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八个内侍手持宫灯,在前引路。英嘉央缓缓前行,一路步至众臣跪着的壁道上。
有内侍高声告众臣昭庆驾至此地。众臣遂行叩拜大礼。
英嘉央并未叫平身。
她行至跪在众人之前的狄书驰身边,道:“狄卿,抬起头罢。”
狄书驰抬头,眼底满是血丝,面色因饥劳而显得青黑。他哑声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文臣素来体弱,眼下已饿倒了不少。狄卿还要率众在此处跪多久?跪到没人能再跪得住为止么?”
狄书驰不言。
英嘉央道:“狄卿以为此前沈将军当廷求尚本宫,是挟权相逼,故而以为今日亦能挟众臣逼迫皇帝杀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
狄书驰仍不言。
英嘉央道:“本宫之所以当廷应允沈将军,非因本宫畏沈将军之权势,而是因本宫亦心爱着他。然今狄卿伏阙谏诤,逼皇帝向众臣低头、杀英氏宗室,以为自己当真是为国?”
狄书驰神色坦荡,道:“臣此举是否为国,自有公论。然成王误国,又有谁人能驳。”
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闻皇帝在京大杀宗族,国中岂得安宁?北有强敌大晋虎视,若大平内乱,边境岂得安宁?一旦内外俱乱,又有多少将臣、兵卒要血洒疆场、埋骨它乡?狄卿要杀成王一人,却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还敢言称自己是为国?”
狄书驰皱眉,一时竟无言。
英嘉央道:“诚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难以平冤,王道难以得正。本宫与太上皇帝相商,当褫夺成王爵位,将其贬流边境,为过去六年间因朝廷昏聩而战死北境的数万将卒修碑筑墓。此对成王而言,与死又有何异?然此对国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
英嘉央又道:“狄忠武公当年以身报国,是为平天下之乱。狄卿是真忠臣,既然一心向国,必能想通何谓为国之上策。”
英嘉央注视着狄书驰,最后道:“太上皇帝不忍见众卿饥劳,已命人备了热膳放在宝和殿前。狄卿何不随本宫一道,领众臣前往用膳?”
她话音既落,便不多一字,等着狄书驰回应。
宫城之夜肃静,于无声中似有千古之回响。要守江山不破,有明正之君王、舍命之忠臣尚不足够,还须君臣相知、相互体谅、妥协与屈从。
良久,狄书驰的前额重新叩于地砖上,他答称:“臣狄书驰,谨奉公主殿下之意。”
……
宝和殿前,用罢热膳的臣子们陆续散去,昭庆特意安排了十数位内侍候在此处,为这些臣子们引路出宫。
月轮当空,柔和明亮,狄书驰与乔嘉结伴同行。因成王一案及伏阙长跪一事,二人之间已形成了某种难言的默契,相处起来较头一日更是自然许多。
走着路,狄书驰忽而出手扶了乔嘉一把,道:“路面有坑,乔大人当心。”
因先前跪得久了,乔嘉的确膝疼,又因累而未留神路面,此时经他提醒,她才避开了那小坑,便对他道了声谢。
狄书驰则道了声不必,手在她肘间又多扶了一会儿才放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乔嘉却因他的这个举动而微微面红了。
待出了宫城,告谢过引路的内侍后,二人也将分道扬镳。
就在应当按礼告别的这一刻,狄书驰冷不丁开口,问道:“恕狄某冒犯,请问乔大人年过三十还不婚,是何故?”
乔嘉微怔,并未怪他冒犯,答说:“我自外任回京以来,朝中适龄之男子,官位皆不如我高,竟无人敢娶我。然而官位比我高的,又都已成婚,故而我至今还未婚。”
狄书驰道:“乔大人会介意夫君年轻,亦不如大人官位高么?”
乔嘉不知为何,又有些面红,声音也轻了:“若夫君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儿郎,我又岂会介意他的官位或年纪。”
狄书驰又问:“如狄某这般的,可称得上是乔大人口中堂堂正正的好儿郎?”
借着月色,乔嘉瞅着他。他的话堪称直白,可他的神情却极磊落,不以自己此言无礼,倒与他低调的性子反差甚大。
她没出声,只点了一下头。在点过头之后,她就不愿再抬起头叫他看见她越发红的脸了。
而他也没叫她再抬头。须臾,她的眼下出现了他的手掌,手掌中放着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狄”字。
……
狄书驰领众臣伏阙一事耸动京城,于次日传至戚炳靖及周怿耳中。
是时,周怿正在为北返大晋而收整这九个月行军在外所接到的所有国中文书,在听了此事传闻后,他的动作不自禁地停下了。
戚炳靖的手正搭在那一匣和畅千里递来此地的物证上,闻此亦淡淡一笑。
这笑是自嘲的笑,在笑他自己的多此一举。
诚如沈毓章前言,大平国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张,无须大晋相助。
大平有良将如裴穆清、如卓少炎、如沈毓章,有忠臣如顾易、如狄书驰、如乔嘉……又何愁宵小不尽,又何愁朝廷不肃。
武将之悍勇,可安家国。文臣之血性,可镇社稷。
大平当初吞并四国,建一姓之社稷,历太祖、世宗、仁宗三朝,家国鼎盛,江山何其壮伟;其后经二百余年,皇室日渐式微,疆土分崩于外,边境战火连年,几有国灭之难;家国危亡之际,忠臣良将未绝,由悍勇并血性催发出烈烈生机,竟挽江山不破。
当敬,亦当畏。
……
卓少炎大封当日,便解云麟军之帅印,此事并同她将远嫁大晋一事,被沈毓章及昭庆暂按未表,朝中上下无人得知。
若依戚炳靖的念头,他将先率军北归,然后再遣使节前来,择吉日以国书下聘,堂堂正正接迎卓少炎北上晋煕郡。
但这话头一提,便被卓少炎毫不犹豫地拒绝。
当时戚炳靖坐着,手中握着她的大平亲王册宝,一边打量着那物,一边说出他的打算。而卓少炎在一旁收拾她往后不再有机会披挂的将甲,听了他的提议,眼都不抬地道:“带我走。”
戚炳靖抬头,未即回答。
这三字何其耳熟,然情境却已大不相同。
“为何?”他搁下册宝,问她道。
卓少炎望向他:“想要夜夜被你抱着睡觉。”而后她明媚一笑,又补道:“——就如你当初一般。”
戚炳靖被她一笑,心中荡漾,亦跟着笑了。他这笑中,有喜悦,有温存,有不舍,有疼宠。
然后他道:“好,依你。你要什么,都依你。”
卓少炎被他这简单两句拨弄得心弦又乱,他须对她何等情深,才会对她如此宠惜疼爱,令她时时刻刻都想再将他也多疼几分。
……
还未到晚膳时分,周怿有事来禀,才走至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卓少炎断断续续的声音:
“……像这般弄你,舒服么?”
紧接着是他家王爷低沉含笑的回话:
“不如上一回。待北回晋煕郡的路上,我再细细教你。”
周怿浑身一凛,连事也顾不得禀报了,连忙快步退走。
回屋后,他皱眉拭汗,坐到案前,沉思少许,然后抽出张信笺,提笔给和畅去信:
「王爷计于五日后启程,率谢淖所部北归。」
「大平英王卓氏亦将与王爷同行。」
「你莫要怪我不劝王爷,此事若换了你,你必也不敢劝。」
「你若不信,便等王爷回府,叫你亲眼瞧一瞧,什么叫做宠溺无度。」
「阅罢既焚,不得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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