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唐·卢照邻《十五夜观灯》
儿时的父亲总会耳提面命地劝导沉将渊多读书,他嫌烦,自认是个打架的莽夫武将,记了文绉绉的诗词也无用,虚无缥缈的字句熟知真假。
元宵佳节,华灯初上,人声丝毫不因入夜消减,身影综错杂穿在斑斓灯火中。
街旁新开的点心铺子前人头攒动,他们领了喜庆的糕团,阖家欢乐,又结伴散去。
眼前的点心渐渐送完,其他的还在蒸炉里头,腾腾热气氤氲将忙碌的女人倩影笼罩起来,她穿着厚重的冬衣,不掩隆起的腹部,递出点心时露出的纤细手腕上戴了一颗金珠。
女人温婉地抬起手将落下的鬓发捋到耳后,唇角勾起浅浅弧度,不自觉落下的眼睫轻轻眨动,里头蓄有风月春露。
此刻,远处灯光熠熠,近处炉火灼灼。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一旁护着的沉将渊喃喃自语,脱口而出。
“什么?”叶萋听到他声音。
“千金笑。”沉将渊重复一遍,抹去叶萋额上汗水的同时,伸手轻轻触了女人嘴角梨涡。
“说什么呢。”叶萋领悟到对方话语里的绵绵情意当即羞涩起来,目光示意还有旁人在,“别叫大家看了笑话。”
“谁敢看,谁敢?”沉将渊虎目瞪着。
铺子里帮工的伙计都是将军府出来的,统一噤声,低头苦干。
唯独从内堂搬东西出来的赵喜梅不知发生何事,撩开帘子就看到姑爷瞪大的眼睛,被吓了一跳,连带后头跟着的假装小……大尾巴的顾敛之也是身躯一震,东西落了满地。
众人终于绷不住,笑作一团。
叶萋想着最忙碌的一阵已经过去,便打算遣散伙计让他们去逛逛花灯会,自己也可以跟小将军……可喜梅姐和顾敛之怎么办呢,铺子里至少得留个人盯着。
就在为难的时候,门口蹲着的少年自告奋勇道:“我来。”
“我来看铺子,你们都走吧。”阿左迫不及待地说着,竟是少有的多话,词句利索通顺,不似以往结巴模样。
众人惊奇。
“快走啊。”站在蒸笼旁的阿左神情木然,只是那手都兴奋地敲起桌面了。
沉将渊满意于阿左的懂事,将大任交托于他后,牵着夫人的手离去,刚离开铺子不远,后知后觉道:“怎么有种找了黄鼠狼看鸡窝的感觉?”
“是呢。”叶萋抿唇笑。
“那小子……”沉将渊撸袖子。
“好啦,难得的嘛,今儿就准了,只阿左别撑坏肚子就好。”叶萋捧过男人的手拥入怀里,依偎在一块儿。
“那可说不准。”沉将渊笑笑,也没真打算回去打人,毕竟他打不过阿左,咳,秘密。
从前的元宵节,沉将渊都是一个人出来,横着走,顶多带上阿左阿右,嚣张跋扈地宛如恶霸巡街,如今不同啦,旁边是个柔情似水的叶萋,将他全部戾气化为无形,加之今天散了一天的糕团,不少百姓亲眼所见传闻中镇军将军平易近人的样子,现在碰着,喜气洋洋地说起吉利话,祝贺将军夫人几句。
二人是走到哪儿,被人围到哪儿,沉将渊觉得吵,却也称得上是热闹,他并不讨厌,悄悄握紧了叶萋的手。
行至一处套圈摊子,叶萋率先看见熟悉的背影,噫,那不是长公主嘛,噫,那不是阿右嘛?
不比阿左的“驻家”,阿右一向是爱出门溜达的。
俩人站在套圈铺子前,隔了段距离,皮笑肉不笑地聊着天。
“右少爷,当真不考虑不考虑本宫的意见么?”
“右是主子赐的名儿,长公主还没亲近到那份上,不如就跟那夜一般唤我贱奴就好。”
“你这贱奴,倒是与旁人不同。”长公主口中的旁人,都是她曾幸过的。
“长公主,您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阿右随手抛出套环,精准地圈住摆在最远处的锦盒,里头是一枚雏凤形状的玉坠子,“夜路走多了,自然会碰见鬼。”
“巧了。”长公主目不斜视,盯着那枚坠子,“本宫喜好捉鬼。”说完,捏着手里那枚仅剩下的套环笑着挂在了阿右手腕上。
叶萋从后头隐隐约约看见,只觉得自己窥破了什么。
沉将渊看到夫人眼神,以为她对套圈感兴趣,主动说着:“萋姐姐要玩吗?”
“没有,我们还是去放花灯吧。”叶萋生怕场面混乱起来,拉着沉将渊就走。
男人眼里倒是无差,套圈还是放花灯,有叶萋在,什么都是好的。
卖花灯的摊主是个老人家,佝偻着背,但手很巧,悬挂在木杆上的灯样精巧别致,一见沉将渊夫妻,瞧他们的打扮,明白非富即贵,主动搭起话来,一一介绍起花灯的名头。
“爷您看啊,这个呢,是富贵灯,这个呢,是平安灯,还有这个,合和灯,夫妻点了一同放入河中,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沉将渊听了立刻掏出银钱,二话不说,准备全部买下,今儿个,他沉将军要拿花灯填河。
最后还是叶萋劝着拦下他,只买了一盏:“太多了,神仙要责怪将军贪心的。”
“贪心点怎么了,我就是想和萋姐姐生生世世,白首不离。”沉将渊扶着人在河岸边的小亭里坐下。
“生生世世,白首不离。”同样八个字,在叶萋口中说出,变了种韵味,更加缱绻。
誓言落进男人耳朵里,他颈子梗着,脸颊发热:“萋姐姐坐着吧,我去放。”
亭子与河岸不过几丈远的距离,沉将渊又是个人高马大的,抬起腿短短几跨步跃到水边,叶萋知晓他武艺高强还是不禁担忧,出声提醒。
沉将渊摆摆手表示无妨,小心翼翼地端着花灯放入水中,目送飘远。
夜间的河水波光粼粼,宛若天上银河坠临凡尘,承载俗子心愿祈祝的花灯随波荡漾,串联成线,在男人映出灯火的黑瞳中划破虚空。
沉将渊闭上眼,再睁开时,物是人非。
“渊儿,怎么了?”叶萋等了会,还不见男人回来,只得起身去寻他,缓慢迈下阶梯。
自己不是……死了吗,沉将渊脑内一片混乱,眼前这便是往生净土吧,他洗头感觉到空荡荡,目光落在台阶上,受到指引般拾阶而上,跌跌撞撞。
一人往下,一人往上,原本互不相干的轨迹交错。
“这位夫人,抱歉,当心。”沉将渊惊觉差点撞到一名怀孕的夫人,连声道歉。
“这位夫人?”
叶萋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至少原是不信。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的小将军,眼前的人又绝不是她的渊儿,沉将渊从来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沉重、无助,深渊一般的迷惘,仿佛被岁月活生生剐去了所有的生机,万念俱灰。
若叶萋细细探究,就会记得这眼神曾见过的,万花丛中,一眼千年。
沉将渊避过了叶萋,想要继续行走,脚迈到最后一阶,再往上是人来人往的阔路。
人来人往,却无一人相熟相知。
“渊儿……”叶萋迟疑地唤了声,得来男人的回眸。
这女子如何知道我的名讳,她长得好生面熟,沉将渊怔怔地扭过头。