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舷窗之外,机场灯火通明的巨大落地玻璃内,一道人影扑上玻璃,远远的,人面模糊了,纪询的肉眼只看见那身黑夹克,以及黑夹克胸口鲜红的一点。
他白日别上去的玫瑰花。
那道身影抬起手,拳头重重垂落在玻璃。
他看见周围有穿着机场制服的人走过来,霍染因的动作引发了安保的关注。
他打开手机,调整到相机模式,将镜头对准霍染因,放大。
霍染因的脸在他的手机中终于能见了。
他看见对方张开嘴,在喊他的名字。
也跟着看过去,看见一道身影,闯过已经关闭的值机口。
纪询——纪询——
霍染因。纪询在心中默念,也在唇间轻喃,“霍染因。”
他看见对方的手,滑过腰侧又抬起来,没有枪。
外出公干没有被批准自然不能带枪。
否则指向他的愤怒枪口,此刻已经喷出火焰。
砰——
那一声无形枪响,重重响在他的脑海。
他微微一笑,将掌心贴合在舷窗上,遥遥地,覆着霍染因的脸,隔空抚摸。
飞机滑行得越来越快,他望向霍染因的视线,从正视到偏斜再到只能从指头的缝里看见夜色里艳红的玫瑰花瓣。
它在霍染因的愤怒中从口袋滑落又被行人一脚踩碎。
溅出的花沫如同飞溅的血点。
血点也消失了,只剩自己空覆在舷窗上的手。
飞机冲天而起,将所有抛在身后。
第二四六章 轮机长日记。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大灯关了。只有一盏桌灯,照亮方寸桌面,上面横着几道裂纹,存着灯光也透不进的黑暗裂隙。
一道黑影沉沉压了过来。
那是个人,拿钥匙打开桌子带锁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黑影翻开本子,露出夹在本子里的泛黄陈旧纸张。这本子似乎夹了不少这样的东西,因而显得异常厚重。黑影拿起纸张,抖落开来,纸张的正面,写有“轮机日志”。
轮机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3月31日
主机
发电原动机
配电板
……
值班人员
值班人:杨杰接班人:赵大生
事件:和船长发生冲突
黑影将这40年前的航行记录翻了面,日志的背面,居然黏了好几分手写日记,日记的纸张同样泛黄,看写在上边的时间,同样是1976年。
灯光无声读出日记内容。
1976年3月23日
……又到了无聊的航行时间,起床,检查设备,看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天空与海洋,在消磨中像撕掉一片轻飘飘的日历纸一样,撕掉自己宝贵生命的一日。这样豪奢的浪费和穷极的无聊还要持续一年,人生就这样消磨到老。以致回首往昔,生命毫无意义,不敢深思。
而写下这行字的我,并不知道仅在十分钟之后,我就将得到此行的最大惊喜。
我在例行检查船只动力设备的时候,发现了藏在箱子里的霍小姐,霍老板的女儿,霍栖萤。
那瞬间的冲击,对我不吝穷困潦倒的乞丐挖到一箱金子,沙漠徒步的旅人看见一泓清泉。这种直抵灵魂的激动,既来自于这仿若小说情节的意外见面,也来自于霍小姐的美貌。
我还震惊之际,霍小姐已经认出了我,并冲我哭诉,哭诉父母的严厉,家中的压抑,哭诉自己还未见识世界便要被埋入坟墓的悲哀。
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些有幸上过霍老板家门的人,都知道霍老板对女儿的关切严厉,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是难以避免的,‘美是没有错的,错的是觊觎美的人’,这种话,只是远离漩涡的旁观者不疼不痒的信口开河,身处漩涡之中,霍老板想要保护家庭和女儿,于是用世俗的办法对女儿多加管束,并无太多值得诟病之处,譬如身怀巨富的人,难免怀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每个人,都是强盗窃贼。
但以世俗而言,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平庸和无聊!
当霍小姐亲自出现在我面前,同我搭话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用理智去判断这件事情,也无法用世俗里正确但平庸的做法(既将霍小姐的存在告诉船长,让船长调头回航,我们刚刚出发两天,此时调头,不会影响什么)去解决这件事情。
我将霍小姐藏在原处。
非虽本意,但我知道,在今日,我成了窃贼。
窃取霍老板密藏匣中的蓝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