着两封信,却是有些犹豫。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雅尔江阿随性,不肯答应借人出京,怎么办?他想要亲自回京,身份所限,又不能犯忌讳。
初瑜见丈夫如此为难,望向曹颙手中的信,道:“爷,还是我回京走一遭吧……万一那个姚一方不能来,也好另请其他精通内科的太医……”
事到如今,不是能耽搁的时候,曹颙便点点头,道:“如此,就辛苦夫人了。”
李氏那边,却是不能直言。
夫妻两个到了李氏院子,正好李氏已经醒了,正由丫鬟服侍熟悉。
初瑜面带急色,含糊着,只说京城淳王府有人送信来,王爷叫自己回京一趟,跟老太太请示回京之事。
李氏听了,唬了一跳,想着淳亲王与淳王福晋的年岁,心里颇为担心,立时点头,叫初瑜不必担心府里,赶紧回京。
待初瑜离开,李氏方低声问曹颙道:“莫非是七王爷或是七福晋有什么不好?”
尽管为长生着急,曹颙也不好咒自己的岳父岳母,道:“应当不是。真若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只使人叫初瑜一个人回去。”
李氏闻言,也觉得如此,稍稍放下些心。
等曹颙从李氏上房出来,初瑜已经使人预备了马车,同丈夫打了一声招呼,就带人上路。
等到早饭时,曹颙又很是“羞愧”地对李氏道:“太太,天佑与恒生都不在,儿子实不放心初瑜一个人回京,方才叫长生送她嫂子同去了。”
李氏倒没有怪儿子自作主张,只是埋怨了两句,道:“方才怎么不说?本当好生嘱咐他两句才是,省得他淘气,耽搁正事。”
事情就这样暂时遮掩过去,因宋大夫过来时,是后半夜,除了长生与曹颙院子里侍候的,其他人倒是不晓得长生重病之事。
如此,瞒了三日。
京城终于有消息传回来,带回初瑜的亲笔信。
她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昨天中午回到京城,亲自往简亲王府求医。
不想,简亲王去房山游猎,不在京中。还好简亲王福晋听说是救命之事,立时使人出城寻简亲王并禀明此事。
简亲王虽没有从城外回来,却写了手书,答应借人救命之是事。
只是姚一方耄耋之年,身体老弱,不宜疾行,怕是回程要迟上个一日两日。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
长生这两日,由总督府里当差的董大夫看护,虽说昏睡的时候多,却也渐渐稳定下来。
除了为长生之事日夜忧心,曹颙亦不敢轻忽那五百多伤亡百姓。
就在初瑜回京当日,曹颙也使人往京城送了两份折子,一份明折,一份直达天子手中的密折。
明折中,言及中秋节清苑城桥梁坍塌,百姓有所伤亡之事;密折中,则要详尽的多,除了百姓伤亡人数,还有清苑官员的应对反对。
知府朱之连主持百姓救助与安置事宜,布政使唐执玉压缩清苑财物支出,匀出一部分地方藩银,用来垫付救治百姓所需的药材,另有其他人如何如何,云云。
并没有夸大其词,都是如实描述。
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曹颙未雨绸缪,并不能为众人脱罪,不过是防止有人落井下石,为大家留几分余地而已。
死七十七人,伤四百三十二。
或许在未出古代未出宫门的帝王眼中,这只是轻飘飘的一组数字,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雍正看到,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遇到洪涝太灾,死个百八十人,并不算什么稀奇,毕竟水火无情。
可这是,又是发生在宿卫京畿的直隶。
龙颜震怒。
粘杆处相关此事的回禀,也随之到了御前。
虽说这份回禀,并不比曹颙密折详细,可九成消息都对得上,这使得雍正稍稍找回些理智。
清苑距离京城不算远,又是此等大事,是瞒也瞒不住的。
雍正顾不得先责罚哪个,安抚民心才是正事。
他想了想,使人去传了十三阿哥,由十三阿哥带了旨意,前往清苑……
等到初瑜带着姚一方到清苑时,已经是八月二十中午。
长生虽有人参吊着,人却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红润的脸颊也失去光泽。
姚一方今年八十四,须发皆白,走路已经不稳。加上赶路疲惫,看着孱弱不堪,只是双眼却仍是保留清明,把脉的手也不抖,下方干脆利索,使人又生出几分信服。
姚一方只是他的绰号,并不是他的本名。只因他医术高超,不管多重的病,下了一个方子,总能保住病患生机,就被送了这样一个带了赞誉味道的绰号。
姚一方没有多说什么,下了方子,便道
完结重生于康熙末年(雁九)第39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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