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难·怡雍作者:意忘言
候着他歇下,换上宁神的熏香,却见他靠在塌上直皱眉。
近身侍候的人不敢延误,立时便要叫太医,雍正却忽然闭上了眼,只说头疼得厉害,要把屋里所有的熏炉都撤了,却不许请太医,只叫重新拿了方才那种鼻烟来。
自年后怡王病重,雍正面上便极少有过好脸色,入夏后也好是病了一场。怡王一去,更是如同雪上加霜,每日里竟是清醒时候少,晕迷的时候多。若不是强拖着病体驾临怡王府,便一定是在寝宫里缠绵病榻。今日虽是有些反复无常,精神却尚算不错了。几个内侍不敢有违拗,又顶着暑热天气来回奔走了几趟,才总算把东西换回来。
本指着雍正心里舒坦了便能好好歇下,谁料他歇是歇了,不到一刻却在塌上辗转起来,口中迷迷瞪瞪地不知说着什么,想是入了噩梦,还未等人唤醒,便猛地惊坐起来。张眼看清楚跪在塌边的人,竟忽然怒气大涨。
“扔出去!把这些东西通通给朕扔出去!”
瑟瑟发抖的宫人跪了一地连声应是,见他劈手砸出一只青碧色的东西,有机灵的认出那是皇帝贴身用的鼻烟壶,也不敢躲,拼着额上挨了一下,捧住那玉器,连连磕头求饶。
雍正发完火,却似耗尽了力气,靠在塌上不停喘气,却还好像呼吸地极困难。这一回几个内侍再不敢耽误,早有人滚爬着出去,一边传太医,一边打发人去请今日正巧没有当值的苏培盛。
苏培盛陪雍正临丧致祭了好几日,自然也是累得狠了,一听雍正连随身的东西都扔了,却也吓得立刻爬了起来,三两步赶到养心殿,果见雍正阴沉着脸,底下跪了一众宫女太监。
小心地上前请安,见他并无反应,便略大起胆子,叫众人都退了,只一个人跪在地上收拾起东西来。折子、书册、湖笔,砚台,甚至连着摆在另一边桌上的青瓷花瓶,都拉拉杂杂碎了一地。雍正还只是沉默着,似是根本没注意到他。
“你出去吧,朕想静一静。”
“主子让奴才把这儿收拾了吧,”苏培盛对他如今的状态心知肚明,只伏在地上磕头求道:“主子这几日都不曾歇过,恕奴才说句不当的话殿下殿下在天有灵,若是瞧见主子这样,得有多自责”
雍正再次沉默下去,分明还是三伏的天气,殿中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热气。苏培盛大着胆子把碎瓷都收拾了,却见雍正依旧痴痴坐着。低头垂眸,看着空空的手心。
“把方才在这的几个人叫回来”
“主子”
苏培盛还有些不解,雍正却像是等不及了,撑着身子坐直了,便要登靴下榻。他病了多日,又连着几日忧心操劳,心里再急,脚下却是实在无力,若不是苏培盛赶上前扶着,怕就要摔在地上。
苏培盛扶了他到一边坐下,怕他再有动作,连忙出去把方才在里面伺候的几个人都叫了进来,规规矩矩地在底下跪了一排。雍正看了两眼,寻到那个额角还在流血的太监,心下才算稍定,抬手指了指:“你留下,旁的人下去。”
被留下的那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低头跪着,却只听得雍正叹了一声:“东西留下,你下去,叫人包一下伤吧朕赏你千两纹银,若是你有什么心愿,也一并许你。”
这话一出口,愣住的不仅是小太监,连苏培盛都禁不住呆了呆,千两银子算不得大数目,但雍正赏人银子惯来并不多,哪怕是朝廷大员,能一次得这个数目赏银的也是少数,更何况,还有一个雍正亲许的一个“心愿”,这小太监何德何能,竟忽然就这么得圣心了?
“皇上,奴才奴才不敢”
雍正本还靠在枕上,见那小太监抖抖索索地说“不敢”,眼光立刻凌厉起来,直起身来却一时说不出话,喉间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把东西扔了?”
“没有皇上,奴才、奴才不是有意抗命,只是见那是皇上日常惯用的东西,怕”
苏培盛到底是在他身边待了几十年,一见他这样子便知不对,连忙到那小太监边上,急问道:“谁问你这个了,只把你方才拿的东西快些取来就是。”
小太监连声应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东西回来,苏培盛用心一瞧,看清他手上的东西,不由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慌忙要去接。雍正却已经先他一步,夺过来握在了掌心里。
那小太监早已经吓得傻了,见雍正竟是赤着脚站在金砖上,更是目瞪口呆,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苏培盛既知雍正手上物件的来源,对如今的情况便是心知肚明,几句话把他打发了,自上前一步,扶住了恍恍惚惚的雍正:“主子歇了吧”
雍正眨了下眼,眼角早已耐不住地滚落了一行泪,攥紧了手里的玉器,喃喃道:“若是连这个都丢了,叫我还到哪里去寻他”
“主子,奴才知道您心里苦您、您这样殿下走了,也会不安稳”
“朕还不糊涂”雍正低头,闭了闭眼才又睁开:“还没到时候朕还有得等”
“主子”
身边依稀是没有散尽的熟悉味道。闻着便觉得安稳,觉得舒泰。待到一闭上眼,便全是漫天的灵前白幡。可是若连这点味道都散掉,连这点子念想都没了,还叫他怎么是好?
苏培盛怔怔地立着,只听到雍正似是吩咐,又像是自语的一句话。
“明儿叫怡王府把他平日里配鼻烟的方子呈上来”
番外二千秋(上)
番外二千秋(上)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嫡妃那拉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久昭淑德。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曾奉皇太后慈命,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尔其承颜思孝,务必敬而必诚,逮下为仁,益克勤克俭,恪共祀事。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哉。
册后的旨意宛在耳边,看着他初登大宝踌躇满志,看着他大权独揽意气风发,再到如今的诸事烦难沉默消瘦,恍惚之间,竟然已经八年了。
“娘娘,再有一个月就是您的整寿,您瞧,是叫内务府办合适,还是礼部办来得更庄重?”
“不如从简了吧,”大概真的是老了,只一会儿走神的功夫,就想到那么老远的事情去。那拉氏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把思绪从过往种种上拉回来,看向还坐在一边品茶的自家兄弟:“淳亲王刚过世,皇上这几日都颇不受用,再者十三叔还病着未好”
五格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了这一句,却立刻瞪上了眼,嘟哝道:“打从咱们主子登基,那一位几时结结实实痊愈过了?不过病几日养几日,再好几日折腾几日罢了”
那拉氏皱了眉,她虽知道这个娘家兄弟一贯是个不堪大用的,也从没想过要依着他来帮衬自己,却没料到他说话竟这么没分寸,忙打断了他,又把宫女太监都打发了出去:“阿哥岂能说这样话,十三叔”
“娘娘,您把人家当小叔子,人家可未必想得到您这个嫂子,”五格不知在哪里受了气,这会儿见没了外人,更是不再遮拦,恼恨道:“只说为您寿辰的事儿,今儿个内务府推礼部,明儿个礼部推内务府的,竟没个人肯实心地上一道折子!您道庄王爷那儿怎么说人说了,怡王爷一告假,他的内务府恨不得每天再多十二个时辰才忙得过来,这事儿他拿不了主意,叫我自个儿跟皇上奏去。”
那拉氏一听这怨气十足的话,便知他是有满腹牢骚要诉的,笑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可不正是忙么,节前节后的,漫说内务府,就是连着六部里恐怕也是事儿极多的,你何苦还去生这个事儿。”
“忙个屁,我的好主子,您还真是个实心菩萨啊,”五格一撇嘴,见那拉氏不悦,便一边往嘴上拍了一下,一边接口:“您可别嫌我粗,我这也是叫他们那群仗势欺人的给气的!如今六部公卿,连着底下那些堂官司官都在忙个什么东西,您还不知道么?不坐堂,不当值都不打紧,只要‘诚心’给咱们皇上的爱弟祈福求寿,就是公文堆了几天没看,皇上瞧着也‘感怀’,指不定还有赏呢!”
“竟病得这样重了么”那拉氏原还有些不以为意,听了这话却有些怔忪,喃喃道:“怪道到了这种节气皇上都不肯往园子里头去”
“可不是么,要不是皇上见天儿地领着头在宫里设蘸搭台,底下也不能那么折腾啊”五格哼了一声:“我瞧着,要是那一位张口,咱们万岁爷这会儿恐怕没有一句不应的。要是他一怕是满城里都得叫皇上翻个个儿。”
那拉氏还兀自沉默着,五格却是越说越来劲,喝了一口茶,咬牙道:“那一位家里大大小小多少个贝勒贝子,那还算是正经皇子皇孙,咱都不去说了,可他家里女婿媳妇儿,哪一家不是显贵?皇上还拼了命地要加恩只为行走方便,连个给人瞧病的太医都能兼了户部侍郎,要说‘异宠’,咱们大清朝开国百年,还有比他怡王爷更甚的么?何苦还要处处压咱们一头”
“这话就想得差了,”那拉氏听他抱怨完,就知道他还是为着处处碰壁的事儿心里不痛快,虽也有些替他不平,但为着自己娘家好,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十三叔是什么身份?可说是咱们大清国自皇上以下的第一人,再说得明白些,他在皇上跟前一个眼神,只怕也比我千百句话管用。你若要不知好歹赶着这时候去触皇上的霉头,我是救你不来的。”
五格向来并不受雍正重用,虽心里十分不快,也只敢在她这里喋喋抱怨,要他当真去雍正面前分说,那是借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的,听了那拉氏一通话,自然不敢再造次。
那拉氏知道他的性子,说这话也就是给他提个醒,叫他不要再肆意胡言。见奏了效,便摆了摆头:“好了,此事莫再提了,等过几日过了节(端午),若是得空,我请皇上的旨意,让咱们一家子小聚一下也就是做寿了。”
送走娘家兄弟,又迎来李氏、钮钴禄氏和耿氏几个,这几个不比五格,都是极知情知趣的,见她提不起兴致,只略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告辞去了。那拉氏独自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儿竟是十五,按例,雍正是要到她这儿来歇的。眼看天色渐暗,便叫了几个宫女太监布置,安排下一桌雍正惯爱的素菜,又鬼使神差地叫了贴身的嬷嬷帮着上了个极淡的妆,这才安心坐下来。
“主子这会儿的样子,瞧来可真不像小五十的人,竟跟当年在潜邸时候一般,”身边的玉秀嬷嬷是伺候了她多年的老人,见她眼神时不时往外飘,便心知肚明地笑道:“眼瞅着这么些年过去,皇上还是待主子的情分最厚”
“尽浑说吧,”那拉氏侧着身往身后的靠枕上倚了点,也笑了起来:“几十年了,哪儿还说什么情分不情分呢,皇上是念旧的人,后宫里这么些人,在主位的还都是潜邸时候的旧人说起来,那时候在后院儿里,地方不比现在大,过得反倒比现在自在。皇上高兴的时候也多”
“奴婢还记得,那会儿怡王爷总往咱们雍王府跑,夏天钓鱼,冬天赏雪的,阖府里要是有谁犯了错被爷惩罚,就都盼着十三爷来救命。还有几个小阿哥也是”
见主子忆起过去的事,玉秀便也凑趣说了几句,那拉氏微怔,却也是点头。从什么时候起呢?似乎是从自己刚嫁给雍正,生活里就添了这么一个“十三叔”,聪明灵透,傲性执拗。偏偏,她丈夫看重得紧。就算心气再不好,到这个弟弟面前,也总能带出三分笑意。
随着丈夫分府,这位小叔更是成了雍邸的常客,正像玉秀说的,府里的奴才犯了错,她这个当家主母说不上话,他却是四两拨千斤,在雍正面前说个笑话凑个趣,就能把事儿带过去。
再往后,便是任谁都知道,四爷和十三爷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直等到允祥被圈禁,雍正绝少再在府中提起这个弟弟,她心里,甚至是有那么一点难以察觉的欢喜的。然而雍正却一日日沉默下去。她看着,也急也疼,心里总惦记着,总想替他分劳一些,却也隐隐知道,她的丈夫要的不是这个。
几十年看着同一个人,就算再怎么笨拙,也能摸到一点他的性子。旁人都觉得雍正喜怒无常,赏罚无度,她却能辨得出,雍正待允祥,是极尽了好的。总想把他应得的,他从前失掉的都给了他,怕他受气,怕他不顺心,怕他有一天会离开。
她的丈夫,骨子里是一个极重情,极不安的人。期望着母子情深、君臣相得、兄弟和睦,却也极难放得下戒心。若是还有谁能叫他赌下所有的情感去对待,恐怕,就只有那个和他一路淌水摸黑,走过四十载的人了。这情分,她不想比,也比不得。
五格虽说鲁莽,有一句话,却是当真说对了,允祥若是当真撒手人寰,只怕,也就带走了雍正的全部心思和精力。
“主子您想什么了?这么出神方才膳房来问,是不是这会儿就传膳呢”玉秀以为她想到了年轻时的恩爱,只掩口吃吃一笑,欢喜道:“已经过了饭点了,要不打发个太监去前面问一问?”
这么神思飘忽地回想了一会儿,心里便更清明了几分,方才那点子心思其实已经变得意兴阑珊了。那拉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转眼朝玉秀道:“去咱们屋里瞧瞧,上回皇上赐下来的那颗高丽老参还在不在?若是在,就取出来吧。”
玉秀蹲了蹲身,却是十分不解:“主子身上不爽利?”
“十三叔病得重了,虽说不一定用得上,总也是我一点心意,也不枉他叫了我那么些年四嫂”那拉氏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挑了挑唇角:“打发人送到前面养心殿去,天儿也晚了,就请皇上别再受累过来,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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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千秋(下)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