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三指轻合拢住杯口,举到鼻下慢慢转动,似乎沉醉在缕缕的茶香氤氲中;我亦端起了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垂目轻呷了一口,甘甜之味缠绕在舌尖唇齿……只听他自然开口问道:“是要‘五目连珠’还是围棋?”
我一怔,本以为上次他观战时那番心得无非只丈着佛学禅理和一口的辩才而信口胡绉,现在想来莫非他倒真是参透了其中玄理,想与我一较高下。
“当然是围棋了!”我挑眉答道。我自然清楚自己的围棋属于刚入门的初级儿科水平,一般的高手根本是不屑与这样的对手过招,即便是下了,也定会是索然无味而熬不过几局。上回好容易央了胤祯陪着我下了几盘,不过第三局,他就奈不住求饶着投降,还胡诌什么“胜固欣然败亦难”。而眼前这位高手想必是顶熬不过几关,必定缴械而去,想到如此,我便无所畏惧,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哦?!”他唇角一挑,拾掇着棋罐里的棋子,淡淡地道:“既是胸怀自信,那么我便让你五目,你执黑先行。”
“谢四爷!”话犹未落,我便抬腕,执手落一黑子于东南玄格处。他眼光一扫,直落在我腕上的那道淡痕。我仓皇地缩回手腕,掩了掩袖拢,低声道:“四爷,该您了!”
这道伤痕虽是因我不慎自己烫伤,可是皆是因除夕那夜醉酒而起。他虽未必知晓其中的原由,可我却是自是心虚,如今这伤痕曝于他的眼眸之下,仿佛就是将那夜的我可能的失态尴尬揭翻出来,心中不由一阵虚寒。
正暗自盘算着该不该启口提及或者当面澄清解释一番,却见他执起白子落于盘间,神色自若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六安瓜片?”
“啊?!”我悬腕于空,棋子顿于棋盘只寸之间,半响,压低了声音倒也却是如实地回答道:“是德妃娘娘提及过。”他目光一侧,瞥了眼搁置一旁的清花瓷杯,淡淡道:“你可知,我从不喝这头道的六安瓜片!”
我恍然大悟,难怪刚才他只是轻闻茶香而点滴未沾。我别过目光,偷偷撅撇下嘴,心里数落着原本是因为知晓他喜好喝六安瓜片才提意让雨苓沏泡了,虽然是半带私心有这几分溜须奉承这未来储君的意味,但也毕竟是出自一片真心以诚待客,却没想到他非但高傲地不领情,还挑三捡四,越想着心里自然憋堵着一口怨气。思索片刻,遂转过目光,正色地回答道:“靖晖只知这茶香气清高,味甘鲜醇,清心明目,提神消乏,通窍散风,夏日饮时更是消暑解渴生津,最是适合四爷你这样怵热畏暑之人,但靖晖对茶道知之甚少,固然不知如何去沏泡,还请四爷海量包涵!”茶是搁着了,爱喝不喝是你的事,不喝我就拿去浇花,总之是不会浪费了这上等的好茶。
他眸子一跳,似有道光闪过,定望住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怵热畏暑?”
我脸色一白,顿察失言。刚才的连珠激语,本是回噔他,没想到一不留神,竟说漏了嘴。史书上和那些演义里早提过雍正皇帝是个极其怵热畏暑的人,所以有了老爷子的畅春圆和承德避暑山庄还不满足,还修建了圆明园作为离宫图静避暑。
见我面色顿楞,且不语。他将脸凑近了几分,紧盯住我,唇角微绽,带着五分的挑衅,五分的认真,追问道:“难道也是我额娘告诉你的?想不到你进宫不过半年,听说的关于我的事可不少么?恩?”最后的“恩”字有意地挑高,像是在逼问我确实的答案。
我低垂着眼眸,根本不敢正视额前那两道炯炯的眸光,只是用细如蚊蚺的声音答道:“是……也是娘娘曾提过。”匆忙将指间的棋子随意地一落,伸出手腕,理亏地喃喃道:“靖晖让人为四爷您重新再沏去?”边说着边欲端过他的茶杯……
“不必了!”他亦伸手按住了杯子。却是冷不防地,缩避不及,我手上一暖,原是他的大手恰恰按住了我触碰在杯盖上的手。耳根倏地一热,我错愕尴尬地一抬眼,与他目光一碰,惊惶的眸子对上镇定的黑眸,变得更加惊惶万分,那长了厚茧的手指拂过我细嫩的皮肤,是一阵痉挛般的酥麻,我本能地一挣,他亦抬手一放。
屋里的炭火哔剥一声,打破那充斥在空气中的淡昧和尴尬。胤禛将拳头置于颌下,清了清嗓子,看着棋盘上我刚才落下的黑子,虽是凝蹙着眉,嘴角却噙着一丝淡笑,道:“人生如茶亦如棋!若如茶,头道茶,沸水一沏,茶香四溢,犹如人生初年,刚入尘世,清香却味淡,而二道的茶水香味最好,浓郁清香,如人生迈入青壮年的雄心壮志,才会真正体验那道回味的甘醇;若如棋,则棋盘上不过是同命运的博弈,不同的是有的人是被命运操纵,有的人却是操纵着命运,皆是强者胜之。”
我哑然地盯住他,好一个“人生如茶亦如棋”。他的人生恐是局中套局。我领悟般嫣然一笑,却是嘴快地脱口而出:“人生如棋,不过靖晖以为却不是人人都能学会博弈,因为有人不过是棋子,有人甚至是只是弃子,而真正的强者是下棋的布局者。对么?”他猛一抬眸,掠过一丝欣然的神色,淡淡一笑,遂将那棋子一颗颗重拾回棋罐之中。
“四爷!怎么不下了么?”我惑然地问道。
他犹作未闻地下了坑,侧过眼神,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即便是下了,你刚才那一错步已注定是败局无疑。皇阿玛虽让我指点你几招,你却也无师自通了。那本《忘忧清乐集》是由易逐深,细细研读,必定受益非浅,若再有不懂之处大可来请教我。你本就天资聪慧,只需融会贯通,加以时日,必定也是个弈中高手。”说完,遂顺手拿起进屋时脱去的大氅欲迈步出门。
我顿忆起什么,急急阻道:“四爷,请留步!”
他脚步一顿,幽冷地抛给我一个回眸,道:
“怎么,还有事?”
我点了点头。
“请稍等!”转身入了内室,打开雕花樟木衣柜取出里面一件紫貂大氅。手捧至胤禛面前,福了福身,道:“多谢四爷的大氅,现在靖晖完璧归赵。”
“不必了!”他冷冷地道,“这大氅随你如何处置,不必再还于我了!”
“那……还是要再谢您一句,”我顿了半天,终究是鼓足了勇气,低声地道:“谢您除夕那夜,送靖晖回同顺斋。靖晖实在是喝多了,恐是酒后失态,若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越了矩,请您莫放在心上,恕靖晖失礼!”
他挑起剑眉,紧眯的黑眸幽深地凝注住我的双眼,冷冽地问道:“你真的一点都记不得那夜发生的事了么?”
我错愕地望着那双幽眸,抿嘴咬了咬唇,颌首坚定地道:“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好!”他嘴角一勾,冷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道:“不记得也罢。不过,今日我在这屋内对你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你都得记好了。还是那句话,你那么聪明,虽然今日未必能惨透其意,但终究有一日你会明白的!”说完,再度转头,掀开帘子,长腿大步离去。
上元落稽
“终究有一日你会明白的……”那铿锵掷地的声音,灌入耳中,这几日总是萦绕在心间散之不去。我用力地甩了甩头,整了整思绪,清醒了自己。
从小到大,我骨子里总有些鸵鸟性格,若非是迫在眉睫的事,总不愿去坦然地面对,只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乐观心态。在这“身不由己”的时代,压抑在心头的烦心事难道还不够多么,很多的事根本由不得我自己去做主,何必再去庸人自扰呢……?给足自己一百一千无论牵强与否的理由,却总算是把心境稍稍理顺。
“格格,”雨苓抬手替我理了理两把头簪着的流苏,说道:“快走吧,迟了恐不好!”
“恩!”我微颌了下首,两人提着羊角灯加紧了步伐。
这紫禁城平日里大小宴会总是不断,从最初的好奇欣喜至如今,觉得已是无比的腻味。这些无非都是借着过节的名义恩威并施,大家伙儿表面客客气气地联络着感情,背地里又不免心怀着鬼胎。所谓“宴会是贵族必不可少的社交手段”这话我倒真是体会颇深了。
宫里头春节的气氛仍未散去,转眼便到了元宵,也就是所谓的上元灯节了。
康熙爷在保和殿宴请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本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事了,可是太后效仿着民间的上元灯节在宁寿宫花园举办了灯会。晚膳后,各府的皇子、福晋;宫里的格格们,小阿哥们等一大群的小辈皆被邀请了去赏灯。本来是想推辞了不去,可是上次除夕宴,我也算是在御前风头尽出,雨苓劝戒我倘若借口不去,只怕有人背地里定数落着我恃宠而骄,造次生事,我虽是从不在乎这些妒讽,可毕竟是众口铄金,遂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凑这份“热闹”。不过倒是没有了打扮的闲情雅致,只是选了件普通的鹅黄缎袍,外罩了件大氅,唇上点了些口脂,一副清汤挂面的模样,自己却看着无比地清爽舒服。
正和雨苓走着,远远地看到一排宫灯迆逦而行,引着一乘肩舆沿着夹道由远及近,显是往着宁寿宫花园而去。太监们个个步伐一致地躬身前行,看着架势行头便可猜想这来者的身份必定尊贵。我和雨苓停顿了脚步,垂首立于衍福门前,只静候回避着让肩舆先行。
可偏偏地,那肩舆却是硬生生止步于我的跟前。盏盏宫灯橘黄|色的光拂面于眼底的那片晶莹,反射出明晃晃的亮光刺得双眼难睁。却听到橐橐的靴声,一双石青缎朝靴停滞跟前,我缓抬起眸光打量上去,明黄|色金龙蟒袍朝服,明黄的腰带,清秀的眉宇间那双眼眸一瞬不瞬着佻看着我。
我一个机灵,赶紧和雨苓福身请安,道:“太子吉祥!”
“起吧!”他伸手扶住我的手臂。我急急起身,后退着轻轻一挣,垂眸肃立,低冷地答道:“谢太子!”
“靖晖妹妹,这也是打算去宁寿宫花园赏灯呢!”太子胤礽逼进了一步,笑着问道。
他话犹未落,只觉鸡皮疙瘩倏地冒遍了浑身,胃中亦是一阵翻江蹈海的恶心,但却不想与这样登徒浪子多罗嗦一句,我亦又后退了一步,硬声道:“是!”
他却是欣然应笑道:“哦!那好,既是同路,那便可与我同行了!”
同行!我错愕地猛一抬头,咽了口干沫,虽是唐突别扭,可却也挑不出什么礼数上的不妥,况且他毕竟是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口一开,容不得我拒绝。不就是同行,眼前虽是个放浪形骸的好色之徒,可这毕竟是大内皇宫,后面还跟着一群的太监,况还有雨苓在我一侧,量他也不至于做出过分之举。于是乎,只得硬着头皮与眼前这个令人生厌之人紧步同行。
太子情致颇高,一路上大赞着雪地的夜景。我却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其后。“对了,送你的那些礼物难道你都不中意,竟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见我久未答语,太子扭过头,挑眉问道。
自打年三十以后,他时不时地会派人往同顺斋里送珠宝首饰和书画玉器。其实那些宫女太监们背地里大都隐隐绰绰地议论着太子的骄奢滛逸,只是谁人也无胆量把这事捅到乾清宫罢了。太子打得是什么算盘,我也自然知晓,所以那些礼物最终便是如数地退还了。
我淡淡地侧过目光,难掩厌恶之色,冷然地答道:“靖晖谢太子美意,只是靖晖不过俗人一个,向来淡薄于那些金钗珠环,更不懂欣赏那些雅物,太子的心意靖晖心领了,您还是将此送于识物之人,才是物尽其用。”
我的语气决绝地凛然,身后的太监们各各偷偷地面面相觑。我眼角偷瞥着一侧的雨苓正用绢帕轻拭着嘴角显是强忍住了笑意。
太子从我这里吃了个不小的硬钉,扫了颜面,面色不由蓦地铁青,碍于一大群下人在后面跟着,持着身份不便发作,只得一甩袖子,怏怏然加快了脚步。
我嘴角绽着一丝甜笑,心中亦是一片的窃喜。如此坚决的表明了立场便是让他知道并非人人贪慕他太子的身份,指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一不想夺权,二不会争势,他倘若有意来刁难我一个小女子,也得不上什么好处,更何况这太子还只是个秋后的蚂蚱欢腾不了几日,早晚是逃不过被废被幽的命运。
好在从衍福门到宁寿宫花园,不过是一小段的路程,走了不一会儿便瞧见眼前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而我微绽的笑容却在那一刻僵硬于脸颊之上,悔恨着自己今日实在不该素面朝天,倘若略施胭脂或许还能掩盖住此时苍白无血的脸色。
或许哪个多事之人早已通报了太子驾到,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几乎所有年长的皇子皆聚在花园口等迎着太子。只是此刻他们的焦点自不再在太子身上,一道道利光,或冷,或热,或究,或疑,仿佛将我直视得无所遁行。
只是在三阿哥的领头之下,大家方才悟然,众和着给太子打千行礼。“都快请起吧!”太子笑着伸手虚扶,俨然一副谦恭平易的贤储风范,“都是自家兄弟,今日原是良辰佳节,不必拘于这繁文儒节了。”
尽管心脏一阵痉挛地抽动,可众人刚一立顿,我便赶紧上前两步,福下身子,强持镇定地请安如仪。
“难怪太子爷姗姗来迟,原来是携美同行啊!”人群中一记怪腔怪调地调笑,却顿时使得空气一滞。是那永不知天高地厚的十阿哥胤俄,向知他行事卤莽,却未料到竟大胆到敢来拿太子来开涮。只是他的话犹未落,却是几道寒光冲他直射而去。
“老十,胡说什么呢?”八哥冷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随即又温谦地朝太子一笑,拱手道:“十弟他显是刚才喝多了,才胡谬语,还望太子见谅。”
十阿哥八阿哥严冽斥责的冷压之下,撇了撇嘴,怏怏地大声道:“臣弟,一时酒后失言,请太子爷见谅。”
“十弟的话严重了,”太子一如常态,宽宏大量地释道:“不过为兄到来之前先去了趟乾清宫请安,固迟到了。皇阿玛……”太子的滔滔而谈却仍阻不了几道眸光如涛似浪的不断向我涌来。
我微抬着眼眸,投眼望去,十四阿哥胤祯紧蹙着剑眉,沉脸冷觑着我;一旁的胤祥那自是不用去多瞧,凝重的脸上仿佛只能见两道难以遏制的怒光,依稀地灼烧在我的脸畔。另一侧则是冰冻三尺的寒气,四阿哥虽是一脸自若的平和,但眸底蕴含的冷洌足以冻彻脉中流淌着的血液。
冷火两重天!我嘴角却不由泛起了一丝讥俏。原本的仓惶尴尬骤然消散在这道道责怒的幽光之中。
与太子同行,我本是被逼无奈,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这会儿众人的眼里,反倒像是错皆在我,是我有意在勾引太子,造次逾矩,挑是生非。骨血中的那股子倔强劲儿,噌地冒了上来。反正是众口铄金,这宫里关于我的是非想必早就不少了,多加一条狐媚了太子的罪责,也够得上那些闲来无事的三姑六婆地好生讨论上一阵。
于是,我嘴角微扬,自然大体地冲着在场的列位嫣然一笑,眼见如此的情景,雨苓岂会猜不到我心中所想,虽是欲侧身上前,欲拉住我的衣襟角,却仍是迟晚了一步,我福了福身,道:“列位爷,若是没什么事,靖晖被先行一步,去给太后请安了。”
“恩!去吧!”太子应声答道。
“谢太子!”尽管内心厌鄙着这个声音,脸上却依旧是花靥一般的笑容。众目睽睽之下,风姿娉婷地抽身离去……
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一簇簇银光闪烁于天际之间,如银雨凌空倾泻,似红霞烂漫纷飞,或轻拂凌光碧波之上,或飞腾绽放于茫茫夜空。东风夜放花千树,团团,株株,更吹落、星如雨。
一样的烟花,唯一不一样的是看烟花的人。
湖岸的一边,一群莺莺燕燕的女眷簇拥着太后。那些衣香鬓影的女子们宛如烟花般尽绽着自己妩媚的笑颜。尤其是千伶百俐的八福晋郭罗络氏,一张巧嘴儿抹了蜜似的甜,哄得素来参佛念经、清心寡欲的太后连连回嗔作喜。莫说是其他的皇子嫡福晋亦连太子妃石氏,人人惟有羡嫉窥觑着,脸上却极是晏笑附和。
雨苓按规矩在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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