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挂电话的结束语都想好了,可按下接听键,我那腿就踩在厕所门槛儿上,迈不出去了。
打电话来的是姑父。刚买电话那阵子我给他发过几个短信,都是小疯子怂恿的,什么施加精神压力,可是对方每次都很谦卑的回,反倒我不好意思再搞了,也就是打那之后,再没有所谓的联络。然后他现在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他们一家搬进了新居,说我爹的房子给我腾出来了,说我随时可以回去,说找时间出来吃个饭好把钥匙给我……
我站在五谷轮回之所的门槛上,经历了前半辈子最五味杂陈的十几秒。
虽然嘴上说得大方,可我真心算着日子的,一年期快满的时候没收到任何音信,我喝了几个晚上的闷酒。然后告诉自己,不还就不还吧,至少房产证还在,真到走投无路的那天再说吧。后来随着一年期满,花花出狱,我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这些,及至今天,我真的一点儿没有念想了,我以为他们会在那栋房子里住到地老天荒……
如果我说这算惊喜,估计能被小疯子鄙视一年。
“不说我也鄙视你,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了。”小疯子从不干分享喜悦的事儿,他的爱好是落井下石。
听完我简单的叙述,花花亮出观点:你姑父还凑合,别让我遇见你姑。
周铖的反应是摊摊手:“要知道我们忍这半年也不容易。”
这时候我才知道,合着周铖刚搬来跟我们住,小疯子就把这事儿卖出去了,等到花花出狱,又卖了第二次。可难得的是,再憋屈,他们都陪着我忍了,操,人这辈子能有几个这么义气的哥们儿啊!
“可惜短时间房子未必能租出去……”高兴完了,我又开始叹息。
“干嘛非一棵树上吊死?”小疯子冲我眨巴眼。
我纳闷儿地看向最懂疯子心的周铖:“什么情况?”
后者微笑,循循善诱:“试着发散一下思维。”
我很费解,直到把头发抓成没麦田怪圈,才终于恍然大悟!
“姑父,还是我,一路,你明天有时间没,不说要出来吃饭给我钥匙嘛,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哦对了,姑父你工龄几年月薪多少……”
门市顺顺当当租了下来。
仿佛有了贷款,一时间什么都不再是问题。装修队伍在花花的监工下很靠谱,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等在小疯子的奔波中如期下来,开业当天的筹备工作以及周边同行的外联让周铖搞得有声有色,剩下我一个甩手掌柜,只好干点力所能及的,比如——人力资源。
“你都会做什么菜啊?”
“别问我会做什么,要问我不会做什么。”
“……好吧,那你不会做什么?”
“家常菜。”
……
“你在五星级酒店干过两年?”
“是的。”
“主要负责……”
“切菜,我切丁儿是最好的,切丝儿稍微差一点,不过我可以练!”
……
“你也看到了,我们饭店不大,所以并不要求……”
“老板你什么都不用说,秤砣小压千斤,胡椒小辣人心,我对工作单位的规模从来不挑剔只要你保证我四千以上的月薪。”
“……”你怎么不去抢!!!
一番面试下来,我精疲力竭。不知道是我人品不行,还是这社会上极品太多,我门上贴那个招聘启事很明显啊,会做菜的就行,要不要这么凶残啊!
彼时店面已基本装潢结束,空气中漂着刚刚装修完特有的木头味和油漆味。
周铖坐在崭新的木质饭桌旁边,劝我:“其实主打烧烤也不错,烤肉,烤蔬菜,烤馒头片,随意嘛。”
小疯子接茬儿:“可是有点儿家常菜会让受众更广。”
这话说到我心坎儿里了。附近那么多商场,不说别的,光中午给售货员送盒饭,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最主要的是做这些菜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厨艺,简简单单就能赚钱,干嘛放弃?
小疯子夸张地叹口气,不知从哪摸出一本书重重拍到桌子上,书很厚,发出敦实的声响:“关键时刻,还得看我啊。”
没人看他,都在看书——《经典家常菜100例》。
“你哪弄来的?”
“步行街上地摊儿,五块钱一本儿,还有儿童诗歌妈妈宝典啥的,很全面。”
“……”
有了理论,还需要实践,可一说要掌勺,一个个都君子起来,小疯子不干,周铖也不干,我正天人交战是否要做个上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的纯爷们儿,花花却拿过书一头扎进了后厨。
大概二十多分钟后,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出炉。
小疯子说:“有点酸。”
周铖说:“有点甜。”
我说:“你把西红柿炒得再熟点就好了。”
花花从容地摘下围裙,朝我们挥手微笑:拜拜。
这还得了,我们仨赶紧将其团团围住,就你了!
大厨人选尘埃落定,周铖提出另外一件事:“店名儿想好了吗?我明天要去找人做招牌了。”
不是没想好,而是我压根儿没想这件事。
“这还用想啊,”小疯子理所当然道,“小路串儿吧。”
我谢你!
周铖微微皱眉:“不太好听吧……”
我爱你!
感觉到我炽热的目光,周铖回过头来,缓缓微笑:“小路烧烤怎么样?”
之后的几天,花花练厨艺,我出去发小广告,周铖安排开业当天的环节,小疯子负责同城网上发宣传贴。商场的销售妹妹既可爱又活泼,拿了广告卡之后纷纷咨询外送事宜,我很耐地解答,然后每每在最后重复一遍,小路烧烤,期待您的光临。
第63章
这日清晨,天降暴雨,时间不长,停歇的时候也才上午八点半。
距离开业大吉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趴在店里的桌子上,看着残留的水珠顺着大门玻璃往下滑落。为了准备开业,昨天几乎忙了半个通宵,这会儿倦意袭来,接二连三的哈欠便怎么都止不住了:“幸亏招牌是塑料的,防水……”
小疯子也被传染,几个哈欠过后泪眼模糊:“唔……可惜花篮不防水。”
我打到一半的哈欠停在半空中,下一秒腾地起身飞奔出去。
雨水早已肆虐完毕,门口只剩残花败柳。
“容、恺——”
“这不能怪我,你也没问哪。”
“这还用我问吗!”
“我以为……浇浇更健康!”
“你去死吧——”
“别啊,留得青山咱不怕没柴烧嘛……”
“你给我说说青山在哪儿呢!”
小疯子扬手一指空荡荡的花篮:“看,多么坚强的花泥!”
我想拿那绿色固体泥开他的瓢!!!
周铖和花花是九点十五分赶到的,雇了个小面包车,带着开业需要的所有消耗品,比如肉串,啤酒,饮料,木炭,还有个二手的立体音箱。
“音箱摆门口,挑个没水的地方啊。”小疯子一边指挥一边摸出不知道啥时候鼓捣来的p3,开始接线。
“你这玩意儿电池能播放多久啊?”我有点儿怀疑。
小疯子轻抬眼皮:“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充电器。”
好吧,我不是p3,所以无权对输出口接音箱输入口接充电器这种凶残的行径提出抗议。
花花到后厨归置带来的食物和饮料,周铖摆好音箱之后,伫立在店门前,双手环抱,久久凝思:“我怎么记着定了八个花篮……”
我远目:“那四个被暴风雨吃了。”
周铖摸摸下巴:“暴风雨还挺有选择性的。”
我能说什么,能说我和小疯子把地上的残骸敛吧敛吧好容易才凑出来四个吗!
一阵风吹过,悠扬的曲调乘着风飘进我们的耳朵。
“容恺,”我努力保持微笑,“我这放的什么歌啊……”
“不是歌是曲,你哪只耳朵听见歌词啦。”
很好,我继续微笑:“那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曲吗?”
“靠,这么经典的圆舞曲你居然没听过?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啊!”
……
尼玛见过烧烤店用蓝色多瑙河招揽生意的吗!尼玛就算不用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好歹也弄个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啊!
但,吉时已到,如潮的宾客——主要组成为周边饭店服装店理发店洗脚房酒吧的街坊们以及恰好路过的围观群众——纷至沓来,乘着圆舞曲,沐浴在烤串儿的肉香里。
开业那天我们全场五折,所以基本是贴钱的,但因为街坊邻里的捧场,全天都显得人气十足。尤其是我们隔壁饭店的老板,都说同行是冤家,但人家不光来串门儿捧场,还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好么,也不知道是财大气粗还是生性豪爽,为此我还特地跟他喝了两杯,聊了几句,倒是愉快。
晚上到家时四个人都累得跟死狗似的,心里开心,但胳膊腿真抬不起来了。
直到躺在床上,我还没什么真实感,好像一整天都踩在棉花糖上碰啊碰,浓郁的甜香熏得我五迷三道。退回到一年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烤羊肉串的命了。退回到两年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蹬三轮车的命了。退回到五年前,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劳改犯的命了……靠,所以说命这玩意儿你信不得,还不如信羊肉串儿。
花花趴在旁边摆弄手机,我以为他玩游戏呢,哪知道瞟上一眼才发现,好么,跟小疯子短信聊天呢,一来一往好不热乎。
就屏幕现有内容观看,交谈如下:
小疯子:少放盐,你口太重。
花花:哦。
小疯子:出锅点点儿糖,提鲜。
花花:哦。
小疯子:你要不要试试川菜?
花花:好。
小疯子:冯一路干嘛呢?
花花:睡了。
……这不睁眼儿说瞎话么。
“你俩得是有多无聊。”受不了地翻个白眼,我发现年轻人的心思好难理解。
花花不紧不慢地写了几个字给我:手机卡套餐送短信。
我黑线:“好吧你俩请继续。”
花花笑了下,很浅,复又消失:小疯子说我做菜难吃。
我皱眉:“你觉得呢?”
挺好的。
“哈哈,那不就结了。”
我没有容恺的聪明,也没有周成的社会经验,想帮你,可是帮不上。
我抬眼去看花花,后者没什么表情,连眼底都是一片淡淡的,让你猜不透他是认真还是平静。
“怎么帮不上,那菜不是你炒的?指望那俩懒蛋我得去喝西北风!”没轻没重地揉了两下卷毛脑袋,我挎住花花脖子凑过去,“记着,你是我弟,不用成天想着怎么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跟着哥吃香喝辣就行,懂不?”
花花安静几秒,忽然转头,估计是想看我,哪知道勾肩搭背的姿势靠太近,他的嘴巴直接擦过我的嘴唇,正好停在嘴角。
这时候如果有个摄像机从某个微妙角度去拍,绝对可以当成足料吻戏用。
我准当机状态的大脑里想的是,呃,上一次跟人亲嘴儿,啥时候的事儿来着?
人在受到剧烈刺激的时候往往会想起一些平日很难想起的事情,比如现在,我松开胳膊轻轻退后,让我们都有空间可以去思考——
“这么多年……你好像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哥。”
花花愣愣眨了两下眼睛,微妙的表情一闪而逝,然后果断翻身睡觉。
我囧,连忙追击过去:“赶紧的,叫哥。”
花花紧闭眼睛,铁了心装死。
靠!
老子拖着一颗受伤的心关灯睡觉,没一会儿,白眼儿狼从背后抱过来,跟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小疯子说这是不搂东西睡不安稳症候群——因为有一回我跟他吐槽过。但现在,老子管你群不群,统统一脚踹开!
“滚蛋。”
又不想给驴吃草,又想让驴干活,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花花再度贴过来,简直是锲而不舍。
尼玛这是夏天啊!
尼玛会起痱子啊!
尼玛你周铖的铖刚才又写错了吧!!!
那天晚上实在太累,后来有没有在跟花花的较劲上取得胜利我有点儿忘了,但至此之后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清晰的定位——抱枕冯。
小路烧烤的生意比预期中还要好一些,我觉得这主要还是归功于小疯子的秘方。放眼商业区的小店,但凡能站住脚的,一定都有自己的杀手锏,比如卖酸辣粉的,卖包子的,卖冷面的,买麻辣拌的,炸羊肉串的,都必定有自己的独门秘方,才能口口相传,门庭若市。不过相比之下,外卖生意就冷清一些,好吧,是冷清多了,每天也就那么几份,还不够跑腿成本,但这几份里几乎都是忠实粉丝,实在不好伤他们的心,所以花花依旧每天兢兢业业给这几个朋友开小灶。
相比白天,傍晚及至夜间的生意简直可以用火爆来形容,屋里坐不下,我们又在外面摆了好几张桌子,俨然露天大排档,好几个啤酒饮料的快销员都过来谈合作,想当长期供应商。去市场买肉买菜的频率高了,量大了,几家商户也盯上了我们,纷纷表示可以送货上门。这事儿我交给了小疯子,然后那孩子弄了个什么竞标,最后定下一家价格次低但口碑还不错的老商户送肉,一家价格最低人也巨老实的商户送菜。
忙忙活活一个月下来,我眼见着瘦,裤腰带往里缩了一个扣。但这付出也没打水漂,去掉成本,去掉房租,补上开业那天赔的钱,还净赚九千六百二十三!
“我靠你确定没算错?”我不是质疑小疯子的财务水平,只是……这照比学校门口摆摊儿都不是三级跳了,根本就是搭上了运载火箭好不好。
小疯子非常不能接受被质疑,拍案而起:“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专业!”
我黑线,这侧重点还真新鲜。
周铖头脑很清醒:“赚的是不少,可咱们还得连本带利往银行还呢。”
“对了,”小疯子插话,“白天中介公司给我打过电话,你爸那个房子有人租了,估计就这两天签合同交钱。”一切和交易有关的外联都是小疯子搞的,所以当初房子交中介的时候也留的他手机号,“交三押一,合同一签咱就又有八千块到手了,哈哈。”
“等等,”我隐约记得,“不是一千六么?”
小疯子耸耸肩,一派理所当然:“我给提价了。”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想给小疯子立个雕像了。
正如小疯子所说,没两天,我爹那套房子就租给了一对小年轻,俩人没结婚,不过感情很好,女孩儿是幼师,男孩儿搞it,挺般配的。
原本我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也转租出去,可周铖和小疯子组成了攻守同盟,死活不乐意搬到门市房二楼,周铖的理由是环境嘈杂,难以入睡,相比之下小疯子的前瞻性多了——招服务员的时候包住是个多么诱人的条件。
好吧,我知道抛头露面端盘子洗碗对于大老爷们儿来讲有点凶残,尤其是在经济条件蒸蒸日上以后。
招服务员之前,我们先去买电瓶车,这样再晚回家也不用打车了,偶尔还打不着。说也巧,正赶上某不知名品牌门店促销,买车带抽奖的,于是花花小红手一伸,三等奖,再来一辆。我们几个当时就有点儿傻,感觉这事儿不太靠谱,可憨态可掬的老板贼大方,亲自把车推过来送到我们手里。意外之喜没有冲散我们的求知精神,遍寻之下,终于找到奖品列表。
三等奖,再来一辆。
二等奖,再来二辆。
一等奖,再来三辆。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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