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因常年握笔而起茧的老手覆在灯笼的盖子上以烛火取暖,昨日傅少卿自尽于狱中,秋官至今都未给出答复是缘何。
可惜了傅公,年过甲子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再熬个几年便能致仕,衣锦还乡。
依下官看,因傅氏入狱而掀起党争,其目的不在于傅氏,只是他恰好撞在了这个点上,这也是他的命。
现在困扰朝廷与圣人的事是什么?官员抱着笏板,除却边疆军戎,便就是国本,国本不固,人心便不能安。
说来说去,还是东宫之事。
咚咚咚咚鼓声从太初宫内传出,城门郎命门仆将几丈高的宫城门齐力推开,吱!
走走走,宫门开了。宫门外的长龙开始摆动,偶尔中间断开,是有官员手提的灯笼被上阳宫刮来的秋风卷灭。
明堂
满堂朱紫集中立于大殿中间,殿陛前的两根蟠龙柱下还摆有两张小矮桌,分别由左右史,起居舍人与起居郎持笔跪坐记录君王言行。
圣人至!
陛下万年,大周万年。
在一阵山呼与拜舞之后,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朝台下轻轻挥手,有朝官因不慎笏板滑落而失了礼仪的被站在殿陛间的殿中侍御史记下失仪,拜舞之后宰相与大将军率文武百官分坐于大殿两侧,议政开始。
陛下,司刑寺奏,太常寺少卿前夜于狱中自尽,仵作勘验尸身,乃撞墙而亡,三司推事遂罢,关于其罪,控告之人并未撤案。司刑卿奏言道,还请陛下定夺。
秋官尚书李轻舟跪坐着转身端起笏板拱手道:陛下,秋官亦有奏,傅游艺自尽狱中,乃将实情陈于血书之上,言控告亲从乃是诬陷,而今死无对证,若仅凭借控告一人之言而定其罪,是否有为不公。
紫袍瞧着文昌左相的眼色,在李轻舟话闭后跪直进言:陛下,身为人臣而梦御明堂此等天子布政之所,周公解梦,日所思方夜有所梦,梦由心生,梦境不会凭空产生,若无二心又如何能够梦到湛露殿,必是心中筹谋,事情败露遭到亲从揭发,深知难逃一死而无颜面对昔日恩宠有加的君王,遂,畏罪自杀。
李轻舟忘记了,自尽除了可以示忠心,还可以让嫌疑犯背上畏罪自尽之名。
几位站在皇嗣一端的宰相坐在一块,扭头小声商议着,傅游艺虽非君子作为,实忠于大周,且此次受其牵连入狱的还有一些正直之臣,若坐罪,人心便会偏向一边倒,东宫皇嗣本已势微,中立之臣皆在隔岸观火,朝中的势力不能再削减了。
右相以为呢?诸宰相共同看向党首。
岑长倩摸着花白胡须点头,便以宰相鸾台侍郎、同平章事乐思晦为首开始与武承嗣党人争论,陛下,傅氏由相位贬至九寺少卿,在失势之下如何还敢生有反叛之心,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作为在朝数十载的老臣,岂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愚蠢之事,傅氏遭到亲从背叛,受诬入狱,诬陷之人必百般阻拦消息,傅氏无法见到天子自陈清白,又不愿以己之罪而牵连众多无辜,唯有身死可入君王耳,以死示忠,连死都不怕,又何况诬告?乐思晦旋即撑着桌子从坐席上站起,望着众人道:满朝文武皆道忠心,可若某让诸位为了陛下自尽于此,又有几人敢为?常言道死何难,又有几人真的不怕死呢?
人证所在,傅氏若非畏罪为何要自尽,无法见到陛下自陈,难道也不能见国朝的执法官员吗,三司推事本就定于次日,为何他要在三司推事之前自尽呢,这不是心虚不是畏罪是什么?
大周的法,还有公正吗?乐思晦阴沉着脸色冷冷道。
放肆!由武承嗣所扶持的一派官员借机怒斥,大周律法乃天下之法,国之重器,乐相这是在暗中指责陛下的不是吗?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明堂之上忤逆陛下。
见皇帝没有开口,乐思晦躬身顺势进言道:永昌年间,李嗣真拜右御史中丞而遭现任御史中丞所陷,流放于岭南,曾上书陛下言,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恐有凶慝阴谋离间陛下君臣,而今却由不懂法之人操杀生之柄,窃人主之威,按覆既不在秋官,省审复不由门下,国之利器,轻以假人,恐为社稷之祸,臣恳请陛下重新启用徐宏敏,召归李嗣真。
文官之列中的御史中丞听后依旧面不改色,也不上前与之争辩,只是端着笏板跪坐于原地静静听着。
朝廷百官的任命皆由天官考绩,君主予夺,乐相此言,岂不是在质疑与指责陛下用人不当,是非不分,赏罚不明。武承嗣旁侧的紫袍起身进言道,陛下,乐思晦如此大逆不道,竟在明堂以下犯上,失人臣之道,臣请降其罪以儆效尤。
若直言劝谏便视为不忠,那这天下的言路岂不皆断送于佞人之手,见势微,一同拜相的地官尚书格辅元亦起身帮衬道,酷吏执法,临时专决,不复闻奏,下有冤滥,上何由可知,老子曰:故赏善罚暴者,正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诚也。
臣请奏,拷问诬陷控告傅少卿之人,以正令法,还其清白。
诸位相公如此为罪人说话,莫不是同党?一直跪坐着沉默不语的武承嗣突然开口道,且不论傅氏是否畏罪,但两位相公借傅氏一案暗喻陛下用人与执法不公,不顾天颜,人臣之礼尽失,又当如何罚之呢?
明堂外看守的内臣交叉着双手躬身小步入内,启禀陛下,洛州司马狄仁杰到。
一句通报,使得气氛僵凝的朝堂变得哄闹,文武百官纷纷回首,狄公回京了?
武承嗣身侧的心腹便有些不淡定了,侧身小声道:陛下此时召归狄仁杰,是何用意?
武承嗣柔搓着捏笏板的双手,侧头回看御座上正襟危坐的皇帝,本王也想知道,君心何为。
红袍神态自若的跨进大殿,持笏跪拜道:洛州司马狄仁杰归京面圣,陛下万福,大周万年。
狄卿请起。
谢陛下。狄仁杰遂起身,臣闻太常寺少卿傅游艺一事,遂匆匆归京,奈何至神都宫门已闭,未至朝官之列而擅闯明堂,请陛下降罪。
卿入朝,必是有要事要奏,既有言,便道来吧,方才的争论,朕也听乏了。
狄仁杰躬身,从拿笏板的袖子内抽出一张卷起的宣纸,陛下,这是太常寺少卿原配妻子拓王氏的陈书,上面有半月来少卿的全部起居,随后又从怀中拿出几分折叠齐整的纸张,臣于昨日黄昏归京,赶在日出之前,以洛州司马之职执行公务为由于神都调查了一番,发现控告的亲从于案发那几日未曾与太常寺少卿单独会面过,时至秋日,太常寺公务繁忙,少卿常宿于官邸而未曾归家,这几份则是臣着人所调查的亲从行踪。
狄仁杰呈上字迹齐整、条理清晰的起居记载,望着哑口无言的朱紫官员,底气十足道:想必这件事,诸位相公都未曾想到吧?
以言语相告,本就没有物证,人心可畏,父子尚且相残,何况毫无血亲之人呢,因仇记恨也未可知,仅凭一人之言,而定在朝数十载功臣之过,岂不荒唐?狄仁杰再次躬身,臣将此证示于亲从眼前,使之畏惧而招供,狄仁杰侧头撇了一眼脸色逐渐失常的武承嗣,乃因私仇细微之事动了歪念从而诬陷,恳请陛下传召,亲鞫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