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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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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去看花雕,却没想到他也在往这边看。不过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听,全神贯注的,一字不落的。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眼底那一汪深潭里,可要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东西,除了让人窒息的黑。

金大福还在说:“那帮人见我们真敢动手,也红眼了,拿着刀就扑过来,后面就一通乱干,谁还知道谁啊……操,我混了小十年儿顶多搁人身上划道口子,结果托他的福,所以你别以为他可怜,这小子狠着呢……”

我收回视线。

可花雕的那双眼睛还是盘踞在脑海,怎么都挥不掉。

金大福让我别可怜他,说他狠着呢。

我相信后半句。

第10章

活动室的电视被确诊修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毛病确实严重还是被修理工们鼓捣得更上了一层楼。狱领导一听不乐意了,没电视哪成,这是思想教育的重要阵地啊,于是没两天,旧电视抬走,新电视搬来,这回赶个时髦,三十七寸壁挂式液晶。

当然这些我都是从小疯子那儿听来的,至于他听谁说的无从考证,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休息室确实换了个新电视,确实是市面儿上刚兴起的那种款,确实是原装进口的日本品牌,确实是看着人都扁了,最恐怖的是我们还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这种变形美。我不知道其他号的兄弟们怎么想,反正我觉着这钱花的冤大头。

但不管冤不冤,钱是已经花完了,那么思想教育必须重新捡起来,于是每天晚饭后又增加了一项固定任务——看新闻联播。

要搁外面,你花钱请我看我都不稀得瞟上一眼,但在这全封闭的罐子里,电视就成了万花筒,大千世界的全部都在那方寸之间,哪怕那苦难是稀释过的,那幸福是勾兑过的,那欣欣向荣是局部地区的,可还是很容易让我这种濒临麻木的人激动。仿佛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他,老子就不会被时代抛弃。

和俞轻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乎成了我的梦魇,我已经低调得快成地板砖了,这厮偏还要拿撬棍把我撬出来——

“哎,我说你总这么躲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得蹲六年呢。”某次从饭堂回监舍的路上,这厮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我毕恭毕敬的朗声回答:“报告管教,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尽情的去关怀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然后在心里把王八蛋剁成了肉馅汆丸子,

这家伙跟会读心术似的,当下眉毛一挑:“在心里骂我呢吧?”

我连忙正色起来:“哪能啊!”

王八蛋却忽然乐了,牙一龇:“骂也不怕,你越骂我越高兴。”

我无语,这不变态么!

十月份发生了三件大事——老子入狱四周月,花花拆石膏,神舟六号上天。鬼使神差的,后两件事还他妈赶在同一天。

那是个很稀松平常的早上,还是六点半,还是起床号,还是几个大老爷们儿抢占一个水龙头。花花的左手沾不了水,但不影响他踹开小疯子用健全的右手洗脸。容恺吃亏的时候不多,确切的说是凤毛麟角,但纯体力的抢水龙头绝对算一个。于是这会儿就坐地上不起来了,怎么难听怎么骂,活脱脱一泼妇。十七号的弟兄都习以为常,该洗脸洗脸,该刷牙刷牙,我则继续仰着脖子咕噜噜漱口。

第一次见小疯子早晨起床脸色苍白就是刚入狱那会儿,我还以为是头天夜里的好事被打扰以至于金大福半夜起来打击报复,可时间长了才发现,几乎每天早晨容恺都那德行,后来我就找个机会随口问了句,周铖说那是起床气,被容恺听见了,言辞纠正,这叫低血糖!说实话,我觉着还不如起床气呢,听起来多霸道,低血糖,说这不是公主病谁信呢。

洗漱完毕,我们又排排站的列队去吃早饭,间隙,周铖问了句,今天该拆石膏了吧,花花点头。容恺立刻欢呼,我操你可算要干活儿了!花花没搭理他,连一眼都没赏。我发现花雕和周铖交流的时候最平和,更正,是他也就能和周铖正常交流个只言片语,不知道是周铖有魅力还是我们这帮歪瓜裂枣实在不招人稀罕。

吃完饭,大家分道扬镳,花花去狱内医院,我们去厂房开工,然后又是枯燥乏味而又疲惫的一天。

晚上六点,我才在食堂门口看见了拆掉石膏的花花。

他来得比我们早一些,但并没有被允许进入,而是站在正门旁白的窗户底下,靠着墙,低着头,有节奏地用鞋尖踢着土,像个在等心爱姑娘放学或者下班的小伙子。当然,你得忽略掉囚服和那个质朴的光头。俞轻舟站在旁边,不太规范地履行着他的监管职责。估计是实在无聊,王八蛋忽然开始眉飞色舞地白话起来,距离太远,我只能看见他的口型,等走近,他也白话完了,然后我就看见花花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末了面无表情地转身融入大部队。

“靠!”俞轻舟那表情像是要疯。

我怀疑王八蛋是个,越被骂越开心这事儿就不说了,单说指望花花聊天解闷儿这追求,就够受虐狂的。

看习惯了与纱布石膏为伍的花花,乍一换成清爽版,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他可是真瘦,以前挂着石膏还能壮点声势,这会儿彻底现了原形。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该发育完了,可花花好像只抽长了个子,肉还是那些肉。我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得心疼死。

一贯熬白菜的监狱晚宴今天居然加菜,还是红烧肉,就听着满食堂雀跃的惊呼此起彼伏,我在高兴和悲凉之间来回撕扯,最终向前者投降。

吃饭的时候我刻意挨着他坐,好吧,我也是贱。

然后我还没话找话:“哎,拆石膏的感觉爽吧。”

花花正狼吞虎咽,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来,腮帮子鼓得像个青蛙,依然大力咀嚼。

我一边耐心地等他嚼完,一边想,也没见食量小,这饭都吃到哪儿去了呢?

终于,花花把饭咽了下去,然后撸起我的袖子,用立起的手掌贴住我的胳膊,就在我奇怪的时候,手刀开始慢慢往下划。

明明才十月份,花花的手却很凉,我忽然想起以前好过的一个姑娘,也是这样,尤其寒冬腊月,手冰得出奇,我说她体质弱,她反驳,说手凉是因为没人疼。但是花花的动作很稳,我想他如果不出来混,应该挺适合拿柳叶刀。

模拟完了,花花收回手,我放下袖子,发表感言:“他们就是这么给你切石膏的?怎么感觉跟截肢似的。”

花花眨眨眼,貌似想笑,但又没笑出来。

黑不溜丢的秃瓢花儿实在太招人心疼,没忍住,老子的兄弟爱又泛滥了,刚想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忽然想起上回手欠的下场,赶忙刹车作罢,可是满腔柔情要没个抒发渠道实在憋得慌,绞尽脑汁之际,我瞄见了花花餐盘里的红烧肉……的渣。好么,这小子也吃得真够快,刚还一大勺呢。不过这也给了我灵感——这小子为嘛瘦,肯定是监狱营养不够嘛!

思及此,我二话不说拿起餐盘就把自己那份儿肉拨过去了。

花花愣住。

两秒后,在我斟酌着“尽管吃”和“以后我就是你哥”哪句更帅的当口,肉又被哗啦啦拨回来了,因为退还者动作太猛,还有两块掉到了桌子上。

这回换我愣住了。

“你他妈没毛病吧!”老子委屈,老子难受,老子一大颗真心向明月,你个破玩意儿给我照沟渠!

花花没任何反应,埋头就是个吃。

我愈发愤怒,简直是怒火中烧,终于克制不住咣当一脚狠狠踹上了某人的凳子!

小疯子嗷一嗓子:“冯一路你傻了,该踹那边你踹我干嘛!”

呼,顺畅多了。

“让你没事儿看热闹,幸灾乐祸,罪不可赦!”

“我没有!”小疯子还企图狡辩。

我懒得理他,嘴都咧到后脑勺了,当我俩眼睛是喘气儿的?

晚饭之后照例是新闻联播,但今天的新闻联播有些特别,没有中国人民怎么幸福,国外同胞如何痛苦,反而一直都是宇宙、太空、载人飞行以及其他我有听没懂的专业术语和技术参数。看了快十来分钟,我才闹明白,原来神舟六号上天了。

我很激动,莫名的,就好像那玩意儿是我研发成功并亲自驾驶上天的,就好像我前半辈子都在卑躬屈膝做人而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就好像我终于可以跟着华夏民族一起立于世界强族之巅了,虽然十分钟之前,我才刚刚原来还有神舟五号和杨利伟。

小疯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咕哝:“比国外不知道晚了多少年的技术还好意思显摆。”

我第二次踹了他的凳子:“还有没有点儿民族自尊心,你要都看不起自个儿国家还指望谁看得起你。”

小疯子看着我,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一路哥,我觉得吧,今儿你要搁那飞船里奔出来,别说踹凳子,就是踹我脸都成,可你是么,你不是。你就一犯了事儿蹲苦窑的,咱敢不敢认清点儿现实?”

我眦目欲裂,但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容恺的话正中死穴。或许现在全中国有一半的人在透过电视看那两位英雄,费俊龙,聂海胜,或许这一半的人又有一半在感慨,当初要是考军校学这个行当也不错,或许这一半感慨的人里也有一半已经在其他领域获得成功,或许那一半没有成功的也正在想着成功奋力迈进。独独这里,这一屋子人,茫然无措。

我忽然生出一种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仿佛这间屋子和我们这群人与电视里振奋人心的那些个场面处在两个世界,平行,但完全不相通。两位伟大的航天员依然在轨道上执行任务,而我们,将在十几分钟后,依然如常地回屋,扯淡,熄灯,睡觉。

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用来形容此情此景,真他妈绝了!

神六上天之后我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具体表现就是精神萎靡胃口下降双目无神惜字如金。周铖说我这叫自省,他很赞成,金大福说十七号安静多了,他很欣慰,花花偶尔会瞟过来两眼,不知道啥意思,唯独小疯子对此很不适应,几次三番围着我打转企图用诸如忽然掐我脖子或者搔我咯吱窝这种极端无厘头的方法唤醒曾经的冯一路。

我的消沉一直持续到了入冬。

那是个寒气逼人的周末,冬姑娘已经开始跳舞了,暖气却还要几天才能来,于是屋里屋外一个温度,赶上冰窖了。小疯子用棉被把自己包成丸子状在床上挺尸,金大福和周铖光天化日的搁一起搂搂抱抱美其名曰摩擦生热,花花还坐在窗台上,透过玻璃上零星的冰花儿,遥望远方,这时候十七号的门被打开,我听见值班的狱警在外面叫我,冯一路,有人探视。

入狱后老头来过三次,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比一次看着瘦。

“最近身体不好?”其实不用问,看就知道了,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说。

“人老了嘛,一到冬天毛病就多,没啥大事儿。”老头子永远都是这么一句话,没啥大事儿,仿佛那武学的终极奥义,以不变应万变。

我叹口气:“有时间去医院检查检查,别舍不得那几个钱。”

老头儿连忙摆手,好像我让他去做的是件穷凶极恶的事情:“现在的医院可不敢去,没毛病都能给你检查出毛病来。”

“也是。”我努力配合他难得夸张的语调,勉强笑笑。

交谈至此,又搁浅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找话题,他回答,我不说话,他便再不开口。

别人的家属来了总会把“在里面过得怎么样”当成重点话题,然后双方围绕这个展开深入浅出的探讨,可老头儿从不。我想他可能并不关心我在里面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因为犯罪了就要被处罚吃苦受罪也是应该的在他的观念里根深蒂固,所以他所谓的探监不过是要确认我还活着,还能神色如常地跟他打招呼,嗨,老头儿。

我不知道这推断对不对,但我没办法阻止它恣意蔓延。

终于,我再也忍耐不住。

“老头儿。”我叫他。

他看向我,原本有些涣散的眸子又重新聚起光芒:“嗯?”

我忽然不敢再直视他,只好别开眼,声音也因为心虚而变得急促:“你以后别来了,打钱就行。”说完我腾地站起,逃难一般快步走向狱警,后者惊奇于我会面时间的短暂,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打开大门,带我离开。

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头,可我知道,有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的背。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第11章

转眼就到了年关。我发现当日子变得千篇一律,当一天和十天不再有什么分别,时间倒是过得飞快了。天气愈发冷起来,雪下了好几场,于是我们又多了一项政治任务——给监区除雪。但你不能指望免费劳动力的战果有多辉煌,故而一次除不干净,两次除不干净,慢慢的那雪下了又化,化了又冻,再下,再化,再冻,直到整片监区成了一座大溜冰场。

容恺在一次清早上工的路上狠狠地摔了尾巴骨,以致连着好些天只要往生产线上那么一坐,便龇牙咧嘴万般辛苦。但没人同情,谁让他好好的队列非要走出花儿来。群众们都齐步,他非要在冰上溜,不摔他摔谁啊。更有几个其他号的,一见小疯子龇牙咧嘴就哈哈的乐,仿佛他们家有多大喜事儿似的。我看在眼里,叹在心里,某的人缘儿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我的间歇性低落症好了不少,现在除了睡前偶尔反思下当初怎么就没好好学习,其余时间,冯一路还是那个冯一路。热情,坚强,积极向上,事儿妈……啊呸!忘掉最后一个!你妈金大福不开口的时候遭人烦,这开口还不如不开口呢!我事儿多?就提议联欢会上演个小品还被十七号全民公投给否决了我容易么我!一帮没情趣的家伙!

少了我冯一路这个鸡蛋,人家照样做槽子糕。联欢会如期而至,我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才狱友,什么吹拉弹唱就不说了,居然还有变魔术的,不是靠道具唬人的那种,是真的手法快,你明明知道东西就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可死活瞧不出破绽,我甚至自告奋勇地上前近距离监视,还是不行,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就是凭空出现,跟法术似的。于是我挺替他郁闷,你说有这手艺你就在外面好好混呗,来钱肯定不慢,还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做贡献了,犯什么法啊,吃饱了撑的。

除夕那天晚上,我们被允许看电视到十点多,因为熄灯规矩不能变,所以十点半之前还是被赶回了宿舍。我们照例洗漱上床,但谁他奶奶睡的着啊,连一贯没心没肺的容恺都不停的翻身。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小疯子忽然低低说了句:“零点了吧。”

我不确定。

往年在家,这个时候老头儿都会端着热腾腾的饺子上桌,那一脸喜气洋洋常常让我产生一种盆里不是饺子而是金元宝的错觉。与此同时外面也会闹翻天,一家比着一家的放鞭炮,传说最早咱们的老祖宗剁饺子馅放鞭炮是为了吓走一头叫做“年”的怪兽,要我觉得,别说年了,那阵仗十头哥斯拉都扛不住。所以我总想着不爱守岁的同胞们肯定恨死了这个习俗,污染环境是小,扰人清梦是大。

但现在,外面一片寂静。我知道监狱大都在远郊,但也没想到会郊成这样。冷冷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淡凉如水,窗外的铁栏杆清晰地投影在地上,一条一条像猛兽的利齿。

“要不拿手电筒看看表?”我提议。每个监舍都有应急手电筒,只是被抓着无故适用,会扣分。

容恺沉默一回儿,又翻了个身:“算了。”

我心里涩涩的,说不上什么感觉。我想小疯子并不是怕扣分,因为他多出的各种古怪奖励分足够闪瞎每一个犯人的眼睛,比如在狱刊上发表文章又或者被抽调办个黑板报等等,所以他害怕的,或许只是手电筒的那道光。

可有人不怕。

只听啪的一声,一道光束从周铖的床上发出,不偏不倚,正抵达墙上时钟。

“十一点半,”周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某些人的时间感不强啊。”

自从容恺抗议周铖叫他小疯子,后者就把称呼更改成了“某些人”,容恺气得直跳脚,这我也能理解,某些人,怎么听怎么透着别扭,仿佛可以延伸出无限的蔑视和嘲讽,不过我觉得这也怨不得周铖,任谁整天被“死玻璃”的叫着也不会有什么好脾气,只是他的反应放到别人身上算淡然,放到他身上就算激烈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小疯子的特殊待遇。

确定了时间,光束戛然而灭。

我这才想起来问:“书呆子,你都是抱着手电筒睡觉的?”

“有安全感。”那家伙居然这么回答。

我实在听不出这是真话还是玩笑,因为这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死样子,某种意义上讲,其实他才最无敌。

“对了,一路,”周铖又说,这人今天晚上的话稍微有点多,“你比我小一岁吧?”

我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干嘛:“嗯,怎么了?”

“你应该给我拜年。”答案出来了。

我囧在床上,消化了好几秒才一个拖鞋扔过去:“滚一边儿去吧你,有能耐压岁钱拿来。”

“操的冯一路你往哪儿扔呢!”金大福怒吼,估计一层楼都甭想睡了。

“对不住对不住哈,你看我明明往上扔的,可它非要划个低弧线找你老子也没辙。”我道歉得相当没诚意。

可是还有更损的。

“鞋都喜欢脚。”

容恺凉凉的旁白注解把十七号摸黑进行的低碳春晚推向了最高潮,之后的无差别大乱斗不再赘述,反正终极结果就是我们撞在了因年三十儿值班而极度不爽的王八蛋手里,然后我们五个就被拎到走廊上靠墙蹲了一宿……等一下,不是一宿,除夕夜十一点五十二开始,年初一早六点半解放,尼玛生生从去年蹲到今年啊!

新年新气象,还有新操场。

那是早春时候,树还没有抽芽,偶尔刮阵大风,还能飘下零星的小雪花儿。暖气尚在供应,于是屋子里异常暖和,早上没有王八蛋的国骂谁都不愿意起,仿佛多眯上一分钟都是至尊享受。直到有一天,起床号被轰隆隆的切路机代替。

“好好的操场切得跟馅儿饼似的,有毛病。”周末不能出去放风了,我很郁闷。虽然这活动通常也比较无聊,加上寒冷的天气着实没多大乐趣,可这突然被剥夺,便显得珍贵了。

“你家操场用柏油铺啊,也就你真把这玩意儿当操场。”小疯子趴在窗前,盯着楼下勤劳施工中的“同仁”,“这周是一监,下周就轮到咱们了,啧啧,赤裸裸的非法奴役。”

“柏油怎么了,总比现在这疤疤赖赖的强。他们到底想干啥?”

容恺回头看我,一脸同情:“冯一路,说你笨都侮辱了那个字,这傻子都看出来了,翻新呗。”

我摊手:“你真聪明,傻子君。”

“……”容恺憋半天,憋出来一句,“冯一路,你学坏了。”

我被逗得前仰后合:“来这里的有好人吗!”听着都新鲜。

可小疯子有理有据:“你现在噎人的样儿越来越像死玻璃。”

我用余光瞄两眼,某上铺的“死玻璃”正淡定地翻过一页书。

我一直没弄懂同样搞基为嘛容恺只针对周铖,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不合?

不过我更关心操场问题:“你是说下面儿在翻新?”老子还以为准备改菜地了呢。

“当然,你最爱的柏油还会在,我估计他们就是重铺一下,面积扩大点,然后重新粉刷,听说还会规划出来几块打篮球的地方。”

我感叹:“你的听说还真多。”

容恺冲我眨了下眼睛,风情万种:“没你的爱心多。”

“……”好么,这话都没法接。

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这时候花花正好从上铺跳下来,看那架势准备去窗台。我想我也别白担个爱心大使的虚名儿,得干点实事儿啊。

“喂,小疯子,看差不多就得了,赶紧给人腾地方。”

容恺估计也看够了,痛快地让开,不过嘴可闲不下:“冯一路,你收他当干儿子得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花花擦肩,于是不用我出手,花花轻轻一伸腿,就给他绊地上了。

那胸膛和地面的亲密接触啊,我都替他疼得倒抽口气,然后庆幸,得亏小疯子没罩杯。

千辛万苦爬起来的小疯子哪能善罢甘休,立刻骂:“操你妈花雕,我和冯一路说话关你屁事!”

花花歪头看他,仿佛思索得很认真,偶尔还抬手摸摸下巴。

但我总觉着他是故意逗容恺呢,压根儿没准备回应什么信息。

果不其然,半分钟后,花花抬腿跨过容恺,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窗台上。

容恺恨得抓心挠肝,但又不敢扑过去,只能骂人泄愤:“神经病!暴力狂!”

我叹口气,走过去把人扶起来,顺带给他扑棱扑棱裤子上的土:“人在你背后呢,别冲着我喊了。”

有时候看着一屋子,老子真以为自己还在幼儿园!

事情和容恺预料以及“听说”的完全一致,先是我们被征调继续割柏油,再来是三监四监五监六监……新操场就这样在我们汗水的灌注下一点点成型。新的篮球架也买回来了,拢共八个,正好四块场地。

监狱为新操场的落成还特意开了个大会,会上各种领导各种讲话我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我的小板凳正好压在刚刚粉刷的三分线上,于是刺鼻的油漆味儿爱抚了我整整仨小时。

当天晚上熄灯后我感慨一句其实监狱领导也不错,还知道翻新操场改善我们的文体活动质量,结果被容恺狠狠的嘲笑了。他说你懂啥,有工程就有招标,有招标就有猫腻,你当真以为是为咱们翻新?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操场让多少人致富?都他妈挖空心思给自己创收呢。

我没接话,只愣愣地看着上铺的床板。其实屋里很黑,我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床板轮廓,可我还是看了很久。很多想法在脑子里乱窜,可又抓不住,容恺的话有道理,这个社会就这样,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放我在这个位置上,我也给自己搞创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脑子还是乱,好像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搅和,时不时还有个小冯一路跳出来说,妈的这里是改造圣地,你都快被洗脑成功了凭什么他们可以赤裸裸的知法犯法?

但终归就是想想。

我改变不了别人,更改变不了世界,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我以前最大的梦想是八个字,腰缠万贯美女如云,现在浓缩了,就四个字,平安出狱。

第12章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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