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一闹,陛下短期之内便再不好提起要回皇权的事,实是好心办了坏事,崔山鸣又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可恨呐,没活成个老神仙,就要成老糊涂了。
如今新帝根基未稳,老元帅却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让太后退居后宫的事儿,那太后自然要借题发挥,提出了让位的要求。
她要您先立了后,才肯归还皇权,可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这婚事没她点头,哪里能成?崔山鸣吃了口茶,而后沉声道,倒时她便要塞个寇家的女儿给陛下,陛下倘若推拒了,她便有理由继续霸着皇权,若应下了,这天下不也还是有一半都是他们寇党的?
皇帝眼下只觉得眼皮越烧越烫,连崔阁老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进去了,但他还是勉强答应了几声。
崔山鸣见他状态不好,故而也不求他多说话,自顾自道:咱们这回定是让寇党给阴了,陛下该籍此反省,微臣也当好好反省一番。
裴野颔首道:老师的教诲,学生定铭记在心。
陛下好生歇息吧,崔山鸣稍一顿,随后又道,等陛下好些了,记得抽空去探望探望那老糊涂,也别伤了老臣的心。
皇帝一一应下了。
临别之时,裴野不顾崔山鸣的阻拦,还是将老师送至到殿外的软轿之上。
崔山鸣登上了轿,却忽然垂目,猝不及防地捉住了裴的手,他的手宽厚而干燥,在裴心里,崔山鸣远比先帝更要像他的阿爷。
先帝临终前,曾将微臣叫至榻前,只问了微臣一句话,说万一阿野不堪大用,撑不起裴氏的江山,那微臣该怎么办?
裴野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您会怎么办呢?
崔山鸣爽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连中三元,初入官场的时候了:道若不成,乘桴浮于海。【注】
裴野也笑了笑:老师慢走。
陛下保重。
裴野知道崔山鸣是在说笑,若再早几十年,他的确能在先帝托孤时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完全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但他已经很老了,那原本挺直板正的脊背不知何时已然塌下去一块,发髻依然梳得一丝不苟,但挽起的发丝却已经全白了。
裴野在瑟瑟秋风中凝望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凄凉的悲意,这位长辈的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才不过刚开始。
他和这位亦师亦父的尊长,也不知还能再见上几面。
圣人,太医已经在寝殿内候着了,戚椿烨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披上了一件斗篷,这外头风紧,陛下还是快回屋吧。
而与此同时,偏殿之中。
夫子在台上教他读诗,小猫儿学着阿兄的模样,脑袋一晃一晃地跟着喵,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另一头的皇帝。
他几次想趁机逃走,可要么是被婉儿和阿兄逮着了,要么便是叫夫子拿戒尺吓住了,于是便只好硬熬到了放堂的时辰。
游隐一说放堂,小猫儿嗷叫一声,而后便逃命般地窜出门去,往寝殿的方向飞去了。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寝殿内烛火未明,有些昏暗,小猫儿轻手轻脚地猫进殿内,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陛下的床边。
他身姿轻巧地纵身一跃,正好落在裴野边上的位置上,只差一点就要踩到他的手指头了。
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额上铺了条叠好的绢布,鬓角有薄汗,面色苍白得看起来几乎要变成透明色了。
小猫儿很想叫唤一声,可又怕把他给吵醒了,于是便默默地在他身侧躺下了,将脑袋埋在他手心里。
他眼下心慌意乱的,总觉得是昨夜自己任性地抢走了被子,才害得皇帝挨冻受寒,继而发起了热,又总疑心裴野会因此而病死。
方啼霜小时候因为被村里那一堆男孩们欺负怕了,便常和邻居家一位同龄的小丫头待在一块扮家家酒,那丫头也不让他扮她的丈夫,回回都让他当儿子。
不过那小丫头生的灵巧,说话也温柔可爱,从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他,故而她要玩什么方啼霜便都由着她。
可惜没多久,那丫头便就病死了。
一开始也是害了风寒,连着几日高热不退,阿娘陪着他去看望过那丫头一回,只见原来灵巧漂亮的一张脸,像是染上了一层灰霾,人也一下子消瘦下去了。
临走时那丫头还醒过一回,喊过几声家里亲人的名字后,便叫了方啼霜过去,同他说:等我病好了,咱们还要在一块玩儿。
方啼霜点头说:好,我等你。
然而当天夜里,便传来了那小丫头的死讯。
小猫儿很害怕裴野也会这样忽然离他而去,一想到眼前这人可能会死,他就很想哭。
裴野睁眼的时候,就见那小猫儿正躺在他手边,偷偷摸摸地把眼泪蹭在锦被上,他稍稍支起身子,哑声问:怎么,谁欺负你了?还是不听话挨夫子打了?
小猫儿摇了摇头,缓步上前,意图把脑袋塞进他颈窝里:喵呜喵呜?你会死吗?
裴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脸侧向另一边,轻咳了两声:离孤远点。
小猫儿才不管,继续黏糊糊地凑上来,下意识伸舌头舔去了他鬓边的薄汗:喵呜喵呜~我不要你死。
皇帝将他摘到一边,轻声解释:孤没事,太医说只需睡一觉,再发点汗便好了你先到别处玩去。
小猫儿不肯走,裴野便唤了宫人们进来,把这小狸奴带出去,可宫人们才将他带出去不久,小猫儿便又找机会偷溜了进来。
紧接着他又鬼鬼祟祟地把自己塞进了锦被里,而后便缩在裴野身侧不肯动了。
皇帝扒拉他一下,他便像狗皮膏药一般又黏了上来,陛下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只好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你就待在这儿,别往上头来。
小猫儿这回倒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裴野终于躺了下来,阖眼歇了一会儿,心里又无端想起了方啼霜的身世,他阿爷战死沙场,阿娘又逝于病榻,自幼便见惯了生离死别
你是不是怕孤病死了?他忽然垂目,几不可闻地问道。
小猫儿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失落:喵。
裴野嘴角忽然扯出了几分笑意来:傻猫儿。
他顿了顿,心里却是一片酸软,很温柔地说:别怕,这只是小病,这宫里那样多的太医,哪里能让孤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我的主张行不通了,就乘坐小竹筏到海上漂浮。
第六十四章 什么尾巴?孤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