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季镇定如常的举筷吃菜,所以阿狼就涎着脸笑了,认定这应该是个笑话,但国师看着月季的眼神,像该从哪里下嘴才会好吃的露骨,又让阿狼觉得这好像不是个笑话。
「菜好吃吗?」魔兽兴致极高的问他的客人。
「嗯,好吃。」
「汤好喝吗?」
「嗯,好喝。」月季一贯平淡的回答。
「你是我的恩人,月季,若没有你的再造之恩,我恐怕仍在野地没有开智的活着,我不想让你死前太难受。」
月季停筷道:「你真正出世才短短三年多,依人间来算,你不过是穿鞋学步的黄口小儿而已,所以你一心想杀了我吃食,这就是幼儿行止,摆在眼前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吃,就想塞入嘴里,我能明了你急迫想要吃我的心情。」
他把他说得像个白痴一般,魔兽生性高傲,再加上后天养成的狂妄自大,听他这么说,自然是勃然大怒。
「你竟敢如此瞧不起我,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晓、不明了、不能得到的。」他大吼道。
阿狼吓得跳起来,缩在一边。从主子将他从狼变身为少年,他就明白主子并不是人,所以才会因为怜悯,将他带在身边。
主子身上有股难以形容的煞气,但他总沉稳的将那煞气隐去,他从未见他如此暴怒。
月季擦了擦嘴。
此时他的处之淡然让阿狼更加佩服万分,简直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暴怒的主子气势震天,但月季公子好像没有感受到,或者他有感受到,却不以为意。
月季轻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也不敢妄称自己全能全知,你今日会这么说,代表你真的是出世三年的孩童而已,只有初生之犊才会狂妄自大,你以为自己力量强大就能得到一切,但不论你力量如何浩大,终是找不着我,所以才使计逼我现身,不是吗?」
「你――」
魔兽气到说不出话来,却也难以反驳。他破瓮而出后,不论如何费尽心力,就是无法寻到月季的气息。
这对他是一种打击,更是无以言喻的奇耻大辱,他真就败在这人类手下,连要找他报仇雪恨,也搞得自己灰头土脸。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他无法忍受的耻辱吗?
月季正色望向他,「我命已不长,能再多活半年都是奢求,这期间我会待在这里,任你要吃要宰绝无二话,只有一事相求,那就是在我死后,请你以你国师的身分告知某女,说我月季千真万确已死。」
「你要死就死,为什么我得当个小厮为你传话?」
「言语具有力量,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要你坐下,你就动弹不得吗?」
这点倒是勾起魔兽的好奇心,他抓耳搔腮,苦思不已,还真完全不能理解为何月季小小坐咒对他有效。
以前自己力量不够,他能够理解,但昨日月季用了同样一招,他却毫无抵抗之力,一跤坐倒在地。
月季端起茶杯,显然已知他的答案为何,他展颜一笑,笑容美如春花绽放。
不,不可能的,这样丑陋的男人,跟春花根本就沾不上边,但他那一笑,让国师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一团浆糊般无法思考。
这也是种魔咒吧?
能让他丧失理智听其嘱咐,就像他一叫他去解疫咒,他就乖乖的去了。
这铁定是月季对他下的另一种咒语,就像那个让他坐下的咒语一样,他抵抗不了。
再望向他,那笑容却已消逝在月季唇边,恢复成往日清冷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是抵抗不了,而是――
不想抵抗吧。
第三章
大厅里,白衣男子坐立不安。
与他同来的绿衣男子安抚一笑,道:「没事的,雅君,国师法力不凡,定能解决你家中之事。」
白衣男子姓张,名为雅君,绿衣男子则是当朝礼部尚书之子林为和,两人同龄,素有深交。听了挚友家中的怪事后,林为和便再三保证能找来高人帮他,要他不必忧虑。
但张雅君怎能不忧,想到家里的事,他又是长长一叹。
父亲身体一向健朗,但自从半个月前见到弟弟幼君用怪异的姿势趴伏在池边,像毛虫般蠕动着不便的身躯,执拗的咬着笔杆浸入池里的诡异画面后就委顿坐倒在地,卧病不起。
原本话少的父亲,变成终日不语,一双空洞的眼瞪视着白壁,老泪潸潸而下、神情哀戚,而自己却束手无策。
毕竟在那池边,像是虫子蠕动身躯,血红双眼只盯着池水,两排牙齿咬着笔,一次次的浸笔入水,是他亲弟呀。
弟弟中了邪,饭不吃,茶也不喝,终日就在池边,日复一日的洗着笔,家中婢女见过那一幕的全吓得腿软。
一时间,下人全都说小少爷被恶鬼给附身了,毕竟只有恶鬼附身,才会露出那么诡怪的神色。
知道的人说张老头的报应终是来了,但报应在幼子身上,更教人为张家幼子叫屈,因为谁不知道张老头最怨恨的就是他的小儿子!
张雅君相反从小受尽疼爱,尽得张老头的真传,还未及冠就已是御用画师名满天下。
张老头对幺子总是严厉苛刻,甚至还当面将他的画作给丢出房门,连连怒吼他的画根本上不了台面。
张幼君变得越加自闭,好几次逃家,但总是被张老头给派人抓回去,关在柴房不给食物,饿到他再也无力逃家,然后把纸笔丢给他,就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着幺子。
久而久之,不只是张幼君本人,连外人都怀疑,老画师张健的幺子并非他亲骨肉,所以张健才视他如仇人般的再三折磨。
厅外,国师大步跨入门槛,俊雅非凡、玉树临风,反观跟在他身边的男子却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国师坐在主位,听了林为和的一番话,一双眼睛望向张雅君。
张雅君这半个月来如坐针毡,恨不得有人为这光怪陆离的事做一番指点。
他再也受不了,看到弟弟那副鬼怪模样。
「素闻国师法力通天,任何疑难杂症都能迎刃而解,而这事还得从愚弟的身世讲起。」
纵是家丑,到了这个局面,也不得不说清楚了。
「家父张健向来洁身自爱,并认为平日不做邪恶之事,画才会尽显精神,但他少年得志成名得早,一些嫉怨他的人,认为他必是故作清高,食色性也,谁能坐怀不乱,使计灌醉他,找个青楼艳妓作陪――」
张雅君脸色羞红,家丑如此难堪,现在不只外扬,还是当着自己挚友面前说,更加痛苦。
国师支着头,只差没打哈欠。这么无聊的事也能讲得这么痛苦,不就是找个女人玩玩嘛。
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到底为何要找上他?他牙痒痒得很,但为了这国师之位,他也不好不卖尚书之子面子,才勉强应允接见。
见周围没有反应,只有挚友轻拍他的肩,仿佛鼓励他再说下去,张雅君这才颤巍巍的续道:「过了两、三月,那艳妓忽然跑来找我爹,说她有了身孕,我爹明知她说谎,毕竟她艳旗大张又不只接他一个客人,况且也只有一次酒后乱性,但对方死缠烂打,怕传出去有损我张家声誉,我爹给了她大把银两打发,待那孩子生下就归了我张家,取名张幼君。」
「所以呢?是要我咒杀张幼君吗?」听来听去,也不知他重点为何,国师干脆一针见血的问。
闻言,张雅君错愕无比,随即面色发白的再三摇头。
月季则是侧过头去,给他一个――算是一般人所说的「白眼」吧。
何曾有人敢给他这种对待,国师心头火起忿懑回瞪。他说错什么?这张雅君说来说去,不就是嫌自己的弟弟讨人厌吗?
张雅君连忙澄清,「不,我与幼君自小兄弟情深,如何忍心伤他一根寒毛?」
这咒杀之事别说荒诞不经,就算真的能行,他也不会想要咒杀自己的弟弟。
啧,猜错了!
原以为张雅君是要找他杀人,原来不是,既然不杀人,找他干么?
他本是养成出来要杀月季的,所以全身的咒有九成是用来杀人,一成是用来护身的,就连那皇帝老儿的腹痛,也是他释放的咒毒所致,之后再装神弄鬼的收回。
那皇帝老儿病愈后真以为他是神仙下凡,连当今天子他都骗过了,天底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吗?
猛一想起,有的,而且这让他吃瘪的人,还就在身边。
他抬头望向此生最大的天敌,但月季没再理他,面色柔和的看向张雅君。
「想必是你弟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你如此苦恼吧?」
张雅君投去感谢的一瞥。刚刚国师那咒杀之语吓得他满额冷汗,幸而国师身边的男子开口提话,虽然他气色不佳,像个病秧子,但问话倒是切中要点,而且莫名的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他点头道:「正是,爹亲也许是因为弟弟身世的关系,对他极为严厉,」
张雅君胸口急遽起伏,一想起弟弟受的待遇,他也不禁掬把同情之泪。「不,已经不只是严厉可以形容,而是百般折磨了,爹亲只要看了弟弟的画,就像着魔一样,一次次的撕碎、丢弃,要不然就是踩在脚底,说他的画见不得人,必须重画。弟弟从小活在这种折磨中,身心皆疲,好几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帮着他逃家,但等爹亲再找回人时,手段更为激烈,弟弟身心饱受煎熬,最后――」
他深吸口气,才能把这悲剧给说完。「最后不知是意外,或是有意寻死,他一头撞上疾驰的马车,结果――」
他发出呜咽声,显然极其心痛,「车轮毁了弟弟的手,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画画,弟弟醒来后却开心的笑了,告诉我他终于自由了,他恨极画画,这辈子再不能提笔,对他而言是最幸福的事。」
「你爹亲做何反应?」
没料到月季会这么问,张雅君怔了下,才沉声回答,「爹亲消沉了一阵,不知是忏悔自己的作为逼得弟弟寻死以求解脱,或是见了弟弟的惨状,消弭了他心中对弟弟生母的怨恨,等再振作后,对弟弟比往常和颜悦色,不再逼他习画,事实上,弟弟确实也无法再画画。」
月季轻柔说:「但你爹的态度转好了,你弟却开始不寻常?」
张雅君钦佩的看着他。这人竟能一语道中问题的关键点。
他连连点头,不愧是国师身边的人。
「没错,弟弟就像被恶鬼附身般,明明他的手已经废了,连进食都要婢女伺候,但身体养好的某一天,他突然在房里发起疯来,他……」
一想起当时看到的惨状,他也忍不住浑身发抖,「他甩动身体,不断用已经残废的手去撞桌子,我找了好几个健壮的家丁才能压得住他,后来日日如此,不强灌他安神的汤药,根本就无法阻止他伤害自己。」
说到这里,张雅君泪流满面。明明该是解脱的时刻,弟弟受伤的隔日,也说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候,为什么却无缘无故的发起疯来?
「弟弟现在每日每夜都待在水池边,口里咬着画笔,不断的沾水,然后在泥地上乱画着,若是有人凑近,他便立刻擦去,仿佛怕人夺走,爹亲好几次去到他身边,他一发现就更加激烈把脸蹭在泥上想抹去那些画,甚至吃起土来,那副疯样……」
他深吸口气,「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口中常常发出怪声,不论我们打昏他几次,隔日一定会看到他又出现在家里盛水磨墨的池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所以我才想拜托国师为我弟弟驱邪,他的人生好不容易熬到苦尽甘来,怎能被一个恶鬼给毁掉!」
杀人他会,而且很行!
驱邪,他偏是不会。
国师敷衍的嗯哼两声,但他骗得过别人,怎么可能骗得过月季。
月季转头问他,「张公子这样说,你懂了吗?」
讲得这么明白还不懂?
月季还真当他是三岁小孩。国师有些没好气的撇嘴,继之想起,月季说他出世三年,所以见识不多,这些话刺耳得很,他不想示弱。
哼!驱邪他不会,但他可以下个咒在张幼君身上,让他动弹不得的躺在床上,然后就说恶鬼已驱,不过他的魂魄已被勾走,所以往后只能躺在床上,如此一来,此事就圆满结束。
打着算盘,他一边回答月季的问题:「不就是他老爹怀疑那不是他的种,所以万般作践张幼君,张幼君不堪欺凌,自尽未果,最后疯了。」
月季一阵苦笑,「你真觉得是这样?」
「要不然是怎么样?」见他话中有话,他直觉反问。
月季不答,反而转向张雅君说:「令弟的境遇虽然悲惨,但其实无关鬼神,一切都是令尊的作为所招致,被鬼附身的人,不是令弟,令尊才是。」
此语一出,张雅君脸色涨红,「子不言父过,爹亲虽然严厉,但他的出发点都是为我们好,幼时,我的确也曾对爹亲的管教心生不满,直到能独当一面,方才知晓爹亲的用心良苦,若非他,我也不能成为御用画师。」
「你对自己的才华感到自傲吗?」
月季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愁苦,看着张雅君的眼神里也满是怜悯,张雅君握紧拳头,他确实对自己的才华感到骄傲。
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是胜过弟弟千百倍的绝世之才。
「我不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画师,可放眼年轻一辈,我的才华有目共睹,甚至获得圣上的肯定,成为御用画师。」
他是当朝最年轻的御用画师,多少皇亲贵胄向他求画,就连皇上一见他的画也赞不绝口,当圣上派人赏赐圣酒时,他看到了爹亲骄傲欣慰的眼神――
咦?
国师身边男子这种像是怜悯又像是同情的目光,他曾在何时何地看过呢?
爹亲那时真的用骄傲欣慰的眼神望着他吗?还是,在看别的地方?
是的,那时爹亲并没有看他,他在看什么?
皇上御赐圣酒,公公们风风火火的传旨恩赐,他在自己家中喜不自胜,邀请所有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公子到他家庆贺。
他喝了御赐美酒,再加上旁人的奉承之词,让他一阵陶陶然,嘴上谦让着那些人的赞美之词。
他们夸他青出于蓝胜于蓝,当代画师之子果然是一脉相传,更难得是不骄矜自满,他们高声赞美,脸上带满笑意,手里拿着酒杯向他爹祝贺,那时他爹说了什么?
他说:「斗筲之才,不堪入目,倒让人见笑了。」
旁人妙语,「小子谦让,想不到连老子也这么谦虚,两代品格如花中君子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